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是阿娘的書房。”</br> 玄凌順著自己阿爹的目光看過去,突然道。</br> 趙允煊當然知道那是阮覓的書房。</br> 但兒子這么出其不意的一句,還是讓他瞬間僵了一下,然后挽尊似的收回了目光。</br> 玄凌還在看著他。</br> 目光澄凈又狡黠,甚至還帶著些隱隱的得意和好笑,像是,“看,我看透了你的秘密,你裝也沒有用”一樣。</br> 趙允煊那張在千軍萬馬之前,還有在朝堂上不知多少老狐貍面前都從不變色的棺材臉差點兒沒繃住。</br> 這兒子,怎么就跟個人精似的呢?</br> 還不到五歲......還差一個月才五歲!</br> 也不知道他腦子里都是些什么,他四五歲都不像他這樣!</br> 可是趙允煊他也不想想,他四歲半前在宮中,那是中宮嫡子,宮里哪個不是把他當什么似的捧著,就是岑太后岑貴妃溫淑妃,心里就算各有想法,但面兒上對他那也是親切到不能再親切的。</br> 及至四歲半之后突然離宮,世界一夕崩塌,從此就是心靈和□□上的各種折磨,開始地獄般的習武。</br> 他哪里有什么機會狡黠過?</br> 可玄凌卻不一樣。</br> 阮覓自己深居少出,但卻從不拘著玄凌,甚至是刻意讓他在外面摸爬滾打,自小就是在流言蜚語和跟人比拼拳頭和腦子中度過的。</br> 所以兩人有什么可比性?</br> 趙允煊就覺得兒子雖然聰明,但實在是有些過于機靈了......可能是有些像了阿覓吧。</br> 他以前是沒有那樣的體會,覺得阿覓的乖巧機靈都是可愛的。</br> 可現在才覺得以前阿覓在他面前,那很可能都是裝的,或者至少只是她愿意表現出來的小小一部分......現在說實話,他也不知道她腦子里到底都裝了些什么。</br> 話說回來,若玄凌若是個女孩兒,他這般古靈精怪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他想要怎么寵都沒所謂。</br> 可若是兒子的話,未免不夠持重,心性也還得好好磨上一磨。</br> 他這么一想,父親的尊嚴又拉了回來。</br> 他肅著臉道:“這幾日你每日把今日的劍法都練上五百遍,下次我考你的時候你得學會融會貫通,不然這段時間我都不會再教你新的內容。”</br> 玄凌:......</br> 這不就跟他捉弄了新來的先生,先生要維持風儀,定要罰他一個時辰之內背誦一整篇的千字文一個樣子?</br> 其實是惱羞成怒吧?</br> 玄凌也不跟他爹計較。</br> 他舉起自己的劍,手一轉,挽了個劍花,對著他爹就直接刺了過去。</br> 趙允煊側身讓開,卻不想玄凌手上的劍抖了抖,要掉不掉之間,卻是突然一偏,對著他讓的方向又是一劍刺過去。</br> 趙允煊一個轉身退到他身后,但玄凌卻像是知道他的招數一樣背手一劍就又刺了過來,如此接連不斷,竟然流暢不帶半點停滯的把今天學的幾個劍招不停變換,連續和趙允煊過了二十幾招。</br> 最后他連人帶劍向著他爹當胸撲過去,趙允煊一把拍向了他的胳膊,玄凌吃痛,劍飛了出去,趙允煊伸出了另一只手正欲接住他,卻不想玄凌左手突然又冒出了一把匕首,迅疾的就沖著他刺了過去,趙允煊緊急中收了手,一個轉身退了開來,玄凌撲到在地,著實狼狽。</br> 但趙允煊卻知道,剛剛他還真差點被兒子給刺了一刀。</br> 若說前面他是一直都在喂著兒子招數。</br> 但最后那一讓卻當真有些驚險了。</br> 玄凌摔倒也沒沮喪,皮實的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吃的土,再撿回自己的劍就笑嘻嘻的沖著趙允煊道:“這就是融會貫通吧?”</br> 趙允煊:......</br> *****</br> 太陽西落。</br> 陳嬤嬤還在書房陪著阮覓看書。</br> 冬青敲門進來,低聲稟告道:“主子,已經到傳膳的時間了,但侯爺......殿下尚未離開,要準備殿下的晚膳嗎?”</br> 阮覓捏著書頁的纖手微不可見的一頓,但很快就繼續將那頁紙翻了過去,頭也沒抬道:“嗯,準備吧,今日就讓玄凌和殿下一起在外院用膳。我這里還忙著,回頭你送些點心和荷葉粥過來就行了。”</br> 冬青應了聲“是”就退下了。</br> 陳嬤嬤看著冬青走后,仿若什么事都沒發生般繼續翻著書,然后又提筆記下什么,眉眼認真沉靜的阮覓,皺了皺眉。</br> 她初初被趙允煊抽調過來服侍阮覓,雖說主命不可抗,但心底卻只是當做一項任務來完成的。</br> 因為在那時的她眼里阮覓就是一個......漂亮又尊貴的瓷器。</br> 趙允煊喜歡她。</br> 她還生下了小王孫。