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宮中菊花次第盛開,美不勝收。
往年的這個時(shí)候,宮中都會舉行賞菊會。顧云羨當(dāng)皇后時(shí),一直由她擔(dān)任主持,后來則變成了毓淑儀。
然而似乎因?yàn)轭櫾屏w最近的風(fēng)頭實(shí)在太盛,毓淑儀急于讓眾人看清楚,誰才是如今后宮里身份最高的女人,提前大半個月就以極正式的方式給各宮都下了帖子,邀請眾人一起去菊園賞菊。
顧云羨收到請?zhí)麜r(shí)淡淡一笑,“難為她費(fèi)這許多心思,不過很可惜,這賞菊會怕是開不成了。”
“為何?”阿瓷好奇地問道。
“我昨日聽陛下說了,咱們半個月后就得去茂山溫泉宮。”顧云羨道,“禮部那邊恐怕已經(jīng)得到旨意,開始籌備蹕節(jié)事宜了。
正如顧云羨所說,第二天各宮都得到了消息,皇帝要移駕溫泉宮小住,只帶上部分宮嬪隨行。
毓秀殿內(nèi),毓淑儀淡淡地審視著手里的隨扈宮嬪名單,輕聲念道:“泠充媛,莊婕妤,柔婉儀,定美人,再加上你我,一共六個人。”抬頭看向?qū)γ骖櫾屏w,“這名單不像是陛下的手筆啊。”
顧云羨飲了一口茶,“淑儀娘娘真是會開玩笑,這名單自然是陛下的手筆。此等大事,臣妾哪敢擅專?”
毓淑儀眼睛里閃過一絲冷意,唇畔卻浮上了微笑,“就算這名單是陛下定的,但想必陛下擬定這名單時(shí),一定有顧妹妹在一側(cè)紅袖添香吧?”
顧云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伺候陛下筆墨,是臣妾的本分。”
“好一個本分!”毓淑儀將名單扔到案上,口氣冷淡,“既然都定下來了,本宮也沒什么好說的。照這個去通知諸位被選中的娘娘、娘子。”最后一句確是對她的心腹侍女采蘋所說。
顧云羨當(dāng)然知道毓淑儀在不滿什么。
看看這名單上的人選,莊婕妤、柔婉儀都是依附于自己的。泠充媛雖然明充儀交好,但一貫與世無爭,是可以和平共處的人。至于與她為敵的貞貴姬、明充儀則全部被排除在外,連毓淑儀最近想要扶持的瑾穆華也被剔了出去,反倒是貞貴姬從前的擁躉定美人被選上了。
毓淑儀會相信這份名單她沒搞鬼才怪了!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讓毓淑儀無法忍受的,應(yīng)該是這整份名單從擬寫到確定,她連邊都沒沾到。而等東西到她手里時(shí),一切都已成定數(shù)。
這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對于急于控權(quán)的她來說,無異于一個狠狠的耳光!
顧云羨想起她那份幽香精致的請?zhí)倏纯此丝探吡﹄[忍的怒火的神情,眼中笑意冰涼。
她此前費(fèi)心爭取了她這么多次,她卻總是反復(fù)無常。既然如此,她也無需對她太過忍讓。
該讓她看清楚自己的實(shí)力了.
毓淑儀再生氣也知道克制,明充儀卻沒她那么好的涵養(yǎng)。
隨扈人員公布的第二天,她與顧云羨在太液池畔不期而遇,現(xiàn)場氣氛立刻變得極為可怕。
微風(fēng)送來一陣濕意,明充儀卻半分不覺得涼爽,冷冷地注視著顧云羨,眼光陰狠到幾乎是要生吞了她一般。
這樣大的壓力之下,顧云羨卻神情自若,甚至主動迎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月娘你干嘛這樣看著我?若姐姐有什么事做得讓你不滿,說出來便是。只要你在理,姐姐一定給你賠禮道歉。”
“你還敢問我?”明充儀冷笑道,“你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
顧云羨蹙眉,似乎在思索,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一般,“妹妹難道是在為此番溫泉宮隨扈一事生氣?”
