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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①⑦章

    昌東一頁頁翻看。
    很明顯不是一天寫,確實日積月累,用的筆不同,筆跡也時而潦草時而周正,有些條目甚至被劃掉叉掉,看來是覺得起初推理失誤。
    真的是真的,昌東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傷,自己記述:前后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彈打的,像是鋼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狀的烙鐵烙的,她用筆把形狀畫下來,那圖丑且拙劣,像個兇悍的人臉。
    她在旁批注:哪個龜孫子燙我的,你等著,你他媽死期到了。
    昌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語氣涼涼的:“多大仇,打一頓算了,還給我烙個疤,他要是以為我從此不敢穿短褲,那錯了?!?br/>     還難得看到她承認了自己有缺點,“早期審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紋身太丑了。
    那紋身,初次見面時昌東看到了,有點像蛇,乍看還以為是手串,現在細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發,怪里怪氣。
    翻完了,真是如墜云里霧中,看時腦子里給出了很多時下小說里才有的荒誕設想,譬如是不是借尸還魂,古人復活,兩世記憶……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東把小筆記本還給她,自己再隱瞞的話,好像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錯認成孔央,說一時恍惚不全錯,你跟孔央,身形是有點像。”
    都身材纖細,身高也差不多,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戀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細觀察,更何況當時是在晚上,隔著那么遠,只一眼。
    葉流西等他下文。
    “但這身影出現,我確實不是很意外?!?br/>     ***
    鵝頭沙坡子沙暴之后,昌東及時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機過來接孔央,司機住礦場,距離鵝頭兩個小時車程,據說那一晚,礦場也受到波及,風沙怒號,如同有鬼夜哭。
    司機擔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燒火燎往鵝頭趕,衛星電話沒打通,心里覺得不太妙,路上聯系了救援。
    趕到之后,眼前所見讓司機瞬間腿軟:鵝頭不見了,那一片沙地幾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膝蓋忽然磕到什么,扒開一看,是越野車頂歪斜的行李鐵架。
    整輛車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沒發現昌東,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時擴大搜救范圍,才在距離原鵝頭兩公里遠的沙坡里發現他,他趴埋在沙堆里,手臂拼命前伸,整個人昏迷不醒。
    搜救隊長覺得這已經是奇跡了:這么大的沙暴,車子那么重,都被刮埋翻滾到沒找全,營地全部被推埋,至于人,能救出一個來,還是活的,實在相當難得。
    甚至在他醒來后,都很直白地對他說:“兄弟,這命老天給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積德?!?br/>     醫院病床前,調查人員問起他詳細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么事,他說:“風瓶突然猛烈碰撞,鵝頭被掐斷,我當時拽著孔央,想往車子那里跑……”
    帳篷太輕,這個時候,只有車子靠得住。
    但剛跑了沒兩步,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頭,一輛車像玩具一樣,橫翻在他面前,隊員的尖叫聲被沙子沖散,再然后,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情緒失控,說的時候兩手一直發抖。
    調查人員嘆息說:“你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先好好休息吧,我們目前還沒有放棄搜救……”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強烈的日曬和晝夜溫差,頭兩天沒找到,也等同于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東半夜醒來,病室里安靜極了,窗簾半拉,月亮溫柔掛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后,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看到高處的沙坡上,站立著數條模糊的身影。
    心里有隱約的預感,覺得那是隊友,是孔央,他們死了,他們要離開。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虛弱地呢喃了聲:“孔央……”
    孔央回頭。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漸漸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
    沙塵暴要來了,零碎的砂石飛打在車身上,咯嘣咯嘣響,昌東的空帳篷里灌滿了風,像個撐胖的風箏,拼命想飛走,又被地釘的繃繩緊拉住脫不了身。
    葉流西問他:“這事,沒對調查人員說嗎?”
