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奪宮一</br> 鄭緒一直低著頭。</br> 他身體緊繃,牙關緊咬,手撐著地手指差點摁進地板里。</br> 可是他都不敢抬頭去看自己的祖母。</br> 他要如何去告訴她,是梁和興,殺了他父親,暗害了他祖父?</br> 那樣,她還要怎么去面對姑母和姑母的孩子?</br> 可是這事卻也不是他想瞞就能瞞住的。</br> 他抖了抖嘴唇,話已經到了嘴邊,可是出口的話卻是:“孫兒明日去見紀指揮使,求他讓孫兒見見姑母他們。”</br> 梁家被抄,梁家的家眷都被江寧都指揮使紀斯年帶走,關押在了秘密之處,不僅是外人,就連現在代任江南督府都督的劭林非也是不知情的。</br> 因為梁和興曾是江南都督,暗中也培養了不少的勢力和親信,這也是以防有人劫獄的緣故。</br> 鄭緒覺得,姑母和梁和興數十年夫妻,梁和興做的那些事情,她姑母未必完全不知情,或者,沒有一丁點察覺到。</br> 感情上他并不愿意往這個方向想。</br> 但被害的是他的父親和祖父,他不能容許這其中有半點含糊。</br> 所以哪怕自己把自己刺得鮮血淋漓,他也不允許自己退縮。</br> 他想,或許等所有的事情都查明了,再和祖母她們說更為妥當。</br> *****</br> 鄭緒翌日就去尋了紀斯年。</br> 趙允煊早在離去之前就交代過紀斯年,所以紀斯年沒有為難鄭緒,直接就命人帶了他去秘密關押梁家家眷的宅子,然后再命人把梁和興的夫人鄭氏帶了出來見他。</br> 鄭氏被帶入房間之后就看到了立在壁畫之前,一身戎裝的侄子。</br> 一如既往的英武,挺立,前途無限。</br> 早在被關押之時,她已經打聽到,自己的娘家無事。</br> 不僅無事,侄子還升遷了,成了現今大周朝最年輕的從二品武將。</br> 他是踩在她丈夫的尸骨上建功升遷的。</br> 可是她丈夫卻犯了謀逆之罪,她和她的孩子被關押在此不見天日的地方,惶惶不可終日,她的兒子別說還有什么前程,性命都很大可能要送掉。</br> 所以,哪怕理智上她知道自己的侄子的選擇,從他的立場,從鄭家的立場來說并沒什么錯,甚至,說不定還能保住她和她子女的一線生機。</br> 但她還是不能不怨恨他。</br> 鄭緒聽到動靜轉身就看到了自己姑母眼中復雜情緒下的那抹怨恨。</br> 這也早在他的預料之中。</br> 得了紀斯年的特別囑咐,看守都退了出去。</br> 鄭緒看著自己姑母。</br> 他的神色緊繃著,約莫是早痛到了極處,面色和眼神都已經只剩下了冷漠和麻木。</br> 他道:“姑母,我時間不多,你有什么話想要說嗎?要跟,祖母說。”</br> 鄭氏一陣的顫栗。</br> 自從得知是自己侄子背叛了丈夫,在背后偷襲了他之后她就一直在勸著自己。</br> 要理智。</br> 要壓下心中的怨恨讓侄子在愧疚之下保住自己的子女。</br> 可是看到侄子英挺逼人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神色冷漠的問她“你有什么話想要說”,而不是在她面前跪下,痛苦內疚的懺悔,她的情緒還是一時不能自抑。</br> 但她不能,不能對侄子流露出憤怒和怨恨。</br>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就平靜了許多,至少看上去平靜了許多。</br> 她道:“阿緒,你姑父的事,姑母知道,為了鄭家,你只能這么選擇......所以姑母不會怪你。可是阿緒,太子殿下他既能升你為江南督府都指揮同知,顯然對你信任有加,姑母能不能求你......求你救下芊兒,還有你表弟他們。”</br> 芊兒是鄭氏和梁和興的長女梁芊芊。</br> 鄭緒垂眼。</br> 他道:“姑母,待朝廷三司會審,判決之后,若他們還有一線生機,祖母,她應該不會不管他們的。”</br> 鄭氏聽言差點跳起來。</br> 什么意思?</br> 太子根本已經蓋章,說她丈夫犯的是謀逆叛亂之罪,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她的子女若真去了京城等判決,怎么可能還有生還的機會?