聽她這么說,明充儀眼中怒火更盛。
顧云羨見她這樣,輕輕嘆了口氣,道:“看,月娘你就是如此暴躁,才會惹得陛下不悅。陛下他說了,月娘近來火氣太大,若再去泡幾回溫泉,導(dǎo)致心火旺盛,沒準(zhǔn)兒連他都敢罵了!不得已,才讓你留在宮中好好靜養(yǎng)。”
明充儀聞言目眥欲裂,右手拳頭都握緊了。
一旁的采葭打量明充儀的神情,在心中嘆道,這位充儀娘娘如今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這也不是最近的事了。打從顧云羨晉為充容之后,明充儀就越來越難以保持平靜。她性格本就跋扈張揚(yáng),從前還知道克制,如今看到顧云羨與她平起平坐,那點(diǎn)子涵養(yǎng)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泠充媛看不下去,開口勸了多次,卻收效甚微。
她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得知陛下與崔郎為了顧云羨一起探討食譜、改良青精飯的時(shí)候達(dá)到了頂點(diǎn)。
正如顧云羨一開始料想的那樣,六宮初聞此事時(shí),盡是一片嘩然之聲。
皇帝近來愛重元充容大家都知道,為了他數(shù)次打破規(guī)矩大家也知道,但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沒有料到陛下居然會親自為她的飲食之事費(fèi)心,還拖了崔郎下水。
堂堂丈夫,如何偏寵妾侍都說得過去,但為了她去琢磨被圣賢視為粗鄙的庖廚之事,就實(shí)在是令人咋舌了。
就這個話題,眾人明里暗里議論了好幾遭,口氣各異,說什么的都有。
明充儀是其中最為憤慨的一個。情緒太過激動,導(dǎo)致某日直接當(dāng)著顧云羨說出了口,“真是人同命不同。有些人鬧點(diǎn)小脾氣吃不下飯,就有人巴巴地去給她想法子,把這當(dāng)成天大的事兒來處理。恁地可笑!”這么說完覺得還不解氣,又捎帶上另一當(dāng)事人,“本宮還當(dāng)那崔六郎是個有氣節(jié)的君子呢,不成想也是個媚上事主的小人!巴巴地獻(xiàn)殷勤,連自個兒的身份都不顧了。”
這話說完,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顧云羨原本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然而聽到后半句居然牽扯了崔六郎,心里一陣不悅。
她與崔郎雖只有數(shù)面之緣,然而對這個文采出眾、深情專一的男人十分有好感,不愿聽到旁人對他的詆毀。
“月娘這般說話,是在對陛下不滿了?”她挑眉,口氣冷冷,“崔六郎若媚上事主,那陛下也是受臣子蠱惑的昏君了?”
明充儀這會兒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明白自己一時(shí)口快,言辭中對上不敬了。然而她的傲氣不容她對顧云羨低頭,當(dāng)即冷冷地回道:“你少在那里胡亂攀誣,這話全是你說的,我可沒這么說過!”
顧云羨淡淡道:“是我胡亂攀誣?難道不該這么理解?崔六郎不過是個正五品的中書舍人,若他鉆研庖廚之事是失了身份,那陛□為堂堂君王,豈不更是失了身份體統(tǒng)?月娘你說你話里沒這個意思,我斷斷不信。”頓了頓,“我想在座諸位姐妹,也不會信吧?”
一旁跟著的幾位宮嬪互相對視一眼,笑道:“臣妾聽著,覺得充儀娘娘的話,確實(shí)是這個意思。”
“其實(shí)鉆研庖廚之事有何不可?陛下又不曾沉迷于此。偶爾為之,不失為一種樂趣。”
“是也是也。正是這個道理。”
明充儀站在對面,看著那些努力討好顧云羨的宮嬪,差點(diǎn)沒將銀牙咬碎。
這日的事情很快傳開,皇帝自然也知曉了。某天到顧云羨殿中時(shí),還曾狀似委屈地?fù)ё∷难溃骸霸颇锬憧矗逓榱四憧沙惺芰撕么蟮膲毫ΓB月娘都這般指責(zé)于我!你難道沒有一絲的感動嗎?”
