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哥兒雖然不記得自己的爹,但卻并非對他一無所知。</br> 有別的孩子曾經嘲笑過他,說他娘是被他爹給休了,他是他爹不要的賤種。</br> 彼時他還不懂什么叫做賤種,但看對方那嘲笑的語氣,和惡意滿滿的眼神,他就覺得不會是啥好詞,為此他一怒之下就打爆了那個比他還要大好幾歲的小子的腦袋。</br> 為著這件事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了他阿娘的棒子。</br> 他不服。</br> 誰敢罵他他就要打!</br> 他娘打完他就看著他憤怒的眼睛,認真道:“玄凌,任何人敢對你尋釁,羞辱你,你教訓他都是應該的,但你得懂得策略和分寸。”</br> “阿娘打你,并不是因為你教訓了他,而是你打得太過了。阿娘是要讓你記住教訓,下次打人,要注意分寸,他罵你是他不對,但你那種打法,是要打死人的,一,他罪不至死,二,你就算在憤怒之下行事也要保持理智,考慮后果。”</br> 那時他才三歲多,哪里懂得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分寸?</br> 當然也不知道啥叫罪不至死......大約是那人該打,但不能打死吧?</br> 他娘嘆息了聲,摸了摸他被棒子打的地方,凌哥兒立即齜牙“咝”了一聲。</br> 他娘就再道,“反正你打他,不能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這是最魯莽愚蠢的,你要整人,大把的法子,到底有哪些法子,你自己慢慢想吧。”</br> 從此凌哥兒就往整人的路上一去不復返。</br> 他娘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雖然似懂非懂,但也覺得他阿娘大概是緊張他多過他把別人怎么了,所以便也不委屈了。</br> 他還想問問他阿娘他阿爹是怎么回事。</br> 可是想到那人的話,他便又不想開口。</br> 但他阿娘顯然是看出了他的疑問,接著就道,“至于他說的那些話,玄凌,你記住,你阿爹,他絕不是不要你。只是他是一個將軍,邊疆有外敵入侵,他就得上戰場保家衛國,所以他才不能照顧你,也不能來看你。”</br> “不過,阿娘的確和你阿爹和離......分開了,但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阿娘和你阿爹不合適,所以必須得分開。你阿爹要去戰場,阿娘也想看著你長大,所以就帶著你一起生活,但等你長大了,你阿爹回來了,你若愿意,也可以選擇回到你阿爹身邊的。”</br> “為什么不合適?”</br> 他問道。</br> 他才不要跟別人走,所以他自動忽略了她最后一句話。</br> 當時他阿娘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顯然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好。</br> 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話,道:“玄凌,如果,如果阿娘讓你以后跟二叔祖母一起生活,你愿意嗎?”</br> 凌哥兒頭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br> 雖然他才吃了他娘一頓棒子。</br> 他娘就攤了攤手,道,“你看,這就是差不多的道理。”</br> “你二叔祖母很疼你吧,但你不喜歡跟她一起生活,那就是不喜歡,并不一定就有什么理由的,這就跟阿娘為什么不能跟你阿爹一起生活一樣......所以你問阿娘,阿娘現在也不能答你。”</br> 你也不會懂。</br> 阿娘雖然出身商戶,卻也不會愿意跟一個明明是以正妻之禮娶你,等身份高貴了,就會另娶他人,降她為妾之人一起生活。</br> 不管他的身份如何高貴,也不行。</br> 那種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br> 凌哥兒卻沒有聽出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關聯性。</br> 他當時就在心里翻了一個大白眼。</br> 他覺得那明顯就是他娘敷衍他的話......什么叫他愿不愿意跟二叔祖母一起生活?</br> 二叔祖母又不是他娘!</br> 不過他也立即從中得出了一個結論來。</br> 那就是,是他爹不喜歡他娘,不想跟他阿娘一起生活......其實他也不知道也沒想過為什么他會從他阿娘的話中得出這么一個結論來。</br> 所以,雖然他阿娘從沒說過他爹一句不好的話,但他心里卻是給他爹定了罪。