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賢起床后,由著宮人伺侯著梳洗完畢。
接著,一個宮人端來一碗湯藥,雙手遞到董賢面前。黑褐色的湯藥盛在白玉制成的碗中,漾著點點波光。
董賢不明究竟地問道:“這是?”
奉藥宮人的臉在剎那間便紅得如壁上畫著的紅鸞,低首想笑又不敢笑地說道:“這是止痛的湯藥,圣上特地吩咐了奴婢,待董侍郎醒來后,服侍侍郎服下?!?br /> 說罷,自己眼觀鼻鼻觀心,頭垂得更低了。
董賢聽了這話,須臾間便明白了劉欣所指的“痛”是什么痛,同時,也從眼前這奉藥宮人的反應中看出她也同樣明白了。
頓時羞臊得面紅過耳。
今日晨起時,確實覺得身上有些酸痛,那種痛不同于平日里受外傷所致的疼痛,而是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隱秘和曖昧,由里及外,從每個骨頭縫里絲絲地往外滲。
而這碗湯藥,無疑是將這份隱秘和曖昧大大咧咧地揭開來,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大白天下般地昭示于他人面前。
若是喝了,無異于自承了昨夜發生的一切,若是不喝,卻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不打自招。
董賢帶著羞恥的尷尬,輕咳了一聲,說道:“知道了,你放在這里便退下吧,我稍后會喝。”
那宮人固執地杵在原地不肯走,用蚊蚋般的聲音小聲囁嚅道:“圣上說這藥要趁熱飲用,若是放涼了藥效便不好了,因此交待奴婢務必親眼看著董侍郎飲下方可離開。”
董賢聽了這話,頓時差點淚流滿面。但面對眼前這不依不饒的宮人,以及宮人背后那更為不依不饒且不靠譜的皇帝,卻也只能徒嘆奈何。
于是把心一橫,想著今日便是丟臉也丟盡了,無論自承其事也好,不打自招也罷,總之是逃不掉的。于是接過藥碗,“咕嘟咕嘟”三兩口將藥一飲而盡,而后將碗遞給宮人。
那宮人見董賢終于將藥喝了,也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端著碗退下了。
用罷早飯,劉欣尚未散早朝,董賢一人百無聊賴,便在殿中四處閑逛瞎轉。
自從董賢進了未央宮后,一直住在宣室殿內,這間殿閣似乎已成了他另一個家。去西域都護府,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在外的日子,時常會牽掛惦念這里,就像是系了一根無形的線,總有幾分羈絆在。
離開了一月有余,除了帳幔由盛夏季節的輕紗竹簾,換成了初秋的綢緞錦帛外,這間殿閣幾乎跟他離開前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
董賢看著殿中熟悉的陳設布置,就像是看著一個個分別了一個多月的好友。突然,他的視線定在了墻上懸掛著的一幅畫上。
他清楚記得自己走之前殿內是沒有這幅畫的,顯然是自己離開期間才新掛上去。
只是昨夜自己的全部腦力和注意力都用在對付某位為帝不尊的人身上,所以根本未察覺到殿中多出了這幅畫。
畫上畫的是一位面如冠玉、清雅俊逸的少年,通身雪白衣袍,外著白色狐裘,手中執戟,玉樹臨風般地站立于盛放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幾株白梅旁。
董賢覺得畫中的少年異常眼熟,正沉思之際,忽聽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這是朕在太子宮初見你時你的樣子?!?br /> 董賢聞聲轉過頭,看到劉欣不知何時已散了朝回到殿中,正含著笑站在他身后。
董賢聽了這話微微有些詫異,但仔細回想自己與劉欣相交的整個過程,種種細微之處其實已顯露出劉欣早已認識自己的端倪,只是自己當時未加注意罷了。
劉欣接著說道:“想不到吧?朕認識你,竟比你認識朕要早些?!?br /> 說罷,他走到那幅畫跟前,出神地看了一會,似乎仍沉浸在那時的思念中無法自拔,有些傷感地喃喃自語道:“你走之后,朕便親手畫了這幅畫,日日看著?!?br /> 接著,又轉回頭看著董賢柔軟地笑了一下,說道:“但是,你現在回來了,朕覺得還是真人好看些?!?br /> 停了一停,又說道:“對了,今日朕收到霍照命人送來的密奏,說他帶了五千精兵,明日便會到達長安?!?br /> 他看著董賢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胸有成竹的沉穩,說道:“阿賢,你幫朕織的網就要織好了,接下來,就等著那些豺狼虎豹、毒蛇蝎子往里鉆了?!?br /> 次日,劉欣頒下諭令,一日后在未央宮舉辦御宴,屆時凡身在京城內秩比千石及以上官員均需赴宴。
同時,令大司馬王莽負責御宴的相關籌備事宜。
諭令一下,未央宮中便忙碌開來?;鹿賹m人們穿梭往返著準備酒水、瓜果,炮制膾羹,熬煮膏湯。
白云蒼狗,歲月悠長,該忙碌的忙碌,該發呆的發呆,一切都看起來與平常無異。
但在這平靜無瀾之下,卻隱藏著暗流涌動。
次日,霍照果然帶著五千精兵來到了長安,不解甲胄,軍容整肅地駐扎在距長安城三十里外的城郊。
太皇太后王政君聽說了這個消息,立即召王莽至長信殿商議。
王莽至長信殿時,王太后正端坐于榻上。一改以往不問世事、氣定神閑的氣度,今日的王太后竟有些心神不定、疑懼不寧,這番六神無主的神色倒是王莽從未在這位太后臉上看到過的。
王太后見到王莽來了,屏退了左右宮人,努力定了定心神,讓自己臉上表情看起來波瀾不驚一些,問道:“聽說西域都護霍照來了京城,現就駐扎在京郊三十里外,而皇帝偏偏于此際開宮宴,是否意有所圖?兩者之間是否有何牽連?”