顧云羨回以一臉冷漠,“臣妾還是那句話,陛下如果當(dāng)日別那么隨性妄為,這些麻煩根本不會產(chǎn)生!臣妾的日子也會輕松許多。”
如此無情,皇帝只能哀嘆著別過頭,仿佛無力承受。
這件事雖然沒有讓明充儀遭受什么明顯的懲罰,但在皇帝心中留下不痛快的印象是肯定了。所以后來擬定隨扈名單時(shí),顧云羨不需要費(fèi)多少工夫,便把她從中摘了出去,一舉實(shí)現(xiàn)排擠大計(jì)。
于是,隨在陛□側(cè)多年、雖不曾盛寵但一直沒受過什么冷落的明充儀姜氏,第一次沒能在陛下臨幸行宮時(shí)隨侍;于是,暗中促成這一切的顧云羨在她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被她堵在了太液池畔,接受她的質(zhì)問。
看著明充儀的滿面怒容,顧云羨笑了笑,輕輕道:“我看月娘你還是趁著這段時(shí)間,好好修身養(yǎng)性,改改自己的脾氣。不然等到我們從溫泉宮回來,陛下看你一絲長進(jìn)也無,可是會失望的。”
言罷,也不管明充儀被她氣得七竅生煙的模樣,轉(zhuǎn)身離去.
十月初九,大駕自丹鳳門出宮,前往煜都城外一百里的茂山溫泉宮。
金吾衛(wèi)提前戒嚴(yán)了瓏安長街,所有百姓都被阻擋在兩側(cè),只可遠(yuǎn)觀、不可靠近。顧云羨坐在自己的車駕中,掀開簾子看著外面人潮擁擠的模樣,唇邊揚(yáng)起一抹笑意。
采葭見她的模樣,問道:“娘娘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了嗎?笑得這么開心。”
顧云羨搖搖頭,“沒有。本宮只是想起來,我剛到煜都那一年,也曾碰上大駕出城。那時(shí)候覺得新鮮威嚴(yán),還曾瞞著府里的人偷跑出去,想看個熱鬧。”
那時(shí)候她站在人群中,看著街道中間怎么也看不到盡頭的馬車隊(duì)伍,還有持著長戟的羽林郎,以及偶爾從車簾的間隙中露出來的、宮嬪的珠翠,覺得那些人仿佛是天上的神仙一般,離她萬里遠(yuǎn)。
沒想到不過短短數(shù)年,她的命運(yùn)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如今的她,端坐在車駕內(nèi),看著外面頂領(lǐng)膜拜的人群,成為他們眼中的遙不可及.
馬車出城之后,一路平穩(wěn)地朝茂山行去。顧云羨今天起得太早,這會兒有點(diǎn)乏,正準(zhǔn)備靠在軟墊子上歇一會兒,卻聽到有人輕叩車門。
她示意采葭打開車門,卻見白晃晃的日光下,何進(jìn)立在車門口,一臉笑容道:“充容娘娘大安!臣奉陛下的命,來請娘娘過去!”
過去?
皇帝要讓她過去?
她只遲疑一瞬,便扶著采葭的手站起來,道:“好,本宮這便過去。”
侍衛(wèi)連忙將馬凳子放好,何進(jìn)伸出雙手讓她扶著,看著她小心地從馬車?yán)锍鰜恚易悴鹊今R凳子上。
因?yàn)檫@邊的變故,這條長龍般的車隊(duì)已經(jīng)全部停了下來。隨駕的官員也好,金吾衛(wèi)也好,全部等在那里,只為了讓她去到皇帝的馬車內(nèi)。
視線往旁邊一轉(zhuǎn),顧云羨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身著正五品官員的緋色官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今天日頭大,外面騎馬隨行的官員在太陽下待久了,都出了一層薄汗,他卻依舊神清氣爽,看起來端的是從容淡然。
崔朔。
原來他也是隨扈官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