又是一年仲夏時節,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傅皇后自定陶國來到京城已有近一個月,除了到達那日在北宮傅太后的殿閣內見了皇帝劉欣一面,雖同在這未央宮內住著,卻再未能見到劉欣的面。
傅皇后閨名黛君,是劉欣祖母傅太后的堂侄女,孔鄉侯傅晏之女。自小便生得清麗婉約、淡雅絕俗、端莊持重、聰明伶俐。又兼之傅晏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加,自小便延請名師教授她詩書禮儀,因此,在別的女孩兒家還只懂得繞床弄青梅的年紀,傅黛君便已飽讀詩書、熟知禮儀,進退有矩了。
這樣的門第、容貌、才學,若不嫁個王侯,老天都不能答應。
當年,傅太后想要親上加親,便做主讓自己的孫子劉欣娶了自己的堂侄女傅黛君為王妃。
高門貴胄的二八佳人,配上年貌相當的定陶王,又是親上加親,怎么看都算是佳偶天成。
雖說是政治聯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新婚之夜,洞房花燭之時,看到自己的夫君生得如此豐神俊逸、氣度不凡,傅黛君也是從心中真真切切地生出過歡喜的。
成婚之后,倆人雖稱不上如膠似漆、鸞鳳和鳴,但劉欣對傅黛君也還算是謹守夫妻之道。
后來劉欣被立為太子,入了京城住進了太子宮中,傅黛君仍留在定陶侍奉祖母傅氏和母親丁氏,與劉欣便聚少離多了。
本以為此次被封了皇后,入了京城,住進了未央宮,終于可以與自己的夫君朝夕相處、琴瑟和鳴,卻不曾想到,只是換了個地方守活寡而已。
傅黛君心中極為委屈。
想起從前在定陶王宮時,宮中并無其他姬妾,只有自己與劉欣一夫一妻。雖劉欣對自己不甚親厚,但總算還能時常見面?,F在劉欣登基做了皇帝,自己也被封為皇后,入了這未央宮,宮中規矩眾多,反而連面也難得一見了。
但傅黛君畢竟是六宮之主、一國之母,且從小熟讀圣賢書,深受禮儀教化,讓她效法妃嬪媵妾,自降身份去主動獻媚討好,卻又是做不出來的。
因此,盡管委屈,也只能在椒房殿內孤燈只影等著盼著,期待劉欣某日駕臨或召見。
而此時,宣室殿內,兩位名為君臣實為奸夫淫夫的狗男男正在閑情逸致、意趣風雅地邊青梅煮酒邊閑話聊天。
晝長夜消,暑氣日盛,宣室殿里早卸下了冬春季節厚厚的帳幔,換上了輕薄的素紗帳幔和清涼的竹簾。
殿外的池塘中,滿池芙蕖擎著如傘的碧葉。碧葉之間,或白或粉的花苞已見端倪,一個個鼓鼓囊囊地探著頭,仿佛下一刻便要漲裂開來似的。池塘邊的楊柳垂下長長的絲絳,微風一拂,便懶洋洋地擺動起來,像美人的細腰,在水面上投下搖曳婆娑的樹影。一只聒噪的夏蟬正停在柳樹上,一聲一聲地叫得歡暢。
殿中的冰鑒內,放著宦官們剛從地窖中取出的大塊冰塊,散發著絲絲白霧般的涼氣。冰塊融化,偶爾發出輕輕的冰裂聲,驅散了殿中的暑意。
青梅初熟就被宮人們從樹上采了下來,用冰涼的井水洗濯干凈,新鮮透亮帶著水汽擺到了盤子里。
案幾上,泥爐小火煮著一壺酒,伴著火舌的舔舐,咕嘟咕嘟地從壺底往上冒著串串珍珠般的小氣泡。
劉欣用木勺從盤中舀起幾顆青梅投入壺中,不過一刻,青梅在溫熱的酒中變了顏色,醇厚的酒香混合著青梅酸澀的清香便逸了出來。
兩只銀制的酒杯放在案幾上一個小的冰鑒中,劉欣將爐火熄了,從旁邊盛著琥珀色糖漿的碗中舀了幾勺放入壺中,略晃了晃搖勻。然后倒入兩個杯中,冰了片刻,估摸著溫度合適了,先拿起一杯,自己試了試味道,覺著合適了,這才拿起另一杯,遞到了董賢手邊,說道:“阿賢,你嘗嘗味道可還可口么?”
董賢接過嘗了一口,冰鎮后的青梅酒入口酸中帶甜,令人滿口生津。一絲冰涼從口中直沁入心肺,并漫延至五臟六腑,驅散了暑熱,讓人說不出的愜意舒坦。
兩人對坐著,你一杯我一杯地飲著青梅酒。如此的歲月靜好,仿佛就連日晷的輪轉和滴漏的聲音都慢了下來。
青梅酒冰涼而酸甜的口感抵消了酒漿原本的辛辣滋味,讓人不知不覺中便喝多了,不過一會兒,兩人便都有了些微醺的感覺。
劉欣一面小口地啜飲著青梅酒,一面帶著柔柔的笑意,半似正經半似玩笑地看著董賢,說道:“嬿婉及良時,阿賢,你看我們這個樣子,像不像是一對夫妻?”
