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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這是一座青灰色的古典建筑,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四合院。宅門前是一條私路,溫凜開過來的時候車速慢,沿著圍墻仿佛開不到盡頭,沒注意這里居然只有這么一座宅子。
    楊謙南在夜色里叩響了銅門鎖,往里喊了一嗓子:“奶奶!”
    醉鬼鬧事般的聲音劃破夜空,驚醒三四盞燈。
    溫凜望見里面倏然亮起的一片燈光,心驚肉跳,第一反應(yīng)是拉著他躲起來。
    片刻之后,一位管事推開大門。面相慈和的中年女人肩上披著一件外衣,埋怨道:“小聲點……老太太睡著啦。”
    楊謙南無知無識地向她一笑:“桐姨。”
    溫凜扶住站都站不穩(wěn)的楊謙南,為難地解釋:“他喝多了……”
    女管事對她點點頭,嘆著氣招手:“快進來吧。”
    她個子矮小,踮腳取下掛在門廊的燈,拎一盞提燈為溫凜指路,話音溫柔:“看著點腳下,姑娘。”又輕言輕語地問,“你們這么晚,是從哪里來?”
    溫凜束手束腳,低低嗯一聲,說從小湯山。
    “那是有點遠了。”
    “他指的路……”溫凜窘然,不知該怎樣作答,覷著楊謙南。
    深更半夜十點鐘,以她的教養(yǎng),連家人都不便打擾。
    他瘋起來怎么連自己奶奶都不放過?
    宅內(nèi)有一座橋,橋下一條窄河,底有荷花香。
    溫凜四顧,未曾見到荷花。然而水波清韻,別有一股雅淡清涼,不知荷香從哪來。
    桐姨將她們領(lǐng)至一座兩層小樓,楊謙南介于半睡半醒之間,一進房間就倒上了床。桐姨站在他床邊,不知在叮囑什么。最后提高了點聲音,溫凜才聽清,“靳瑤前陣子來過,正好收拾出了這間客房。你將就對付一晚吧。”
    他說知道,桐姨便拉拉肩上的衣服,說我給你們拿衣服來。楊謙南把頭埋在枕頭里,說不用麻煩,你走吧。
    兩扇黑漆隔扇門相闔,一室只剩幽靜。
    楊謙南沾了床就迷糊了大半,溫凜無奈問他:“你不洗澡嗎?”
    他揮揮手腕,說:“你先去。”
    于是她只能自己探索。
    這屋子有些年頭了。古典的漆面布滿斑駁劃痕,青石地磚,家具每一件都上了年代,斫雕為樸,綴飾全無。
    望出去,碧波萬頃。
    翌日便是中秋,今夜的月亮格外圓滿,大大一輪臥在檐上,獨照三畝荷塘。
    荷花開到九月一盞不存,滿目圓葉碧幽幽沉在夜色里,一浪蓋過一浪,吐納清輝。圍墻四角都建了兩層樓臺,水塘中央兩三頂黑色亭蓋,仿若一座明清古園。
    她終于知曉香自何處來。
    屋里沒有傳統(tǒng)的淋浴設(shè)備,上引溫泉水,只能泡澡。
    房間里有點悶,溫凜開著窗梳洗,清風(fēng)徐徐浮動。習(xí)慣了現(xiàn)代建筑里人工調(diào)和的溫度,自然風(fēng)帶幾分溫潤,拂在身上只覺涼柔。
    出浴室時,門口的幾凳上還是被擱了毛巾衣物,疊得方平。桐姨顯然悄悄回來過。
    睡衣應(yīng)該是楊靳瑤的,溫凜穿不慣,干脆沒穿,系一條浴巾在身上。
    洗凈出來一看,楊謙南果然已經(jīng)睡熟了。勻調(diào)的呼吸蘊著酒氣,不太好聞。
    她不太想伺候他,縮在床的一角想就這么嘗試睡著,然而屢屢未成功。他斜占了個位置,這床又硬得她認生,抱著膝蓋枯坐了一會兒,只得起來。
    溫凜摸進楊謙南的褲子,偷來一包煙。
    這動作別一般刺激,她能摸到他一塊襯布之隔的大腿,男人松弛時的肌肉依然緊實,觸之溫?zé)帷K憫?zhàn)心驚,擔(dān)心將他弄醒。然而沒有,她駕輕就熟第二次,把打火機也順了出來。
    溫凜有點得意。
    也不知是不是命。她從未買過煙,唯二碰過的兩包,都是他的。
    楊謙南對煙沒有專一的嗜好,這次換了一個牌子,不過味道依然偏淡。
    溫凜推開窗戶探半個身子出去,才敢點煙。
    青橙火苗在夜風(fēng)中曳動,點燃白色的煙身,像冷風(fēng)中的一卷紙錢。
    溫凜夾在兩指間,看了好一陣。空氣里飄著淡淡煙氣,焚著荷香。她手中點滴猩紅藏在灰燼里,細腕擱在黑色窗框,回身看楊謙南。
    他靜靜睡著。
    月色淡攏紗,她心口如同剛灌了水的面粉團,軟得不成形狀。
    溫凜抬手吸了一口煙,連聲嗆咳。
    咳嗽聲很沉,像被什么重物壓著,一直不得解脫。
    溫凜眼睛刺激得發(fā)酸,兩手撐著窗框忍耐,連著試了幾口,直到一聲未嗆,她如靈魂得到解救,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
    綿綿薄煙,四散在月光之下。
    樓下仿佛有人走過。溫凜嚇得把煙藏進屋里,探出去張望。卻只見濃濃夜色,有蟲點上荷塘水面的草桿,未見有人。她這才松一口氣,靠坐在沁涼矮窗下。
    這一夜也不知想了多少東西,后半夜疲乏,她把楊謙南往里推一點,在床沿屈就,一合眼居然睡著。
    醒來的時候,楊謙南已經(jīng)起了,剛洗完澡,擦著頭發(fā)看她。
    他沒穿上衣,身上散發(fā)著剛剛沐浴過的熱氣。溫凜一看便知不好,想將被子重新蒙上。
    楊謙南沖她低低地發(fā)笑:“別藏了。哪一塊我沒看過?”
