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當日,趙清暉天未亮便起身,沐浴焚香,換上玉色麒麟宮綾衫,戴上紗帽,對著鏡子在眼下敷了些胡粉掩蓋病容,這才出門前往南郊的蓮花寺赴約。</br> 因為要私會太子妃,他生怕母親礙事,尋了個借口與她分頭走,只帶了個親隨和四個護衛,乘坐的車馬特地隱去了武安公府的徽記。武安公夫人一向對這老來的獨子千依百順,這點小事自不會有二話。</br> 不到巳牌時分,趙清暉的車已到了蓮花寺門外,寺前沒有香客,也不見別的車馬。</br> 來迎人的卻不是知客僧,而是個面白無須、聲音尖細的男子,看著像是宦者之流。</br> 應當是表姊身邊親信的內官了,趙清暉思忖道。</br> “公子等的人即刻便道,請公子隨奴去禪院中小憩片刻,”那內侍滿臉堆笑地對趙清暉道,“公子放心,寺中沒有閑雜人等,寺僧也都在佛堂中,不會打擾公子的清閑。”</br> 趙清暉微微頷首:“有勞。”</br> 態度仍然倨傲,但于他而言已屬不易,因對方是阮月微身邊的人,這才稍假辭色。</br> 那內侍臉上笑容不減,帶著一行人往寺中走,穿過好幾重院落,到了一處偏僻幽靜,綠樹掩映的禪院中。</br> 趙清暉讓護衛們在外院等,只帶了個親隨入內。</br> 那親隨正是當日將阮月微的信函送到書房之人,隨主家姓趙,名長白。</br> 主仆倆進了禪院中,不一會兒便有婢女奉上茶水糕點。</br> 趙清暉迫不及待想見心上人,沒心思慢慢飲茶,拿起杯盞飲了一口,便即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擊著茶案,問那內侍道:“你家主人還未到?”</br> 內侍道:“請公子稍待片刻,奴去外頭張一張。”</br> 不多時,那內侍折返,躬腰小聲道:“回稟世子,娘子已到了,在寺后山上一里外的山亭里,請公子隨奴來。”</br> 趙清暉一聽又要挪地方,臉上便現出不豫之色,但轉念一想,表姊如今是太子妃,私會外男非同小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br> 他便陰沉著臉站起身:“帶路吧。”</br> 內侍欲言又止道:“娘子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br> 趙清暉看了一眼親隨趙長白,對那內侍冷冷道:“我把護衛留下,只帶個長隨,這樣總可以吧?”</br> 他雖然急著見表姊,卻也不是全無心眼,畢竟是在陌生地方,孤身一人總是不放心,他的親隨都是精挑細選,武藝高強,拳腳刀劍不輸宮中侍衛,只要帶著他,一般的意外都能應付。</br> 內侍道:“自然自然,這位小兄弟一同跟來無妨。”</br> 說著躬身一禮,便帶著趙清暉繞到禪院后的小園子里,打開西北的角門:“世子請。”</br> 趙清暉主仆倆隨他出了角門,眼前便是一條曲折的羊腸小道,一直蜿蜒向山林中,隱約可見檐角從樹叢間探出來。</br>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小徑往山上走,不出半里路,趙清暉便有些頭暈目眩,他只當是近來臥病的緣故,對親隨道:“你背我走。”</br> 那親隨立即彎下腰,曲起腿,雙手觸地,像騾馬一樣讓他騎到背上。</br> 趙清暉“騎”著親隨到了亭子前一看,里面卻是空無一人。</br> 親隨將主人放到地上,趙清暉扶著綠漆柱子,問那內侍道:“怎么不見人來?”</br> 內侍狡黠地一笑,向對面山坡上一指:“這不是有人來了么?”</br> 趙清暉循著他所指的方向往去,果見一個黑衣人正順著山道往下走。</br> 雖然腦袋犯暈,雙眼模糊,也能看出來人生得魁梧頎長,寬肩窄腰,看身形身量絕不可能是阮月微,卻是個男子。</br> 趙清暉心頭一突,看向那內侍:“你們究竟是什么人?”</br> 他心中其實已隱隱猜到了,只是不愿相信,桓煊怎么可能為了個外宅婦向他下手,和整個武安公府為敵?他難道瘋了嗎?</br> “趙世子不是已經猜到了么?”那內侍兜著手,臉上仍舊堆著和善的笑容。</br> 趙清暉尖聲對自己的親隨道:“趙長白,你還在等什么?”</br> 他的親隨卻也和那內侍一樣兜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br> “你這吃里扒外的狗奴殺才!”趙清暉明白過來,咒罵了一聲,轉身便跑,可跑出不到十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br> 黑衣人到得近前,卻是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br> 關六向趙清暉身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對那內侍道:“把他手腳捆在一起,裝進麻袋里,嘴堵緊一點,搬到馬車上。”</br> “遵命,關統領。”那“內侍”道。</br> 關六又看了一眼趙長白,神色有些復雜:“你跟我來吧,殿下還有別的吩咐。”</br> 趙長白道:“是,有勞關統領。”</br> ……</br> 大公主的南山別業坐落于南山峽谷中,延袤數里,山水絕勝,亭館臺閣星羅棋布,彼此以復道相連,比之皇帝的離宮也不差多少,清河公主的受寵可見一斑。</br> 此番她提出要辦中秋賞菊宴,皇帝從自己私庫中撥出許多金銀卷帛以資宴飲之費,又特地派人從南邊快馬運來數百簍膏蟹。</br> 大公主得了父親的鼎力支持,便廣邀京中的高門華族,幾乎將全長安數得上的人家都邀了過來。</br> 持螯賞菊宴午時開始,從早晨便陸陸續續有車馬到了。</br> 巳時三刻,有仆人入內向大公主稟道:“齊王殿下的車駕到了。”</br> 大公主整了整衣襟,親自出外相迎。</br> 齊王的車馬進了大門,繞過屏門,在外院前停下。</br> 桓煊降車,吩咐侍衛道:“將賀禮抬進去。”