王莽聽了王太后的此番發問,心中亦是疑慮重重,不得其解,但還是回應道:“那霍照鎮守西域之遠,一向不問朝堂之事,與朝中官員也從無往來。此次應只是例行來朝匯報公務,恰巧趕上圣上開御宴而已?!?br /> 王太后聽了王莽的一番話,憂慮之情卻并沒有半分減緩,反而眉間神色愈加凝重,說道:“一個多月前,我接到線報,說宮中有人悄然離宮,但我派去跟蹤的人還未出長安城就遇襲了,接著離宮之人便不知所蹤,顯然并非等閑之輩。莫非那離宮之人是宣室殿派往西域都護府聯系霍照的?”
王莽聞聽此言心中亦是一驚并一涼,若真如王太后所言,此事怕是極為不妙。王氏一族雖權傾朝野,但卻無真正手握兵權之人。而霍照手握天下近一半的重兵,又且威名赫赫、聲望極高,故王氏一族之前多番派人拉攏勸誘,希望能將其攬入彀中,為己所用。卻不料那霍照仿佛鐵板一塊,無論王氏一族使盡萬般招數,亦是不為所動。原以為他如此這般只是想明哲保身,不愿牽扯入朝堂的是非紛爭,但現如今看起來,似乎并非如此。若他真是投效皇帝一方,則皇帝無疑是如虎添翼,必將對王氏一族形成巨大的威脅。
想雖是這樣想,但此時這些擔憂疑慮卻不能說出來,以免形勢未明反自亂陣腳。
于是王莽想了一想,回道:“太皇太后不必過于憂慮,此時情勢未明,一切尚待定論,無非見機行事罷了。幸朝臣和輿論皆在我不在彼,縱然圣上有想將我王氏一族連根拔起的心思,也少不得要顧忌朝野上下悠悠眾口,仔細掂量一番?!?br /> 離開長樂宮后,王莽來到了未央宮白虎殿,視察御宴準備情況。
來到殿中,第一眼便看到太后所居位置上,并列擺放著兩架帷帳,立時勃然大怒,立即喚來負責筵席設置的內者令過來詢問道:“后宮最尊者止太皇太后一人而已,為何太后所居位置上,會擺放兩架帷帳?另一架帷帳是為何人所設?難道這宮中還有兩位并列的太皇太后不成?”
內者令被王莽這疾聲厲色地一頓訓斥,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回道:“另一架帷帳是為傅恭皇太后所設,傅恭皇太后諭令小臣如此設置,小臣不敢不遵。”
王莽聽了內者令的回答,更是怒火中燒,斥道:“定陶國傅太后乃是藩王太后,元帝之姬妾,與平帝正妻、成帝生母的王太皇太后地位有如云泥之別。古語有云‘尊卑有別,長幼有序’,行止坐起均應合乎禮法。更何況圣上設宴,用具、座次、服飾莫不關乎皇家威儀、朝堂國本,怎可將身份尊卑有別的兩位太后并列座席、平起平坐?”
內者令聽了,驚恐萬狀,跪伏在地,冷汗如注,叩頭謝罪不已。
說罷,王莽命人將傅太皇太后座席撤去帷帳,更換至偏席。
消息傳至桂宮,傅太后氣得血氣上涌、兩眼發黑、暴跳如雷,殿中的琉璃盞都打碎了好幾個。嚇得滿殿服侍的宦官宮人都噤若寒蟬,躲得遠遠的,大氣都不敢出,唯恐發出一點聲響便觸了霉頭,被當成出氣筒平白無故受一頓責罰。
傅太后咬牙切齒地罵道:“好你個王政君老太婆,不得寵的丑八怪,從前仗著自己是正宮皇后,兒子是皇帝,騎在我頭上欺辱我也就罷了。如今我孫兒當了皇帝,你個斷子絕孫的老太婆居然還敢高高在上,擺你那太后的臭架子,姑侄倆聯起手來如此貶損、折辱我。這筆賬我給你記著,總有一日,我要你加倍奉還!”
罵夠了,吩咐宦官,對外只稱自己身體染疾,拒絕出席未央宮中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