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春意像是隨著南風傾入城中。</br> 昨日楊柳抽出第一片嫩芽,一眨眼城中已是桃秾李艷,鶯啼燕語。</br> 二月進士科探花宴一過,轉睫便是三月三上汜節。</br> 一場春雨過后,齊王府正院里落花無數,高邁踩著遍地落花穿過庭院,走到齊王的書齋門外,看了看手里的木匣子。</br> 平平無奇的一只黑檀匣子,不過巴掌大小,捧在手里卻似重逾千鈞,他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啟稟殿下……”</br> “進來。”湘簾里傳來齊王寒泉似的聲音自從和鹿娘子鬧別扭,他又恢復了以前孤僻高傲的模樣,比之從前更離群索居,連豫章王也不肯搭理了。</br> 桓明珪遞了幾回帖子名刺進來,有兩回人都到了,他們家殿下愣是稱病不見。</br> 高邁打了簾子進去,桓煊正坐在書案前,手里拈著筆管,正筆走龍蛇。</br> “殿下書藝又有精進。”高邁稱贊道。</br> 能不精進嗎?不能去山池院,又不出門酬酢,除了隔三岔五去宮里和兵部,就是窩在書房里,不是習字就是打棋譜。</br> 桓煊撂下筆,撩了撩眼皮:“何事?”</br>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檀木盒子上:“這是什么?”</br>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是殿下上回吩咐下去尋的胡藥,今日送來了。”</br> 桓煊這才想起自己年前見那獵戶女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避子湯,某天路過尚藥局順便去問了問相熟的醫官,這才得知有一種西域來的避子丸,藥效不比避子湯差,又不似避子湯那般寒涼。</br> 只是宮禁中講究太多,不能給帝后嬪妃們用胡藥,醫官們為求穩妥,也盡可能在用老的方子上添添減減。</br> 民間用得起這藥的人家也不多,是以很罕見,他派了人去邊陲買,這會兒才送到。</br> 可惜已經用不到了。他上回踏足常安坊還是上元節那日傍晚。</br> 桓煊蹙了蹙眉,垂下眼簾,佯裝端詳自己的墨寶:“那邊怎么樣了?”</br> 高邁當然知道他的“那邊”是“哪邊”,但還是明知故問:“殿下是問常安坊那邊么?”</br>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說話。</br> 高邁便接著道:“回稟殿下,山池院一切如常,前日校場已經竣工了。”</br> 桓煊道:“有人用過了?”</br> 那校場是為鹿娘子練習騎射特地改建的,要用當然是她用。</br> 高邁遂試探著道:“鹿……氏用過了。”</br>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端詳自己的大作:“她最近在忙什么?”</br> 高邁暗自慶幸,好在他對山池院那邊留了個心眼,三不五時地打聽一下鹿娘子的近況,以備齊王殿下心血來潮問起。</br> 他斟酌著道:“除了習騎射外,鹿氏還時常按照殿下的吩咐打棋譜,鉆研弈道……”</br> “不用揀好聽的說,”桓煊用眼梢瞟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沒心沒肺地照吃照睡,照樣出去逛市坊?”</br> 高邁一時無言以對,心道你這不是了如指掌么,還來問我。</br> 這話當然不能說,高邁低眉順眼道:“殿下英明。”</br> 頓了頓,看那盒子:“這藥……”</br> 桓煊涼涼道:“拿去燒了。”</br> “這……”高邁小心翼翼道,“這藥不好覓,萬一哪天用得上呢……”</br> “孤說燒了。”桓煊挑了挑眉。</br> 高邁只得道:“是,老奴這就拿去燒了。”</br> 說著便要退出去。</br> “慢著,”桓煊用指尖點點幾案,“先放著,孤自己燒。”</br> 高邁無可奈何地道了聲“是”,把匣子放在案頭。</br> 桓煊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曲江池,早做準備。”</br> 說起上汜的流水曲觴宴,桓煊的臉色便沉了沉,他最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場合,何況阮月微也會帶著她那個堂妹出席。