</br> 大公主朝裝滿箱籠的露車看了一眼,對弟弟道:“來阿姊家赴宴還帶這許多東西做什么。”</br> 她的目光落在一只大竹筐上,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不時發出悶哼聲。</br>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么,臉色微微一變。</br> 桓煊卻若無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里獵得一頭野豬崽,這卻不是給阿姊的,我還有別的用處,先同阿姊借個僻靜的地方擱一擱。”</br>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館去吧。”</br> 說罷她將弟弟帶到正院的廂房中,叫內侍煮了茶送來,然后屏退下人,低聲道:“方才那個……”</br> 桓煊干脆地承認:“是趙清暉。”</br> 大公主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你還真把人綁了,這事如何收場?”</br> 桓煊道:“阿姊不必擔心,我有成算。”</br> 大公主疑心他是瘋了,但觀他神色卻是出奇冷靜鎮定,的確是成竹在胸的樣子。</br> 她揉了揉額角,無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綁的人吧?怎么又帶來這里了?”</br> 桓煊道:“因為我還有一場戲要請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個戲臺。”</br> 大公主無奈道:“總而言之你小心行事。”</br> 桓煊點了點頭:“好。”</br> 正說著,簾外有內侍稟道:“大公主,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到了。”</br> 大公主站起身,對弟弟道:“我去迎他們,你也一起吧。”</br> 桓煊和長姊一起出門相迎,太子看見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來得倒早。”</br>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離阿姊這里近。”</br> 太子恍然大悟,瞇了瞇眼,對妻子笑道:“還是阿阮細心。”</br> 桓煊道:“阿姊這里景致好,左右無事,便早些來了。”</br> 太子微微頷首,又問大公主:“不知阿耶什么時候到?”</br>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宮中問了,阿耶這幾日頭風又有些加重,只來用晚膳,咱們先玩咱們的。”</br>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還是第一次來,一會兒我叫人帶你各處都逛逛。”</br>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謝阿姊。”</br>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堂中走去。</br> 這回客人多,便將男賓與女客分作內外兩席,男客在開闔堂,女客在紅藥館,兩處館閣分列園池南北兩岸,隔水相望。</br> 賓客們陸陸續續到來,依次入席,便到了開筵的時候,可武安公府的趙世子卻還沒露臉。</br>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幾次遣了人去開闔館問,可公主府的人都說不曾看見趙世子光降。</br> 她只得又遣了護衛們沿著來路去找。</br>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兩人算不得多親近,但在筵席上還是坐在了一起。</br> 趙清暉遲遲不來,她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許是半途想起別的事,姑母別太擔心。”</br> 武安宮夫人卻哪里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見笑了,只是暉兒年紀小,身子骨又弱,我這做母親的難免要多操些心。”</br>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會有事的。或許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擱了一會兒。”</br> 話是這么說,她的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br> 紅藥館名為館,實則更像水榭,四面無墻,圍以朱漆闌干,張掛著重重紗幔,從這里望向開闔堂,只能依稀看見檐角屋脊,壓根看不到里面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頻頻向對岸望去。</br> 大公主寬慰了武安公夫人幾句,又派了府中的侍衛幫忙去山中搜尋,便照舊與女眷們飲酒賞樂。</br> 阮月微無心喝酒,但不斷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應酬了兩杯。她不勝酒力,心中又裝著事,兩杯酒下肚,便覺胸悶心慌,頭腦發熱,加上姑母在耳邊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借口更衣,帶著婢女疏竹和映蘭出了紅藥館。</br> 從凈房出來,剛走出兩步,她便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箋,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陽光下閃著光。