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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大人請。”
    薛長松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盛了茶湯的瓷杯已放在案幾上。
    他道了聲謝,拿起一杯,閉目輕嗅茶香,然后小小飲了一口,良久方長舒口氣:“不愧是由中宗皇帝親口賜名的‘渠江薄片’,果然是好茶。”
    顧云羨笑道:“大人滿意就好。”也選了一杯,細細品過之后,方道,“其實這茶送到含章殿也有兩日了,本宮一直想與人分甘同味,奈何含章殿懂茶的人實在是少,能懂這渠江薄片的人就更是沒有了。本宮無奈,只得作罷。今日能與大人一同品茗,心中實在是高興。本宮知道,大人是懂茶愛茶之人,這渠江薄片入了大人的口,才不算辜負了”
    “娘娘言重了。能喝到名滿天下的渠江薄片,是臣的福氣。”薛長松道,“臣多謝娘娘恩典。”
    “大人何必與本宮這么客氣?”顧云羨蹙眉,“這一年多以來大人照顧本宮的身體,可謂盡心竭力,該本宮多謝大人才是。”
    薛長松搖頭道:“臣不過是盡醫者本分而已。”
    顧云羨笑笑,“放眼太醫署,如大人這般忠于職守而又正直不阿的人,真是不多了。本宮素日見著各個太醫趨炎附勢,拉幫結派,實在是心中厭煩。”
    這話正中了薛長松的心思,讓他忍不住沉默。
    “其實以薛大人的才華本事,入尚藥局為侍御醫都是綽綽有余的。如今的官階,實在是太委屈了。不過這也難怪,大人的性子個性如此,太過剛直,在太醫署中自然難得上峰器重。就好像這渠江薄片,得大人這種懂茶之人才能品出它的妙處。若換了個不懂的人,恐怕還覺得它不如泉水甘甜解渴呢!”
    顧云羨說完,仔細打量薛長松的表情。果然,他聽了這話并未露出不平之色,似乎對這一切都坦然接受。
    她笑了笑,曼聲道,“當然,本宮知道,大人并不在意這些虛名。薛家世代行醫,為的是治病救人、醫濟天下,而不是用自身的醫術謀求私利、出賣良心。”
    薛長松忍了再忍,終是道:“娘娘您究竟想說些什么?”
    顧云羨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鄭重,“本宮想求薛大人一件事。”
    她本以為自己說了這話,薛長松會面露好奇,至少也得問一聲是什么事才對。誰知他卻蹙著眉頭,思考了片刻便嘆氣道:“其實娘娘所求之事,臣已私下想了許多辦法,卻還是沒什么把握。能不能成功還未可知。”
    顧云羨一愣,“什么?”他知道她要說什么?不可能吧!
    薛長松眼含歉疚地看著顧云羨,“娘娘體質虛寒,加之肝郁有熱,此二癥都會導致女子難以有孕。娘娘若想求子嗣,怕是得多費些功夫。”
    顧云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勉強克制住情緒,她慢慢道:“大人誤會了,本宮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薛長松這回當真是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半晌,才結結巴巴道:“那、那娘娘想說什么事?”
    他為官多年,一貫板直剛正,孤僻自傲,從未如此失態的時候,今日算是頭一遭。
    不過仔細想想也難怪。擅自揣測上意本就是僭越,更何況他還揣測錯了。生不下孩子對一個宮嬪來說有多可怕,他這個太醫再清楚不過。顧云羨沒有主動提這件事,他卻冒冒失失地說了,簡直
    顧云羨看著薛長松有些無措的神情,心頭發出一聲無力的長嘆。
    這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她成為皇后的第一年。
    那時候她已經嫁給陛下近三個年頭,卻一直未曾有孕。當太子妃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歲數還小,加上太子與她并不親近,沒有孩子也很正常,便沒有放在心上。
    但成為皇后之后,她卻逐漸這件事情卻上了心。
    某日太醫來請平安脈的時候,她平靜地屏退了眾人,請他為自己仔細診治一番。
    那天的脈診到最后,太醫誠惶誠恐地跪倒,道:“娘娘的情況有些嚴重。”
    她見到他著模樣心頭就涼了,卻還要逼著自己問出來,“怎么個嚴重法?”