    “怎么說?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夢,還是當時真的醒過?!?br/>     再玄一點說,還可能是生死之際親密的人之間存在著的心靈感應,孔央當時,是在向他道別……
    昌東幫葉流西把帳篷門拉起:“早點睡吧。”
    他滅掉營地燈,躺進逼仄的單人帳篷里。
    搜救隊沒有發現孔央和其它隊友的尸體,這一度給了他荒誕的希望:也許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是從地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結伴離開了。
    冷靜下來之后,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么柔弱,在沙漠里,根本捱不下去,還有,隊友里有剛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為什么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單車進了沙漠,到過沙漠腹地一些行將廢棄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這里的當地人打聽關于沙暴的傳說。
    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人,真的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許期待著,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車子停下,會看到不遠處的沙坡上坐著眼神悲傷的孔央,盡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盡管她只是一縷單薄的鬼魂。
    然而都沒有。
    那些出車的、放駱駝的、還有零星打獵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著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場沙暴過后,你會發現被風翻出的、不知道死于哪一年的干尸;再比如這里有著神奇的磁場,再先進的儀器到了這里,也會失去效用。
    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家村”的村子邊,那個著咸堿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齒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門關。
    ——我婆奶說哈,有那么大一個城,玉饅(門)關,被風吹化了……
    ——但是那么多年,從老久到現在,那個玉饅關,早活了。
    ——半夜里,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饅關好,不能到野地里頭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會走到饅洞洞里去。
    說到這里,神神秘秘,干癟的老嘴翕動著開闔:“玉饅關,也叫陰關嘞……”
    ……
    風越來越大了,昌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厲的風聲里,隱約傳來一聲槍響。
    ***
    昌東迅速翻身坐起,拉開帳篷門出來,風很大,沙粒在空中飛,有時斜擦過面頰,在臉上留下一兩縷尖細的疼。
    昌東站到迎風向,屈膝,側了身去聽風帶過來的動靜,葉流西也探身出來了:“昌東?”
    他示意她噤聲。
    仔細聽,有稀薄而隱約的哭喊,還有車身被重擊的金屬聲……
    昌東心頭一凜,回頭低聲吩咐她:“收拾東西,馬上?!?br/>     又大步走到肥唐帳篷邊,伸手抓提帳篷的斜撐架,幾乎連人帶帳篷提起來:“起來,出事了?!?br/>     頓了一兩秒,拉鏈門拽開,肥唐幾乎是從里頭滾出來的,夜里突然被驚醒,再加上聽到那樣的口氣,恐懼尤甚:“東哥,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搶劫,手腳利索點,趕快?!?br/>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顧不上收拾了,所有東西摟起來,沒頭沒腦往車里塞,扎營時至少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粗暴拔營,兩分鐘搞定了。
    回頭檢視有沒有漏的,兩條腿還像篩糠樣發抖。
    聽到昌東跟葉流西說:“可能是搶劫,也可能是盜墓的順便摟財,搶劫不走單,一摟一條線,我們這里應該被踩過點,再待下去有風險。”
    有同行曾經跟昌東提過,羅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蹤,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賴無人區條件艱險,毀尸滅跡的事兒,人也能做——有些非法采礦的,或是盜墓的,心狠起來,會盯上過往的單旅,發筆外財。
    肥唐膽小,從沒經歷過這種場合,再加上風吹雅丹怪聲頻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心臟驟停:“東……東哥,我們報……報警嗎?”
    “可以啊,警察車開進來,估計要明天,還指不定能不能來?!?br/>     肥唐哆嗦著咽了口唾沫。
    從前老嫌城市里擁擠,現在才知道,擠有擠的好處,出警都按分鐘計,可在這里,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應你。
    葉流西問:“那現在怎么辦?”
    “兩條路,第一岔開方向開車走,這里空曠,但開夜車要亮燈,大晚上數里外都看得見,對方想堵你的話,活靶子;第二在這待著,人家不來沒關系,找上來的話,死靶子?!?br/>     肥唐聽傻了眼,最后咬牙:“那開車走唄,都是四個輪子,不定誰快呢?!?br/>     他們兩輛車都是四驅,跑起來未必輸。
    上車前,葉流西把刀拎出來,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紙包了鞘。
    見昌東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會打起來?!?br/>     昌東心說:最好不要。
    ***
    車開上路,燈打出去一片黃霧,都是沙粒橫漂,車胎下頭,間或傳來鹽晶體被碾碎的聲響。
    怕什么來什么。
    肥唐最先發現情況的,手臺里的聲音都變調了:“操,東哥,后頭有車跟我?!?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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