</br> 但這回上汜宴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庶弟陳王與他相差只有三四個月,也到了納妃的年紀,他不想娶妻,母親也不管他,可淑妃為了兒子的婚事已經操心好幾年了。</br> 左右他是不會納妃的,桓煊捏了捏眉心,不過虛應故事罷了。</br> 可是那獵戶女并不知道,她肯定聽說皇帝要替他選妃的事了,可她那邊還是毫無動靜,照常吃喝玩樂,騎馬射箭,昨日還有閑心去逛市坊買脂粉他都不去,也不知她涂脂抹粉給誰看!</br> 桓煊瞪了那黑漆匣子一眼,越看越來氣,又把高邁叫了進來,吩咐道:“你拿去燒,孤沒空。”</br> 高邁暗暗嘆了口氣:“遵命。”</br> 桓煊又道:“往后那邊的事別向孤稟報。你帶人去常安坊把孤的衣裳用具都取回來。”</br> 轉念一想,以那村姑的性子,能不能發現少了東西還未可知。</br> 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讓高嬤嬤也一起回來。”</br> ……</br> 三月三上汜當日,惠風和暖,天朗氣清,曲江池上煙波彌漫,南岸芙蓉苑中繁花如錦。</br> 池畔沙帷畫屏連綿,映著碧綠池水,霧鬟云髻、衣袂翩然的妙齡貴女穿行其間,便如畫中的人物一般。</br> 雖然朝野上下都知皇帝是為了替兩個兒子選妃,世家與皇家心照不宣,但卻不能擺到明面上,于是便由淑妃出面設曲水流觴、賞花玩景之宴,不但廣邀年齡、家世適宜的閨秀,還請了宗室貴女作陪。</br> 男賓由太子下帖,除了幾個嫡庶皇子、宗室郡王,還有公侯之子。男女賓客的帷帳雖分了兩側,但帷幔用的是輕紗,即便在帳中也能將體格身姿看個依稀仿佛,何況攀花折柳、流杯浮卵之際,總有機會將人看個分明。</br> 為表對兩個兒子婚事的重視,皇帝特地提前從驪山回長安,親臨芙蓉苑,還攜了淑妃伴駕。</br> 桓煊一早便到了芙蓉苑,與皇帝、太子同坐一帳,時不時有銀鈴似的嬌笑聲隨風飄來,連太子也不禁循聲望一眼,桓煊卻是目不斜視,只是端坐這飲茶。</br> 太子往女賓那邊張望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他分明看見了張相的獨女張清綺,她是阮月微的手帕交,偶爾去東宮做客,他是見過幾回的。</br> 他萬萬沒想到張秋湖那滑不溜手的老東西,竟也來湊這個熱鬧,這是看見齊王勢大,起了投靠的心思?</br> 他當年與阮月微訂下親事時,張秋湖還是禮部侍郎,不曾入相,他有意納他女兒當側妃,他卻百般推脫,說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要多留她幾年,實則是看不上側妃之位。</br> 太子想了想,看著桓煊笑道:“方才我似乎看見張家女公子了,她是阿阮閨中密友,才名不在阿阮之下,三弟可以多加留意。”</br> 桓煊道:“有勞二哥費心。”</br> 皇帝看了眼太子笑道:“張家這位女公子聰明伶俐,性情活潑,只是張氏寒族,出身低了些,有些委屈三郎。”</br> 頓了頓道:“不過只要合眼緣,門第也不是不可以遷就。”</br> 桓煊道:“張相是股肱之臣,只得這一個女兒,兒子領兵,長年駐守邊關,恐怕耽誤了張家女公子。”</br> 皇帝輕輕一笑,不再說什么。</br> 太子臉色微變,意識到自己又著相了。</br> 出席花宴的人并非都在王妃人選之列,張秋湖把女兒送來,說不定正是出于皇帝授意,就是為了看看他的反應。</br> 回過頭一想,桓煊根本不可能娶她為妃,皇帝既然將神翼軍兵權交給了三子,便絕不可能讓他娶宰相之女,張秋湖結下這門親事,宰相也就做到頭了。</br> 這是極淺顯的道理,然而他卻一葉障目,自己先亂了陣腳。</br> 他并非沉不住氣的人,可自從桓煊執掌神翼軍,他便感到有一柄利劍懸在頭頂,日日坐立不安。尤其是在皇帝免了他監國之責后,他更是心憂如煎。</br> 早知如此,當初若不和桓煊爭阮月微,而是娶了張清綺,桓煊就不會遠走西北,也不會手握重兵,而張秋湖毫無疑問會成為他的助力……</br> 太子心頭一跳,定了定神道:“阿阮今日也帶了她三叔父家的堂妹來,上回提起過的,一會兒叫阿阮帶著她來見個禮,給三弟過過目。”</br> 桓煊道;“二哥有心,太子妃的姊妹自是品貌出眾,不見即知。”</br> 太子待要再說什么,皇帝忽然“咦”了一聲,皺眉道:“五郎怎么還沒到?”</br> 眾人這才想起陳王來。</br> 這次花宴,誰都知道是為了齊王設的,陳王不過是個添頭。