董賢聽了這話,感覺心跳快了幾拍,雙頰和耳根都燙得厲害,不知是被酒氣熏的,還是被這話臊的。他垂著頭,口中卻說道:“陛下莫要拿微臣取笑。”
劉欣看到董賢的樣子,心中好笑著,盯著董賢的眼中似帶了無數的小鉤子,口中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說道:“咱們倆定情信物也給了,肌膚之親也有了,阿賢,你可不能背信棄約?!?br /> 想了一想,又接著說道:“難不成你是覺著朕與你沒有行那周公之禮,所以當不得真夫妻?那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朕就與你把事給辦了,做實了這夫妻名份,如何?”
說罷,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斜睨著董賢。
董賢覺著自己的臉上燙得能烙餅了。
他微微側過頭,假裝飲著手中的酒,不敢看劉欣的眼睛。
過了良久,才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將頭轉回來,對著劉欣問道:“陛下前次說起那王莽辭官之事,現下如何了?”
劉欣被這一問,滿腦子的想入非非瞬間被打斷,思緒也被扯了開來,輕描淡寫地答道:“朕下詔對他好生撫慰挽留,又派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將軍師丹、衛尉傅喜去勸說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下詔令他回朝理事?!?br /> 董賢看著劉欣平靜無瀾的面容,想像著他明明遭受了巨大折辱,卻不得不催眉折腰、脅肩諂笑地去乞和的樣子,陡然間只覺一陣心疼。
隨即,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摜在了案幾上,忿忿不平地說道:“王氏一族實在太過囂張,此次豈非進一步助長他們的氣焰,讓他們更加肆無忌憚、驕縱橫行?”
劉欣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低頭看著手上的酒杯,沉沉地說道:“朕羽翼未豐,朝中重臣皆是王氏親族同黨,朕非如此,又能奈何?”
董賢聽了這話,神色也暗淡了下來,卻又帶著極度的不甘。靜默了許久,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于是說道:“陛下,微臣聽說西域都護霍照將軍為人正直有威望,且從未攀附過王氏一族,算得上是朝中的一股清流。又且霍將軍麾下有幾十萬精兵,我大漢近半數兵馬盡在他掌握。如能得到他的支持,則王氏一族便不敢輕舉妄動,一些搖擺不定、等待觀望的朝臣也會投向陛下這邊,屆時朝中風向逆轉,則鏟除王氏一族指日可待?!?br /> 劉欣聽了董賢的話,臉上卻未顯示出任何開心的表情,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阿賢,你有所不知。那霍照為人桀驁不馴、狂妄不羈,向來獨來獨往、自行其事,從不依附任何一方,想去勸服他恐是不易。之前王氏一族對他多有勸誘拉攏,但他軟硬不吃、油鹽不進,讓王氏一族每每無功而返。只因他驍勇善戰、戰功卓著、聲名顯赫,又鎮守著邊關重地,秉旄仗鉞,地位卓然,王氏一族才不敢動他?!?br /> 董賢臉上顯出堅定的神情,向著劉欣懇求道:“陛下,臣想請一試,去西域都護府勸服霍將軍。”
劉欣聽了先是一驚,旋即反對道:“萬萬不可,此去西域都護府,路途遙遠、道阻且長,要穿越祁連山,出玉門關,越過茫茫無人戈壁,一路上萬般艱險,隨時有性命之虞,朕不能讓你去冒此等風險。且那霍照為人倨傲無禮、目中無人,你若去了,只怕未能勸服他,反被他言語羞辱?!?br /> 董賢鍥而不舍地繼續懇求道:“陛下,微臣不是那養在園中的嬌花弱柳,請陛下相信臣有不辱使命,全身而返的能力。況且放眼這滿朝文武,還有誰能比微臣更值得陛下信任托付?此事事關重大,非臣親去不可。只要能勸服霍將軍,鏟除王氏一族,還我大漢一個日月清朗,臣個人榮辱不足為慮。”
劉欣聽了,心中頓覺感動莫名,什么叫生死相交、性命相托,亦不過如此罷。
只覺得世上有一個人愿意這樣待自己,這一世也就值得了。
想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說道:“好吧,朕派幾個武功高強的心腹侍衛跟著你,你一路上務必要保重自己,速去速回。無論能不能勸服霍照,你都一定要平安無事地回到朕身邊。”
兩人相坐對視良久,雖然不發一言,但彼此心意卻盡在不言中。
這時,劉欣才突然想起之前的話題,不知從何處開始,竟被董賢東拉西扯得離開十萬八千里遠了。
于是問道:“對了,阿賢,你還未回答朕,今日咱們是否把該辦的正事給辦了?”
董賢聽了,心中猛然一驚,繼而不由得暗暗叫苦:本以為將話頭扯開這么遠,他應該早把這茬給忘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想起來。
于是趕緊單手扶著額角,臉上瞬間浮現出一派困倦之色,一面口中說道:“微臣怎么突覺頭重腳輕、渾身乏力、昏昏欲睡?想來是不勝酒力。”
說罷,往地上一躺,便裝死一動不動了。
劉欣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