</br> 她方才經過這里時還沒有這個信封,顯然是她在凈房中的片刻時間,有人將這信封放在了這里,可疏竹和映蘭就守在院外,她在里面也沒聽到有人來,怎么會憑空出現一封信呢?</br> 她心頭一跳,四下里環顧,卻是半個人影也無。</br> 阮月微裝作沒看見,不加理會,徑直往前走,可走出兩步,她又停下了腳步,那封信顯然就是給她的,若是她不撿,叫別人撿了去,里面再有些什么……</br> 想到這里,她又轉過身,迅速地撿起信封,回到凈房中,取出信箋匆匆掃了一眼,臉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箋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趙清暉的手筆趙清暉書畫雙絕,一筆簪花小楷最為得意。</br> 那信上的內容叫她心驚:齊王似已發現你我之事,請表姊速來修篁館相商。</br> 阮月微嚇得手腳冰涼,后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br> 疏竹和映蘭許久不見主人出來,在外頭問道:“娘子在里頭可好?”</br> 阮月微的魂魄總算被這一聲叫了回來,她定了定神,將信箋疊好藏進懷中,匆匆走到外面,撫著額頭道:“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br> 回到席間,眾人見她臉色不太對,關切道:“太子妃怎么了?”</br>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br> 阮月微輕輕扶了扶額頭,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勝酒力,叫阿姊見笑了。”</br>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帶你去后面歇息一會兒吧。”</br>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動,佯裝不經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br> 她頓了頓道:“聽說阿姊這里有座館舍建在竹林深處,甚有靜趣,宛然如畫,不知能否去看一看?”</br> 大公主道:“你說的想必是修篁館了,里面雖有些簡陋,倒也還算干凈,你就在那里歇息吧。”</br> 說罷吩咐婢女帶太子妃去修篁館歇息。</br> 阮月微跟著婢女到了修篁館,對她道:“這里有人伺候。”賞了個銀角子,打發人出去。</br> 她又對疏竹和映蘭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們守在門外,將門關緊。”</br> 疏竹和映蘭疑惑地對視一眼,沒敢多說什么,退到了院外。</br> 兩個婢女剛退出去,便聽西廂的門簾“沙沙”一響,從門里走出個褐衣男人,看裝束是貴家的奴仆。</br> 阮月微唬了一跳,連連后退幾步,卻不敢高聲:“你……你是何人……”</br>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作了個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認識小的了?小的是趙世子的親隨趙長白。”</br> 阮月微這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臉,的確是跟隨趙清暉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隨即想起信上的內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br> 趙長白笑道:“請太子妃娘娘恕罪,這封信并非趙世子所寫,乃是小的泛著他的書跡所寫,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見,不得已冒用趙世子之名。”</br> 阮月微大驚失色,勉強虛張聲勢道:“大膽刁奴,你可知這是死罪?門外便有侍衛,我叫一聲便能將你拿下……”</br> 趙長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趙清暉的勾當被太子和齊王知曉,盡可以叫人來拿小的。”</br> 阮月微幾欲暈厥:“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40819:55:092021040916:17: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暖暖嘛菇1個;</br>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月半小姐姐1個;</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ullland、啵啵喔嚯2個;41733372、三萬兩千五百五、梅菜扣肉、123456789、應如是、許抓魚、時光浮夸,亂了遍地流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菜菜子52瓶;葡萄40瓶;celiaji201638瓶;吟澤、落雨舒30瓶;viviandrs、無=無10瓶;給爺死!8瓶;提燈籠的小妖6瓶;金剛豬腦蜈蚣怪、梅菜扣肉、頌則5瓶;lllllll3瓶;gemini雅、沖哥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