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籃筍，這會兒正在廚房前的院子里剝筍殼，預備做筍脯，有婢女來請，只得把筍交給庖人，回到棲霞館。</br> 高嬤嬤在堂中等她，見了她行個禮道：“娘子初來乍到，殿下生怕娘子兩眼一抹黑，特地讓老奴來幫襯娘子，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來問老奴，老奴必定不遺余力，知無不言，幫娘子好好侍奉殿下。”</br> 隨隨笑道：“我什么都不懂，人又笨，有勞嬤嬤了。”</br> 高嬤嬤見她低眉順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殺雞留下的陰影也淡了不少。</br> 她正色道：“殿下身邊至今無人執箕帚……就是沒有妻妾，也沒有侍婢……娘子是第一個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這是娘子的福氣。”</br> 隨隨點點頭，卻對這份“殊榮”無動于衷，并未顯出受寵若驚之色。</br> 高嬤嬤有些失望，接著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樣都不能有虧。”</br>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臉，眼神中充滿了暗示，這四項標準，她哪一項都差得遠呢，若非生了這張臉，殿下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br> “娘子現在眼下雖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學，假以時日一定能有所進益，”高嬤嬤鼓勵道，“只要娘子勤謹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納了妃，娘子若是有幸進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側妃才是。”</br> 隨隨沒什么反應，嘴角仍舊噙著淡淡的笑。</br> 高嬤嬤道：“德容言工，以婦德為首。”</br> 她俯身拿起個常常的錦布口袋，打開，取出一卷書，鋪在案上：“娘子可曾讀過《女誡》？”</br> 隨隨一聽這東西，腦仁便是一疼，一時間竟不知這老嬤嬤是瞧不起她還是太抬舉她。</br> 誰家調|教侍妾還讓學《女誡》的？簡直聞所未聞。</br> 她搖搖頭：“沒讀過，這是什么東西？”</br> 高嬤嬤道：“這是曹大家寫來教導女子為人處世之道的。”</br> 隨隨眨眨眼：“曹大家是誰？”</br> 高嬤嬤解釋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br> 隨隨疑惑：“她姓班，為什么叫曹大家？”</br> 高嬤嬤眉毛一聳，有些不耐煩：“她嫁給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br> 隨隨低垂眼簾：“對不起嬤嬤，我太笨，老是問東問西。”</br> 高嬤嬤見不得這個，立即軟了聲氣道：“孔圣人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問，是好的。”</br> 隨隨眼睛一亮：“孔圣人我識得。”</br> 頓了頓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么？”</br> 高嬤嬤：“……”</br>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這些……咳咳，總之，曹大家在兄長亡故后奉旨續寫漢書，是東漢大名鼎鼎的才女。”</br> 隨隨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厲害了。”</br> “那是自然，”高嬤嬤道，“娘子可曾學過認字？”</br> 隨隨自然是不會的，高嬤嬤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卻是要通一些的。”</br> 老嬤嬤高瞻遠矚，想她將來若是得了殿下的寵，納入王府為妾，沒準殿下會允她生下孩兒，雖是庶子庶女，當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識一個，否則怎么養育孩兒？</br> “娘子先聽老奴慢慢讀，慢慢講，順便把雅言也學一學。”</br> “好。”隨隨道。</br> 高嬤嬤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放下茶碗，曼聲把《卑弱》一章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釋，手舞足蹈，費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問道：“娘子明白了么？”</br> 隨隨懵懂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br> “娘子哪里不明白？”</br> 隨隨赧然道：“對不住嬤嬤，其實我哪句都不明白……”</br> 高嬤嬤幾欲昏厥。</br> 隨隨不好意思地絞著手指：“勞煩嬤嬤慢慢地再講一遍，這回我一定仔細聽。”</br> 高嬤嬤只得耐著性子從頭講過，講一句便問一次：“娘子聽懂了么？”</br> 這回隨隨聽懂了，然而她并沒有露出高嬤嬤想象中醍醐灌頂的神色，而是擰著眉頭咬著唇，一臉欲言又止。</br> “娘子有何感想？”高嬤嬤道。</br> 隨隨道：“我直說了，嬤嬤莫見怪。”</br> 高嬤嬤：“娘子且說。”</br> “我看這曹大家有點口不對心。”隨隨道。</br> 高嬤嬤挑了挑眉，聲音尖銳起來：“娘子為何這么說？”</br> 隨隨點著書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呆在家里弄瓦，跑去修什么史，我看她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不信。”</br> 高嬤嬤一時語塞。</br> 隨隨接著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轉頭就寫文叫別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br> 她頓了頓：“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別人去吃糠，那肯定是個壞胚子。”</br> 高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豎起眉毛瞪起眼，反駁道：“曹大家并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后便未再嫁，守節終生，你不可詆毀……”</br>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是她自己愛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來陪她吃糠吶。”</br> “你……”高嬤嬤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對曹大家不敬。”</br> 隨隨道：“可是我阿耶阿娘從小教我，無論男女都要學好本事傍身，山里的虎狼可不會因為你是女子就不來咬你。”</br> 頓了頓，皺起眉道：“我聽人說，孔圣人教我們要孝順耶娘，聽耶娘的話，嬤嬤你說，孔圣人和曹大家，我該聽誰的？”</br> 高嬤嬤：“……”</br> 她忽然覺得這女子著實難纏，別的不說，婦言是別想合格了。</br> “老奴接著講下去。”高嬤嬤決定無視她。</br> 然而隨隨可沒那么好打發，她講一句，這獵戶女有十句等著她，直堵得她啞口無言為止。