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羨暈厥之后,便被送回了長安殿。皇帝進去的時候,她仍在沉睡著,眉頭微蹙,眼角隱有淚痕。
他在榻邊坐下,定定地看著她的睡顏,有些恍惚。
記憶中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的時候,他十八歲。
是仲夏時節,他被母后留在椒房殿用茶,聊到一半,母后狀似無意地提起,“對了,你外祖家的那位表妹,入宮也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見見?”
他放下茶盞,“今日么?”
他是知道的,顧氏有一支遠得可以的親戚,一年前找上了顧氏在煜都的本家,今年正月被安排入宮覲見。聽說其中有個小娘子十分得母后的心意,就留在長秋宮客居,如今也有四個月了。
不過他們雖說是表兄妹,到底隔著男女大防,怎么會突然要引見他們倆?
“是啊,正好她最近在學習茶藝,今日還可以為你烹一回茶。”
他想了想,“那便見見吧。”
母后微微一笑,“去請三小姐過來。”
他等了一會兒,身后的珠簾被挑起,他聽到一個婉轉溫柔的聲音,“阿云參見姑母,參見太子殿下。”
他回頭,十三歲的顧云羨一身白衣,跪在玉色的地衣上,如白蓮亭亭凈植于湖面。
“都是自家人,云娘你何必這么多禮?快起來。”母后笑道,“這是你表哥。”
她起身,緩步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福,“阿云見過表哥。”
他笑著起身,回了一揖,“表妹有禮了。”
她似是沒料到他會回禮,有些驚訝地抬眸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時候,她的眼中隱隱帶著期待。
仿佛,希望他能說些什么。
他當然不知。
那一日,她跪坐在他面前,專注地為他烹了一回茶。最后,當她將那杯“紫筍”奉到他面前時,他凝神細看她瑩白如玉的臉頰,笑著接過,“有勞妹妹了。”
聲音有些輕佻,讓她的臉在一瞬間發紅。
一晃六年,當初那個被他一句話便逗紅了臉的少女,如今成了被他廢棄的皇后。
他失去母親,她失去姑母。他們是這宮里唯一的同病相憐。
顧云羨一直在做夢。
夢中的整個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寂靜得仿佛死掉了一般。她立在空曠的梅園中,入目皆是紅得刺眼的梅花,如枝頭染血。
詭異的是,她不像一般困于夢魘的人那么糊涂,反而十分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夢,甚至清楚地記得昏倒前發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去了。
那個庇護了她這么多年的太后離開了。
從此以后,她在這宮中再沒有一個親人。
這個認知讓她心如刀絞,一瞬間只想永遠留在夢境中,不要出去算了。
“邢妹妹,你幫我摘一下那邊的梅花可好?”
她如被雷擊,猛地回頭,卻見原本空無一人的梅園忽然出現了一大撥女子。早已死去的薄瑾柔唇畔含笑,指著某處的梅花對邢綰笑道。
而另一個自己就站在邢綰身后,默然無語。
“不要去停下”
她不自覺地喊道,可聲音散入風中,立刻被吹散,沒有一個人聽到。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邢綰朝薄瑾柔指的方向走去,看著薄瑾柔輕描淡寫地伸手,看著另一個自己撲在邢綰身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摔倒在地。
邢綰雪白的襦裙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
她無力地閉上眼睛。
這是,上一世的事情。
那一回,她便是這樣被薄瑾柔陷害,殺死了邢綰的孩子。
四周忽然狂風大作,她被吹得搖搖欲墜,等再次睜眼時,卻發現她已離開梅園,置身于貞婕妤的成安殿。
“我讓你把顧氏謀害邢柔華腹中骨肉的事透漏給太后知道,你辦得如何了?”是景馥姝柔如清風的聲音。
“臣妾已安排好了,想來再過半個時辰,那邊就該知道了。”葉苓道,頓了頓又問,“可是臣妾有些不懂,我們即使讓太后知曉此事,又能如何呢?太后是顧氏的姑母,難道不會護著她么?”
景馥姝唇畔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你當陛下為何費盡心思瞞著太后此事?還不是怕她知道,她的寶貝侄女又害死了她的孫子,會忍不住急怒攻心,損傷鳳體。”
葉苓眼睛睜大,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所以”
“所以我們偏要讓她知道。”景馥姝微笑道,“顧云羨接連犯下這樣的大罪,即使太后有心,也不能包庇她了。更何況,太后早就對她失望。陛下顧及舊情,一直不忍下殺手。但如果,太后因為顧云羨的過錯而有什么差池,你說陛下還忍得了么?”
葉苓倒抽一口冷氣,“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宮沒什么意思。”景馥姝淡淡道,“后面的事情與我們都沒有關系。你只需要好好看著便是。”
葉苓默然,許久低聲道,“臣妾明白了。”
顧云羨的心仿佛墜入冰窖,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透出寒意。
是這樣!居然是這樣!