    “娘娘體質虛寒,恐怕難以有孕。”
    體質虛寒。
    她被這四個字狠狠擊中,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個一干二凈。
    身為宮嬪,她自然知道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卻從沒想過這么可怕的事情居然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不知道該做什么。
    那時候她只是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還好皇帝不親近她,太后和其她人才沒有懷疑過她為何遲遲不能有孕。
    還好,沒有別人知道。
    許久之后,她勉強平復了心情,道:“此事不得再入第三人的耳。”
    那太醫本是她的心腹,自然明白此等大事不可聲張,忙磕頭稱諾。
    太醫告訴她,虛寒之癥雖然棘手,卻并不是治不好,若堅持喝藥調理,還是有痊愈的可能。這話激起了她的信心,后來的一年多時間,她一直悄悄避開旁人,服用他開給她的藥。然而沒等她的病治好,就發生了姜月嫦失子一事,她被廢黜,那名依附于她的太醫也被沈竹央她們給安了個罪名處死了。
    回到皇帝身邊的一年多以來,她一直擔心此事被人察覺,從不肯讓太醫給她仔細診治身體。好在宮中未曾育有子嗣的宮嬪還有不少,她混在其中也就不那么顯眼了。
    可這薛長松是怎么回事?
    他也就定期來給自己診個平安脈,那么一會兒的功夫居然就被他看出來了?
    他還記掛在了心里,暗中去翻了典籍、想了法子?
    這人真是
    她深吸口氣,盡量心平氣和道:“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本宮希望大人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告訴旁人。”
    “自然。微臣明白。”薛長松忙道。
    “如此,便多謝大人了。”
    薛長松聽她說完這句話之后,又等了一會兒,卻遲遲等不到她的下一句話,不由驚愕,“娘娘您,不想”
    “什么?”
    “您不想試一試嗎?臣雖然沒太大把握,但按照臣的方法去治,興許還是有點機會的。”
    顧云羨淡淡地看著他。
    半晌,她別過頭,“不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數。治不好的。”
    她這么說著,心里卻泛上一層冷意。
    治得好又如何?治不好又如何?
    反正她如今,一點都不想為他生孩子。
    即使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依靠,她也不愿意。
    薛長松見她這樣,心中既是再震驚,也明白不能再問下去了。為了化解尷尬,他只得胡亂找了個話題,道:“那敢問娘娘,想要臣做的事是什么?”
    見談話終于回到正軌,顧云羨松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本宮希望薛大人能替我查明一件事。”
    “何事?”
    顧云羨沒有立刻回答,反而道:“本宮記得,太后病重之時,在一旁照料的除了尚藥局的四位侍御醫,還有幾位太醫署的太醫,薛大人便在其中。是也不是?”
    “是。”
    顧云羨盯著薛長松,慢慢道:“那么本宮敢問薛大人,您真的覺得太后的突然病重乃至最后駕崩,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問題么?”
    薛長松渾身一凜,驚訝地看著顧云羨,“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宮懷疑太后駕崩一事內有疑點,或許是被奸人所害,想請薛大人出手查探。若果然如此,也可揪出兇手,告慰太后的在天之靈!”
    顧云羨說完這句話,就緊張地看著薛長松。
    他似乎完全被震住了,雙目大睜,眼中全是驚駭之色。
    這一刻,他才深刻地領悟到,自己隨便抓來的話題雖然化解了之前的尷尬,卻將氣氛帶進了一個更令人畏懼的方向
    顧云羨自然能明白他的心情。太后駕崩已有一年之久,她這會兒毫無征兆地告訴他,她覺得太后是被人害死的,想要他去查明真相,是個人都會被嚇一大跳。
    但她必須這么做。
    她從一年前就開始刻意拉攏薛長松,不僅點明讓他來照料自己的身體,還對他多有提拔。在這個過程中,薛長松自然對她好感倍增,而她也更加確信自己原來的判斷:這個人是值得信任的。
    他正直,醫術高明。他們可以共謀大計。
    適才說出的這番話已經在她的腦中預演了好多次,她設想過無數次他的反應,確保自己不會措手不及。
    如今,她只是靜靜地等待,等待他的回答。
    “這,這不可能”許久,他才艱難地憋出一句話來。
    “為何不可能?”