</br> 偏偏她說話時緩緩的，溫溫柔柔的，全無咄咄逼人之感，一副與你認真辨析探討的樣子，讓人沒法發作。</br> 高嬤嬤好容易講完《夫婦》章，迫不及待地收起書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br> “嬤嬤不講了嗎？”隨隨意猶未盡，“嬤嬤講的甚有趣，我還沒聽夠呢。”</br> 高嬤嬤：“……”</br> ……</br> 高嬤嬤連著講了三日《女誡》，鹿隨隨仍是如此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堅持不懈地與高嬤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br>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嬤嬤有時一個恍惚，竟會覺得她的話也不無道理。</br> 這一日，鹿隨隨忽然提出要去東市逛逛，高嬤嬤竟有一種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游守不守婦德了，巴巴地給她安排出行的馬車，甚至還體貼地問她錢夠不夠。</br> 隨隨搖搖頭，桓煊不是吝嗇之人，她雖然沒名沒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卻也領了一份月例，這半年住在軍營里沒什么花錢的地方，錢都攢了起來。</br> 何況她出門本就不是為了買東西。</br> 春條的“風寒”還未痊愈，高嬤嬤一把老骨頭經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顛簸勞頓，便塞了個十四五歲的小青衣在她身邊。</br> 婢女名喚小桐，主要任務是盯著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么出格的事。</br> 除了車夫和婢女，還有兩個便裝侍衛騎馬跟在車后，畢竟齊王殿下這外宅婦生得太美艷，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里的登徒子纏上，難免有損齊王府的威嚴。</br> 隨隨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著，換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車出了門。</br> 馬車駛到東市坊門外時將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剛敲完，市吏打開了坊門，車馬人潮紛紛向門內涌去。</br> 長安城有東、西兩個市坊，權貴豪富大多居于城東，東市也比西市更繁華熱鬧，放眼望去，滿目的寶馬香車、錦衣寶鈿。</br> “娘子想去什么鋪子逛逛？”婢女小桐問道。</br> 隨隨扒著車窗往外望，為難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說該從哪里逛起？”</br> 隨隨不通文墨，女兒家感興趣的無外乎衣裳布料、釵鈿脂粉之類，小桐眼珠子轉了轉：“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賣金銀首飾的鋪子？”</br> 隨隨道：“我的錢怕是不夠買這些。”</br>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錢。”</br> 隨隨便道“好”。</br> 兩人下了馬車，隨隨給兩個侍衛一吊銅錢，讓他們在街角找個茶寮坐著等，便帶著小桐逛起了鋪子。</br> 隨隨長到那么大也沒逛過幾回市坊，偶爾去一次，都是想好了買什么，徑直到店里，買完就走，這樣悠哉游哉地逛卻是有生以來第一回。</br> 小桐卻是隔三岔五就來采買的，地頭很熟，對這西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數家珍。</br> 隨隨跟著小桐邊逛邊看，累了便找個攤子坐下來喝碗酪漿，吃點菓子，倒是十分愜意。</br> 只是隨隨身上沒帶多少錢，看得多，買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隨隨想扯幾尺便宜絹布回去做褻衣，被她拉住：“咱們府中的衣料可比這些強多了，娘子找嬤嬤去領，何必花這個冤枉錢。”</br> 好幾次都是這樣，隨隨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便作罷了。</br> 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鋪里買了幾樣不常見的香料，又給春條買了半打手絹。</br>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br>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我平日里也用不到。”</br> 小桐輕嘖了一聲：“娘子天生麗質，可肌膚卻是不能不養的。”</br> “那就去看看吧，”隨隨很好說話，“哪家鋪子的脂粉好？”</br> 小桐一說起這些便頭頭是道：“要說香粉面脂，滿京城就屬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據說是從陳后主宮廷里出來的，比起御賜的都只好不差呢。”</br> “一定很貴吧？”隨隨道。</br>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豐儉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br> 隨隨道好，兩人穿街過巷，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鋪子。</br> 這家店的市口不是頂好，門臉也不大，店堂里卻是人頭攢動，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br> 小桐道：“奴婢前幾日還來過，娘子進去看吧，奴婢在外頭等你。”</br> 隨隨點點頭，走進店中。</br> 店里客人多伙計少，隨隨環顧了一眼，目光落在個包著皂色頭巾，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店伙身上。</br> 他的左眉尾部有條不顯眼的舊傷疤，眉毛斷成了兩截。</br> 隨隨走到他跟前：“店家，你這里可有胡胭脂賣？”</br> 那伙計隔著帷帽打量她一眼，點點頭：“胡胭脂敝店有幾種，有紅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還有紫礦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種？”</br> 隨隨道：“我要西國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沒有？”</br> 她話音未落，那伙計神色便是一凜：“這種胭脂不常有人買，有批去年的貨，都收在樓上庫房里，娘子請隨小的來。”</br> 隨隨點點頭：“有勞。”</br> 店鋪里聲音嘈雜，他們語聲又低，沒人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也沒人注意到店堂里少了兩個人。</br> 那伙計將隨隨帶到樓上的房間里，放下厚厚的氈布帷幔，移開對面墻上的屏風，露出一扇暗門，躬身道：“里面便是庫房。”</br> 隨隨推開門走了進去。</br> 門內是個暗室，狹□□仄，只點了盞油燈，卻布置得很舒適。</br> 一個五十歲上下，腰圓腹鼓，身穿寶相花紋織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職拜見大將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