</br> 就算就算太子降了他丈夫的罪,最低刑罰也是罰為賤籍,充軍流放......那絕不是鄭氏口中所言的保下。</br> 她竭力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一些,然后看著鄭緒道:“阿緒,你已經和芊兒定親,雖然尚未成親,但太子信重你,若是,若是你肯跟他求情,未嘗沒有將芊兒摘出來的可能。至于松兒和果兒......”</br> 她咬了咬牙,淚如雨下,雖然房中再無他人,還是用低到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松兒大了,想要摘出來不易,但果兒還小,阿緒,你想想,有沒有,有沒有什么法子,可以找一個替身把他替換出來,然后讓那替身在去京城路上‘病逝’?”</br> 鄭緒抬眼看她。</br> 他當然沒有跟梁芊芊訂過什么親。</br> 他也能明白她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br> 他面上雖然麻木著,其實心也一樣猶如火燒著。</br> 如果不是梁和興殺了他父親,殺了他祖父,或許他還可能真的會應下。</br> 可是,現在就算他肯。</br> 他母親也決不會肯。</br> 他看著她道:“姑母,你知道梁和興都做過些什么嗎?”</br> 鄭氏一愣。</br> 她看著自己的侄子,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的變臉,他現在說話的語氣。</br> 她皺了眉,道:“阿緒,不管他做過什么,他都是教習你武藝,在軍中提拔你,讓你步步擢升,待你如親子的姑父!”</br> “待我如親子,”</br> 鄭緒看著自己的姑母,道,“姑母,可你別忘了,梁和興不過是草莽出身,我鄭家才是江南的百年武將世家。”</br> 說到這里他看著她的眼睛,不錯過她絲毫的神色,一字一句道,“姑母,如果,我父親沒有在北疆被人害死,我不需要別人來教習我武藝,不需要別人在軍中提拔我,更不需要別人來待我如親子。”</br> 鄭氏猛地色變。</br> 那一剎那間眼中甚至流露出慌亂,但很快那抹慌亂就被厲色取代,不過卻還是被鄭緒捕捉到了。</br> 他的心急遽的沉下去。</br> 原先不過是猜測,但得到證實,他還是再次受到了重擊。</br> 他低聲道:“所以,姑母,其實你是知道的,你知道父親是被梁和興害死的。”</br> “那祖父呢?”</br> 他眼中的痛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住的憤怒和痛恨,道,“梁和興為了都指揮同知的位置,暗殺祖父一事,你也知情嗎?”</br> 鄭氏這回更是大驚失色。</br> 她失聲道:“阿緒,你胡說什么?你祖父明明是醉酒,又舊疾復發,從馬上跌了下來......那是個意外,跟你姑父有什么關系!”</br> 可是說著就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到了地上,滿面的痛苦。</br> 鄭緒看著她前后的反應,便大抵已經摸清了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br> 她知道自己父親,也就是她的兄長是被她的丈夫害死的。</br> 但那是她的丈夫,所以她掩飾了下來......或許是因為愧疚,或許是為了補償,這些年對他疼愛有加。</br> 但她應該是不知道祖父是被梁和興害死的。</br> 或許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知道......就像現在,她這么痛苦,是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丈夫。</br> 鄭緒已經得到了答案,不想再繼續留在這里,也不想再繼續和她說什么,轉身離開。</br> “阿緒,那都是別人污蔑你姑父的,阿緒,你跟著你姑父十幾年,難道你還不了解他嗎?