原來,這才是她們全部的計劃。除掉邢綰的孩子,栽贓她謀害皇裔,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部分才是關鍵。
上一世,太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被關在靜生閣,看守她的人告訴她,太后得知她害得邢柔華小產而急怒攻心,于是便以為她是被她氣死的。
但如果,太后是被人暗中謀害而所有人都對此一無所知,前后聯系下來,只會如她一般以為,太后是因氣極而病情加重,就此不治。
她也許,錯誤地怪罪了自己那么久。
她想走過去抓住那兩個女人的領口質問她們,想和她們拼命。太炙熱的恨意讓她忘記了這不過是個夢,忘記了她們根本看不到她。
四周的景物越來越淡,她只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把她往后扯,不容抗拒
她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雪青色床幃,上面繡著祥云紋絡,一個鎏金熏球懸在上方,裊裊地散發出白煙。
一只手擱上她的額頭,微微的涼,“醒了?”
她轉頭,皇帝神色平靜地看著她。
她與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皇帝道,“朕吩咐廚下煮了粥,醒了就起來用一點吧。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是啊,太后駕崩,需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
但那些都不要緊,她現在只想做一件事。
那個想法在腦中越來越清晰:如果上一次太后是被人害死的,那么這一次,會不會也是?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太后死了,她也就失去憑依。那些支持復立的朝臣是聽從太后的吩咐,如今太后不在,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去驅策他們,他們也未必肯在自己這個前途叵測的廢后身上押寶。
難怪太后一病倒,彈劾她不祥的折子就遞上來了。根本就是早有預謀。
“陛下,太后是被人害死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不是她以為的憤怒,反而冷靜得可怕。
他看向她,眸子里沒有她以為的震驚,反而是淡淡的悲傷和憐惜。修長的手指撫摸她的鬢發,“朕知道你自責,可母后的事情,其實不能怪你。
“是朕由著性子寵幸你,才讓母后起了復立你的心思。如果有錯,也是朕的錯。”
她搖頭,想說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那些人的錯。可是曾經那種百口莫辯的無力感再次襲擊了她,她忽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漫說她如今不過是個廢后,就算她仍是大權在握的皇后,也不可能憑著幾句話便扳倒一個深受圣寵的婕妤。
如果她不曾有著兩世的記憶,不曾做這個莫名其妙的夢,也絕不會想到景馥姝竟有膽量謀害太后。
她甚至都不能告訴皇帝,她的懷疑是從何而來。難道說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么?恐怕他立時便要以為她失心瘋了。
皇帝看著顧云羨呆坐榻上,臉上的表情悲痛而茫然,心頭忽的一軟。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別怕,母后雖然不在了,但朕允諾過她,會保護你。朕說到做到。”
太后賓天,宮中除了顧云羨和皇帝,還有一個人也是真真切切的傷心。
顧云羨去看柳尚宮的時候,她正在檢查喪禮所需漆器的清單。昏暗的日光下,她面色蒼白,嘴唇皸裂,看上去十分憔悴。若非顧云羨熟知她的脾性,大抵要誤會她打算絕食殉主了。
事實上,殉主是沒錯的,方法卻猜錯了。在柳尚宮看來,絕食而死實在是太過拖泥帶水,她不喜歡。如今的她,每日鎮定地操持太后的身后事,除了臉色難看了一些,和周圍的宮娥也沒什么區別。
但顧云羨知道,一切平靜都不過是假相。她只是在等,待太后七日大殮之后,便會干脆利落地隨主而去。
“娘子。”見顧云羨來了,柳色放下手中的竹簡,平靜道。
“這幾日,尚宮大人可好?”
柳色淡淡道:“奴婢很好。”
這話答得敷衍,顧云羨卻神情一黯。在柳尚宮心中,自己好不好恐怕都不重要了。反正再過幾日,她便要舍了這塵世的一切,去地下繼續陪伴她追隨了一生的小姐。
“阿云知道,尚宮大人心中有自己的打算。阿云感佩大人的忠誠。”她道,“但是阿云今日前來,乃是懇求大人,放棄你將要做的事情。”
柳色神情不變,“奴婢心意已定,娘子不用勸了。”
顧云羨定定地看著她,慢慢道:“難道大人不想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因何而死?”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您記錯了!你們初見才不是那個時候!你一箭差點射死人家小娘子,轉頭就這樣真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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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為妻。
孰料一夜變故生,她成了天子宮嬪。
這不是她的選擇,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宮的日子,注定是一條血路,
為了這樣或那樣的目的,
這里的每個人都在爭、都在斗,
每個人,都想博盡帝王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