</br> 但這都改變不了她只是一樽既漂亮又尊貴,但卻顯眼易碎,隨時都可能被犧牲掉的瓷器的現實。</br> 越漂亮,趙允煊越喜歡她,位置越顯眼,就越容易碎。</br> 而她過來,是要幫她,讓她怎么碎得更有價值一些而已。</br> 雖則趙允煊跟她說,一切都要以她為重,以她為先。</br> 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br> 直到她見到她,一日一日的教導,相處下去,才慢慢改變了心態,慢慢真的以她為主。</br> 是因為什么呢?</br> 因為她的聰明,靈透,一點就通,還是一層一層剝下去,總有許多連她都看不透的才能?</br> 還是因為她已經發現,二殿下可能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在乎她?</br> 也或許什么都不是,只是因為她的生命力太過強盛。</br> 眼睛里像是有星光。</br> 只坐在那里看著書,也很難讓人忽略她,把她當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瓷器而已。</br> 不過初來乍到,在還沒完全看透之前,這么多天以來,她還從來都沒有對阮覓和趙允煊的相處說過什么。</br> 但此時她看著眉眼淡淡的阮覓,心里難得的涌出了些什么,道:“夫人,殿下雖然身份在,但上有陛下,太后娘娘,外有朝臣,行事尚多掣肘,夫人身份未定,又無娘家助力,處境更是兇險,若是夫人能與殿下一心,不管是于殿下,還是于夫人,都是有利而無弊的。”</br> 阮覓抬頭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br> 陳嬤嬤知道她這樣子是什么也沒聽進去的意思。</br> 她沉聲道:“夫人,昔年東漢光武帝少年時曾曰,娶妻當如陰麗華,對其愛重有加。但待其為帝,由于形勢所迫,卻還是不得不降陰麗華為貴人,以郭圣通為后,郭圣通所出長子為太子。”</br> “但一時榮辱又能如何,陰麗華并無絲毫怨懟,仍是溫柔從容,相伴武帝身側,助其平定天下,最后反是郭圣通失了分寸,變得暴躁易怒,最后還是陰氏得了帝心。”</br> 這可真是一個糟心得不能再糟心的比喻。</br> 誰還真的愿意做陰麗華不成?</br> 曾經說“娶妻當如陰麗華”的少年,成親借得陰氏一族的勢力和經濟支持后就扔了她在更始朝中為質,自己忙著繼續娶妻生子開疆拓土......說什么最愛陰麗華,那也不妨礙他和郭圣通生了五子一女......</br> 這事真是一言難盡。</br> 就是退一千步一萬步,這世上也就只得一個陰麗華而已,多數怕不都是陳阿嬌,衛子夫吧?</br> 不說遠的,就是近的,紀太后,魏皇后,哪一個有什么好下場?</br> 難道還能怪她們不識時務,沒能在陛下為難時及時替陛下考慮,請陛下立她人為后,自己則遮掩鋒芒,待皇帝手握大權之時顧念舊情,再立她們為后?</br> 憑什么自己的命運就全都在他人的一念之間呢?</br> 不過阮覓心中雖是嗤之以鼻,面上神色卻是半點不顯。</br> 而她一向修身養性,不到必要時,是喜歡省著力氣,不作無謂辯駁的。</br> 所以她繼續“嗯”了一聲,道:“嬤嬤所言甚是。”</br> 說完繼續翻書做筆記。</br> 攥在手中的毛筆筆直,紋絲不動。</br> 沒了。</br> 就沒了。</br> 陳嬤嬤:......</br> 她一腹的金玉良言就這樣被堵住了。</br> 這一刻,她終于理解了每次趙允煊在阮覓這里吃癟之后,那難言又憋悶的神色是為何了。</br> 更何況這位還是殿下的心上人。</br> 想來殿下的憋悶只會是自己的十倍百倍。</br> 這真是比誰的心腸更硬了。</br> *****</br> 外廳趙允煊陪著玄凌用晚膳。</br> 趙允煊味同嚼蠟。</br> 把個一向從不入口的蔗汁糕都用了好幾塊。</br> 玄凌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他。</br> 他察覺到了兒子的目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筷子上夾著的東西......頓了頓,就把夾著的蔗汁糕又放了回去,道:“你喜歡這個?”</br> 玄凌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阿娘說飯間不可以吃甜品,用完膳喝完水后才能吃一小塊,也不可以吃多,壞牙又易肥,還有太過沒有節制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習慣。”