那都是別人為了策反你對付你姑父......”</br> 他聽到她在后面喊著,可是他的腳步沒有再作任何的停頓,一直走出了門,走到院子外,看到外面一望無際的湖面才長吐了口氣。</br> *****</br> 京城。</br> 這日在病床前,貞和帝又以自己的身體,和穩定朝局為由,逼諸位重臣對外宣布太子的死訊,并且另議儲君。</br> 這事已經鬧了幾日。</br> 楊首輔現在對這位皇帝可以說是失望至極。</br> 他道:“不知陛下是意欲立哪位皇子為儲君,陛下又以為哪位皇子能穩定現下的朝局?”</br> 他是帶著諷意說的。</br> 幾位重臣都覺得皇帝是欲立他最寵愛的四皇子,溫淑妃所出的趙允煒。</br> 溫次輔聽了楊首輔的這話雖然心驚肉跳,但同時那心卻也激動不已......這半年來,這心簡直來來回回的不知道被翻炒了多少遍。</br> 好在終于等到了。</br> 他能不激動嗎?</br> 皇帝耷拉著松垮的眼皮沉沉的看了一眼楊首輔。</br> 其實不僅是楊首輔對皇帝失望至極。</br> 現在皇帝也很厭惡楊首輔。</br> 兩人是相看兩相厭。</br> 他懨懨道:“這段時間大皇子和四皇子一直都在幫朕處理政務,他們的能力如何眾位愛卿也都是眼見著的,你們都是朕倚重的老臣,將來不管他們誰為儲君,也還都要倚重幾位愛卿來幫扶,所以此事就請愛卿們來議一議吧,議妥當了,朕就下旨。”</br> 眾臣:......</br> 除了楊首輔,眾臣都覺著皇帝是想立四皇子。</br> 可大皇子雖遠不及太子,但和四皇子相比,又要好上太多了。</br> 這要怎么議?</br> 兵部尚書工部尚書等人跟楊首輔一樣都是偏向太子趙允煊的,對這“議儲”委實不滿,所以沉著臉不出聲。</br> 溫次輔不好自薦。</br> 最后還是戶部尚書吳啟同硬著頭皮上,道:“陛下,臣以為,原本大皇子殿下性情才干俱佳,處事亦十分沉穩,只是岑家到底是大皇子的外家,岑家謀逆,余黨甚眾......”</br> “大皇子是朕的皇子!”</br> 吳尚書的話尚未說完就被皇帝沉聲打斷了,道,“朕的皇子,還能受外家所累嗎?岑家是岑家,朕的皇子是朕的皇子,更何況岑家謀逆一案,已經查的明明白白,和大皇子還有貴妃娘娘半點干系也無!這更可見大皇子明辨是非,心志堅定,不為外人所惑所控,這正是為君者的重要品質!”</br> 眾臣,尤其是溫次輔大驚。</br> 皇帝,他說這個話,是什么意思?</br> 原來他竟是這個心思?!</br> 眾臣沉默了下去。</br> 皇帝此時才發現,他把岑家掃得太干凈,下面竟然沒一個大臣是立大皇子的。</br> 原本他以為忠于自己的忠臣,也早有了他們想要效忠的對象......</br> *****</br> 消息傳到流慶宮,“砰”得一聲溫淑妃就將桌上的茶盞掃到了地上。</br> 現如今后宮是她掌事,皇帝又纏綿病榻已久,她倒也不怕自己這里的動靜傳到皇帝那邊了。</br> “娘娘,娘娘您可千萬先息怒啊,”</br> 心腹嬤嬤勸道,“此時不是動怒的時候。”</br> “本宮知道,”</br> 溫淑妃喘了喘氣。</br> 她看著地上濕濘不堪的茶水,正猶如她的心情,咬牙道,“但此次決不能讓大皇子坐上儲君之位,否則這宮里哪里還有本宮的活路,外面又哪里還有我溫家的活路?”</br> 自從岑家被抄家流放,岑貴妃自殺身亡,大皇子看到她時那眼神簡直能淬出毒來,顯然是都把那賬記到她和溫家身上了!</br> 還有皇帝,可恨她服侍皇帝這么多年,就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皇帝明面上百般恩寵她,恩寵溫家,卻原來都是利用,都是利用!</br> 她本以為就算最初是利用,可恩寵幾十年,后面也會有真心了......真心,真心......溫淑妃氣得胸膛起伏,眼中卻又同時滴下淚來。</br> 而此時京郊之處的一個宅子,墨五已經將消息傳到了馬不停蹄,剛剛回到京城的趙允煊手中。</br> 從送梁和興的“密奏”到京中,再到楊首輔和幾位大臣拖延的時間,這一切自然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