</br> 此刻他抬頭看著自己的所謂爹,那可真是新仇舊恨一起涌上來啊!</br> 新仇就是那好端端的禮物又收回去的仇......至于他爹先前還救了他,他又選擇性的先忽略了。</br> 當然,他并不討厭他。</br> 只是憤怒和不滿而已。</br> 凌哥兒抿著唇瞪著顧云暄不出聲。</br> 凌哥兒長得其實很像顧云暄。</br> 五官和臉型都是顧云暄柔和幼嫩縮小了的版本。</br> 但他這樣倔強的瞪著他,顧云暄竟硬生生從他眉眼之中看到了阮覓,心里升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復雜情緒。</br> 他心里嘆息了一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把匕首推回到了凌哥兒面前,道:“現在愿意收下了嗎?”</br> 凌哥兒垂下眼看向匕首。</br> 就在顧云暄覺得大概他可能會拒絕的時候,他的小手伸了出去,然后握住了那把匕首。</br> 他從刀鞘中抽出匕首,伸出手指小心的摸了摸刀刃,又插了回去,然后抬眼對他“唔”了一聲,道:“那,你還想討好我娘嗎?”</br> 顧云暄:......</br> 房中眾人:......</br> 墨七等人裝死裝木頭。</br> 顧云暄不知道凌哥兒這是啥意思,所以他是想聽到肯定,還是否定的答案?</br> 初次接近兒子,雖則之前說要煞煞他的銳氣,但內心......他還是想要他接受自己的。</br> 他咳了一聲,道:“你娘她是我的夫人,不需要討好,我們一家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的。”</br> 顧云暄此話一出,不說凌哥兒那個驚訝又詭異的表情,就是后面一旁侍立的蔡嬤嬤都驚了。</br> 眾人都是又驚又訝,但也都很會裝得面無表情。</br> 只有凌哥兒沒裝。</br> 他又是驚訝又是詭異的看著自己爹。</br> 因為他想起來他娘的話,“你看,你二叔祖母很疼你吧,但你不喜歡跟她一起生活,那就是不喜歡,并不一定就有什么理由的,這就跟阿娘為什么不能跟你阿爹一起生活一樣”。</br> 所以不是他爹不喜歡他娘,不想跟他娘在一起生活。</br> 而是他娘不喜歡他爹,不想跟他在一起生活。</br> 哈!</br> 這也不能怪凌哥兒。</br> 畢竟從來沒人在他面前說過他爹一句壞話。</br> 凌哥兒推翻了一直占據在他心里的舊的總結,得出了新的總結。</br> 憤怒和不滿果斷的消退了許多。</br> 隨之而來的是九分半的滿意,高興和得意,外加一丁點,就那么一丁點的同情。</br> 看,他娘不喜歡他爹,不喜歡跟他爹一起生活。</br> 他娘只喜歡他。</br> 他覺得很滿意!</br> 要爹有什么好啊?</br> 反正他看別人有阿爹也沒他過得好!</br> 凌哥兒很滿意,看著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爹也就沒有先前的憤怒和不滿了。</br> 他狡黠的笑了笑,小手指敲了敲手上的匕首,略帶矜傲道:“好吧,看在你是......的份上,我就先收下試試吧,如果還順手,我就勉強要了吧。”</br> 至于阿娘不想跟你生活,那可不關我的事。</br> 我也絕不會幫你!</br> 我收了你禮物只是因為你是我爹,爹送兒子禮物可不應該附帶這樣的要求!</br> 最多改天我好好準備,也回送你一件!</br> 顧云暄和眾人聽了他的話和看他那模樣就又是一陣無語。</br> 墨七小心瞅了一眼自己主子的面色,見他神色竟然是難得的溫柔,總算是松了口氣。</br> 看來主子是真的很喜歡小公子。</br> 顧云暄當然聽懂了凌哥兒話中的意思。</br> 他說“試試”的不是那把匕首,而是他這個爹。</br> 如果他這個爹還可以,他就勉強要了。</br> 顧云暄沒有惱。</br> 他想起了他自己的父皇。</br> 四歲,他就是四歲的那一年明和宮大火,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過皇宮,也再沒有見過他母后一眼,最后一眼也沒有。</br> 而他父皇......很多年后,他再回京城,才那么遠遠見過一次,但在他心里,他卻早已經不再是他的那個父皇。</br> 凌哥兒已經完全不記得他。</br> 但他長得很好,沒有一絲陰郁,笑起來跟阿覓一樣,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亮的。</br>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好。”</br> 凌哥兒顯然不習慣他這一摸。</br> 眼中露出些許別扭和忍耐的表情,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習慣性的在心里翻了個白眼。