    “太后的鳳體是諸位御醫共同照料的,若真有人在其中下毒,我等豈會發現不了?”薛長松道。
    “這只是大人的以為罷了。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世上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可置人于死地,也許就有一種被你們疏忽了也不一定。”顧云羨道,“又或者,這當中已有人被收買,糊弄了所有人。”
    “收買御醫毒害太后?”薛長松一臉不可置信。
    他瞪著顧云羨,試圖讓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唐。然而在他對面,顧云羨只是神情平靜地看著他,仿佛自己說出來的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他敵不過她的堅定,只得避開了視線,“娘娘怎么會有這個想法?”
    顧云羨道:“本宮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想法是不是正確。而這一點本宮無法去證實,唯有大人可以。”
    薛長松喘了口氣,“可、可這實在是”
    顧云羨正色道:“本宮并不是讓大人去誣陷誰抑或是算計誰,只是希望大人能夠以臣子的忠心,為太后和陛下盡一份心力。若最后的結果證實是我多心,自然皆大歡喜。但如果太后當真是那大人就是立下大功的忠臣!”
    見薛長松仍面有猶疑,顧云羨忽然起身,言辭懇切,“還請大人體諒本宮一番孝心,為本宮辛苦這一遭。事后無論結果如何,本宮都會感激大人的恩德!”說著微微福了福身子。
    薛長松被她嚇得忙站起來,連聲道:“娘娘千萬不要如此,臣臣答應便是!”
    顧云羨面露喜色,“果真?”
    “是。”薛長松點點頭,“娘娘說得對,不過是查探一番而已。又不是要害人。臣沐浴天恩,自當為陛下分憂、為娘娘分憂。做這些是應該的。”
    顧云羨心中的大石這才真的落下來。
    看著薛長松眉頭緊蹙的臉,她暗舒口氣。即使他這會兒還心存懷疑,但只要他答應了便好。
    他這樣的人,答應了就會盡力去做。
    “還有,”顧云羨道,“茲事體大,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本宮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以免六宮不安。所以大人”
    “臣省得。”薛長松道,“既然說了是暗中查探,臣自然不會告訴旁人。娘娘放心。”
    “如此甚好。本宮便靜候大人的回音了。”.
    薛長松告退之后,顧云羨一個人坐在殿內發呆。
    “娘娘。”
    顧云羨抬頭,卻見柳尚宮跪坐在她身側,默默看著她。
    適才她一直守在殿外,自己與薛長松的對話想必聽得□不離十了。
    那么,自己體質虛寒、不易有孕一事她也知道了?
    “奴婢知道,此時也許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但是奴婢還是很困惑,娘娘為何不讓薛太醫為您治療?”柳尚宮說完,又補充道,“若非今日,奴婢竟不知娘娘原來”
    顧云羨沉默半晌,“正如我方才所說,這病治不好的。我之前已經喝了一年多的藥,一點作用都沒有。既然薛長松都說他沒有把握了,我又何苦非要去試?”
    她這話說得看似有理,然而柳尚宮卻完全無法相信。畢竟,子嗣對于后妃來說是多么重要,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也絕對不會放棄。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不想要孩子。
    顧云羨看出她的懷疑,心頭一慌,加重了口氣,“大人難道不明白嗎?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太后駕崩的真相,旁的都可以放到一邊。我若在這個時候治病,頻繁從太醫院拿藥,一不小心被人察覺,豈不壞了大事?”
    這倒是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柳尚宮想了想,覺得自己適才的揣測實在有些荒唐。
    顧云羨怎么會不想要孩子呢?
    她是計劃著要重登后位的人,如果沒有孩子,即使成功了,這個皇后也絕對當不安穩。
    她絕不會做這種自尋死路的事情。
    放眼整個宮中,恐怕也不會有宮嬪不想要孩子吧.
    當天晚上皇帝終于駕幸了含章殿。
    此時距離中秋之夜的爭執已過了小半個月,顧云羨蒙受恩典,破格晉位,卻一直不曾再見到他。
    如今,她終于隔著大半個庭園,再次見到了他。
    他來之前不曾讓宦侍過來通傳,所以她也沒有準備。大駕都快到達太寅宮門口才得到消息,等趕出去的時候,皇帝已經入了宮門。
    她索性就在含章殿前接駕。夏日的炎熱未散,她的衣裳也穿得清涼,一件月白色齊胸對襟襦裙,露出細白的脖頸和胸口上方皎潔的肌膚,看起來清麗之余還多了幾分妖嬈。
    皇帝凝神打量她片刻,才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起來吧。”
    顧云羨抬起頭,嫣然一笑,“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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