</br> 趙允煊:......</br> 他僵硬了片刻才道:“你阿娘說的對,剛才我在想事情,沒有注意。”</br> “你在想阿娘?”</br> 玄凌又語出驚人道。</br> 趙允煊在兒子的目光下,徹底失去了繼續用膳的心思。</br> 這到底是什么兒子啊?!</br> 不過他今日留下來本來的確是為了見阮覓的。</br> 但不是因為他“想”她,不是因為私情才要見她......當然不是。</br> 而是有正事想要跟她相商......有關他身份轉變之后,后續的一些事情。</br> 因為雖說他對外稱阮覓“深居祈福”,外面一般的應酬都可以推掉。</br> 但宮中若是傳召玄凌入宮,那是肯定推不掉的。</br> 沒有理由太后想見曾孫,皇帝想見孫子,玄凌能一直躲著不見。</br> 所以他想跟她商量應對之策。</br> 看看她的意思。</br> 這也是這些日子他再忙都要過來陪一陪玄凌,教他習武的原因之一。</br> 玄凌不排斥他,才有可能應對好接下來的事情。</br> 可是先前冬青傳了話說夫人沒空,請小公子陪著殿下好好用膳。</br> 又道,殿下若是有什么話,盡可以跟小公子說,父子之間也當坦誠相對比較好,免得玄凌他日從其他地方聽到什么怕是會傷心,影響了性情。</br> 所以趙允煊就只能滿腹心思的陪著兒子用膳。</br> 這時候被玄凌這么直白的一句話簡直戳的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br> 最后他選擇忽視,繃著臉道:“你先用膳,用完膳我有話跟你說。”</br> 玄凌心里“嗤”一聲。</br> 他心道,難怪我阿娘不喜歡你,不想跟你一起生活。</br> 你這個樣子實在是太不討喜了啊。</br> 跟你一起吃飯都得少用兩碗!</br> 阿娘喜歡我這樣子的啊,裝得了樣子,認得了錯,撒得了嬌,賴得了皮,你一天到晚板著張臉誰理會你啊?</br> 不過就算你是我阿爹,我也不會告訴你你哪里不行的!</br> *****</br> 晚膳后,趙允煊就和玄凌談話。</br> 趙允煊:“玄凌,你記得你姓什么嗎?”</br> 玄凌:......</br> 他爹這是傻了?</br> 但鑒于他爹十分認真嚴肅的表情,他也收了心中的腹誹,裝了嚴肅的模樣配合他爹,認真道:“記得,姓顧。”</br> 趙允煊:“其實你不信顧,你姓趙。”</br> 玄凌呆滯。</br> 他看了他爹好一會兒,面上從呆滯,到震驚,再到不可置信。</br> 然后就在趙允煊等著他問為什么的時候,玄凌終于道:“你不是我爹嗎?那我爹是誰?是哪個姓趙的?”</br> 趙允煊:......</br> 他腦子炸了炸。</br> 他覺得阿覓一個人教導這個兒子的確十分的不容易。</br> 他收拾了一下同樣快要炸裂的表情,吸了口氣,道:“你姓趙,是因為我不姓顧,原本就姓趙。”</br> 不得不說,趙允煊已經摸到了應對玄凌的法子。</br> 那就是不要理會他任何古怪又出其不意,讓人炸掉的問話。</br> 不要跟著他的邏輯去回答他的任何問題。</br> 他說他的。</br> 你就說你的好了。</br> 玄凌瞪著趙允煊不出聲。</br> 趙允煊也不再理會他的小表情和心情,看著他,也不再管他能不能聽懂就直接道:“玄凌,阿爹原本就姓趙。你祖父并不是南陽侯,而是當今圣上,你祖母是當今圣上的先皇后魏后娘娘。”</br> “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宮中的住處發生大火,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我燒死了,你祖母也以為我燒死了,就病重過世了。”</br> “其實當時我不在宮中,但別人都不知道,都以為我燒死了,后來我就一直沒再回宮,而是留在了宮外生活,并且改了顧云暄這個名字。”</br> 趙允煊說完等著玄凌的問話。</br> 因為這里面實在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玄凌會在哪個地方不懂。</br> 玄凌就一直一臉難言的表情瞪著他爹趙允煊,消化了好一會兒他說的這一番話。</br> 最后他終于出聲道:“所以你現在是又變回姓趙的了?”</br> 趙允煊“嗯”了一聲。</br> 然后就聽到玄凌道:“是因為你現在已經不用擔心別人會再燒死你了嗎?”</br> 趙允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