</br> *****</br> 回去的路上,武師傅騎馬,陳叔坐在馬車外趕馬,只有蔡嬤嬤陪著凌哥兒坐著馬車。</br> 凌哥兒擺弄著手上的匕首,面上卻無歡喜興奮,反而擰了兩道小劍眉,稚嫩的臉上滿是和年紀不符的沉重。</br> 若是往常凌哥兒擺了這副樣子蔡嬤嬤必定會心中好笑,但現在卻半點笑不出來。</br> 凌哥兒沉默了好一截路,才問蔡嬤嬤道:“嬤嬤,你以前認識我爹嗎?”</br> 蔡嬤嬤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復雜道:“不認識。”</br> 她是南疆人,善毒理藥理,她和阮覓已經過世的母親有些淵源,三年前阮覓特意派人尋了她,請了她到凌哥兒身邊照顧凌哥兒。</br> 那時顧云暄已經去了西疆,而阮覓也已經跟他和離,所以她從未見過顧云暄。</br> “你覺得,阿娘她,會不高興我收了他的禮物嗎?”</br> 他問道。</br> 其實他收他爹的禮物,心情還是很矛盾的!</br> 雖說他爹跟他娘的事是他們之間的事,但他也會做讓他娘不高興的事。</br> 相較那才見了一面的爹,他娘當然重要多了!</br> 蔡嬤嬤沒見過顧云暄,也沒聽阮覓提起過她和他和離的緣由。</br> 但阮覓在處理兒子對待他父親的態度上卻是很清楚的。</br> 她雖和顧云暄和離,但卻從來沒有在凌哥兒面前說過顧云暄一句不是,陳叔和武師傅提起顧云暄也都是敬重之辭,對此阮覓都是默許的,所以凌哥兒對他父親有憧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br> 她收拾了有些墜墜的心情,笑著摸了摸凌哥兒的腦袋,道:“不會,你做的很好。不過,如果你擔心的話,回去之后可以問問你阿娘。”</br> *****</br> 回去之后凌哥兒果然就將他爹送他的那把匕首放到了桌面上,自己則是板著小臉,嚴肅地站在了她娘對面。</br> 他抿了抿唇,矜傲道:“阿娘,這是那個自稱我爹的那個人送我的。阿娘,我要扔回去給他嗎?”</br> 顧云暄見凌哥兒的事蔡嬤嬤早就跟阮覓從頭到尾仔細說過了。</br> 原本阮覓聽說顧云暄尋凌哥兒的事心里還有些緊張和不安,但此時她見到凌哥兒這副模樣,又不由得又覺得好笑。</br> 她看了一眼那匕首,一眼就看出那繁復刻紋和顧云暄的佩劍刻紋是一模一樣的......只是小了許多。</br> 她掩了心里難言的滋味,抬眼看向凌哥兒,笑道:“玄凌,你還不到五歲,若是阿娘,不到你十歲之上,是不會允許你有這等利器的。這樣,你還要將這匕首扔回給你阿爹嗎?”</br> 說完頓了頓,又道,“那個人就是你阿爹,不是自稱阿爹的那個人。”</br> 凌哥兒小心的覷了覷自己阿娘,確定她是真的沒有生氣,懸著的心總算是踏實下來,然后一手攥住了匕首,涎著臉笑道:“那我還是勉為其難收下吧。阿娘,你知道我烤兔子很需要這個的!”</br> 他將匕首塞回懷中,然后就一下子撲到阮覓懷中,道:“阿娘,你討厭他嗎?”</br> 阮覓摟著他。</br> 討厭他嗎?其實時間久了也不還好......畢竟夢里的那些事情還沒發生。</br> 只要兩個人再無瓜葛,她便不會沒事去討厭恨他什么的。</br> 畢竟生活還是很美好的。</br> 她搖了搖頭,道:“玄凌,阿娘跟你阿爹并沒有交惡,只是分開了,所以只要以后不發生什么事,阿娘就不會討厭他。”</br> “而且,只要他是真的疼愛你,有努力做一個好父親,你就應該叫他阿爹的。玄凌,他是你父親,或許以后他還會要接你跟他一起住......如果真這樣,你要記住,那也是因為他在乎你,你要好好跟他相處。”</br> 察覺到兒子在自己懷中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下來。</br> 她拍了拍他,低聲道,“不過,玄凌,如果阿娘要離開京城,你會愿意跟阿娘離開嗎?”</br> 凌哥兒的頭發已經豎了起來。</br> 他垂眼,一手抓住自己阿娘的衣裳,道:“阿娘,我當然是要和你在一起的。”</br> 不同于以往假裝的認真,這一回,語氣認真得近乎尖銳。</br> 他說完就又摸出了那把匕首,然后在阮覓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把那匕首擲到了地上,尖聲道,“如果你想要把我扔給他,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出現。”</br> 聲音又大又尖,阮覓只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炸了。</br> 這脾氣,簡直了。</br> 阮覓撫額,自己脾氣明明很好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