</br> 但即便是添頭,人總不能不來。</br> 太子道:“許是王府中有什么事耽擱了。”</br> 皇帝冷哼一聲:“他能有什么正經事。”</br> 轉頭對中官吩咐道:“你遣人去齊王府,命他立即過來。”</br> 其實不用他派人去請,淑妃見兒子遲遲不來,早已偷偷遣了內侍去陳王府,這會兒已經回來復命了。</br> “不在?”淑妃驚詫道,“莫非已經出門,正好錯過了?”</br> 內侍低聲道:“敢請娘娘借一步說話。”</br> 淑妃臉色微變,起身向賓客們笑著道了失陪,然后匆匆走到帳外,挑了個僻靜無人處,方才問那內侍:“到底出什么事了?”</br> 那內侍也是一臉焦急:“回稟娘娘,據王府下人說,殿下前幾日出城了,本來說了今早一定回來的,卻不知為何耽擱了。”</br> 淑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出城做什么?去哪里?”</br> 內侍囁嚅道:“殿下近來時常去城東二十里外的云水觀……”</br> 他附耳說了幾句,淑妃臉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怒:“這孽障!”</br> 陳王去的那處地方名為道觀,實則是娼寮,里面的年輕女冠做的都是皮肉營生,近來從南邊來了個“游方”的女冠,陳王這幾日正在興頭上,已經接連在城外宿了好幾日,陳王府的下人怕淑妃怪罪,百般替他遮掩,直到今日終于遮掩不下去了。</br> 淑妃知道自己兒子荒唐,平日流連秦樓楚館也罷了,竟然荒唐到這個地步,連她都是萬萬沒想到。</br> 她柳眉一擰:“趕緊叫人去把那孽障從淫窩里拖出來!”</br> 內侍道;“吳總管一早便派人出城去了,可是卻不見殿下蹤影,觀主道殿下昨日一早帶著那女冠出游,一直未歸。”</br> “沒人知道他們去哪兒?”淑妃怒道,“叫他們把人給我找出來,否則一把火將那淫窩燒了!”</br> 可她也知道這么做無濟于事,那女冠子不過是在云水觀賃個院子做買賣,與他們并無瓜葛。</br> 怪只怪她那不成器的兒子,竟然與個來歷不明的娼.婦廝混。</br> “加派人手去找,”淑妃道,“就是把長安翻個底朝天,也把那孽障找出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br> ……</br> 陳王桓炯醒來時,脊椎仍舊有些發麻,腦袋昏昏沉沉,雙腿失去了知覺。</br> 他晃了晃腦袋,身上的肥肉便跟著顫抖起來。</br> 他本該在溫柔鄉、錦綺堆里,身旁是銷魂奪魄的溫香軟玉,可他直覺哪里不對,四周陰寒潮冷,不像陽春三月,還有“滴答滴答”空洞的水聲。</br> 桓炯心頭一凜,徹底清醒過來,撐開眼皮一看,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雙手雙腳被麻繩緊緊覆住,只有一盞油燈在一丈開外閃著幽幽的光,隱約照出周遭的景象。</br> 這是一間低矮的暗室,目力所及之處沒有門也沒有窗,他的面前只有一張屏風,屏風后面依稀可以看見一個人影。</br> 桓炯心一沉,他這是被人擺了一道。</br> 他定了定神,隨即放聲嚎哭起來:“放我出去,你是何人?為何將我拘禁在此?你可知我是誰?”</br> 人影未動,卻有一道聲音自屏風背后傳來:“你為何要謀害故太子?”</br> 卻是個女人的聲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一些,語調平靜,卻叫人骨髓都冷透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32120:53:172021032212:06: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lihǎo1個;</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荔枝2個;安妮是隻大灰狼、fishfan、輕傾、nullland、周蘇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lihǎo100瓶;十三娘20瓶;泉響竹瀟瀟、是憶雨醬吖10瓶;storyends6瓶;兔子想吃就吃3瓶;小毛毛球、大佬的披風2瓶;49632497、提燈籠的小妖、萬崽不吃香菜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