    她睡前把浴巾扯了,以為那樣屈就,只能打一個盹,沒想到睡到天亮。
    溫凜正懊惱,楊謙南跪上來掐住她下巴,嗅了嗅:“一股煙味。”
    小姑娘心事挺重,還找煙抽。
    溫凜下意識皺眉:“你好意思嫌棄我?”
    他展顏大笑:“不嫌棄。來,來,親一個。”
    溫凜擋住他的嘴唇,擋了條裙子在胸口,飛快下床。
    她洗漱穿戴停當(dāng),就要推門出去。
    楊謙南半靠著床嚇唬人:“不要亂跑。我奶奶身邊的警衛(wèi)配槍,里面都上實彈。你一個生臉跑出去,人把你擊斃了算誰的?”
    他滿嘴跑火車,真以為她三歲?
    溫凜回頭瞪他一眼:“那就開槍好了。反正我遲早要死在你手上。”
    楊謙南是把這句當(dāng)情話聽的,頗為受用地過來抱她,啞聲道:“是么。我是怎么把你弄死的……”他的手在她腰下游移,發(fā)出個曖昧的尾音,“嗯?你說說看。”
    溫凜掙脫他,跑上曲折回廊。
    回廊盡頭是飯廳。
    早飯是和老太太一起吃,他們都很規(guī)矩。
    溫凜才發(fā)現(xiàn)他奶奶有阿茲海默癥,不怎么認人。簡簡單單的清粥小菜,飯吃到末尾,老太太從輪椅里抽出一本七八十年代的工作冊。
    平整如新的黃色簿面,翻開來,每一頁都歪扭記著幾行字。
    老太太翻到中間,讓桐姨拿給楊謙南看。
    兩條橫線中間寫著他和楊靳瑤的大名,老太太在底下畫“正”字,記錄他倆來的次數(shù)。
    楊謙南一年就只有兩畫。楊靳瑤回國一個月,已經(jīng)畫了三道。
    老人家錯把溫凜認成了楊靳瑤,雙手把她的手攥在掌心,緊握著砸了一下,擲地有聲:“還是瑤瑤乖哦!”
    溫凜指節(jié)磕得生疼,表情都變色,卻不忍心把自己的手抽回來。
    老太太借著楊靳瑤,把她孫子批評了一通,就差給溫凜簪朵小紅花。楊謙南從未這樣聽話,目光像長在了碗里,絕不回嘴一句。最后桐姨收拾飯碗,老太太趁他不備,還給溫凜塞了個紅包,讓她中秋節(jié)買月餅吃。
    溫凜出門偷偷數(shù)了數(shù)……究竟上哪買這么貴的月餅?
    楊謙南隨后跨出飯廳,見她鬼鬼祟祟,探過去瞧,把溫凜嚇了一跳,手不聽使喚,猛地把紅包藏在身后。當(dāng)著人家的面數(shù)錢……太丟份了。
    結(jié)果楊謙南的解讀比這還過分,張口便來:“你收著就收著,藏什么?我又不會搶你的。”
    溫凜臉都在發(fā)燒,氣得把紅包推他懷里:“誰藏你紅包了!你拿回去。這錢是給你表妹的,我才不拿。”
    “楊靳瑤背著人偷偷給老太太的本子加筆畫,當(dāng)我不知道?”他皺著眉還很不忿,“她回國就一個月不到,成天不知在哪浪,來過一趟不錯了。真有出息,偷她姥姥的鉛筆。”
    溫凜怔住:“……真的?”
    “你看我奶奶像是能記住她來過幾次的人嗎?正字學(xué)得還挺像樣,邊畫邊抖。”楊謙南越說越來氣,把紅包拍她身上,“拿著。楊靳瑤作弊,配不上這錢。”
    “……”那她也不好收這錢啊。
    楊謙南眉頭舒展,忽然話音一轉(zhuǎn),深眸含笑:“奶奶大不大方?想不想讓人當(dāng)你親奶奶?”
    溫凜惱羞成怒,想把紅包再拍回去。楊謙南及時阻止:“讓你拿你就拿著。”把那厚厚一疊按在她胸口,順手還揩了把油,笑瞇瞇說,“反正遲早要給。”
    他說完就伸著懶腰走了,溫凜也不好意思往口袋里裝,像捏著個燙山芋。
    掌心滾燙,一直燙到心尖。她也不知心口這綿熱是為了什么。
    明知是假的。
    楊謙南還穿著一套睡衣,閑閑地在院子里散步,帶她逛去西院荷塘。
    白天來看,這三畝荷塘更為壯觀。花崗巖砌的池邊,簡樸復(fù)古,像農(nóng)家小院。然而舉目望去,卻是千盞秋荷。
    楊謙南帶她往深處走去,說他奶奶年輕的時候愛荷成癡,老了之后買下京郊這塊地種荷花,動工兩年才落成。可惜沒看上幾眼,人就得了病。
    溫凜問:“那你爺爺呢?”
    他忽然笑起來,說:“可能是不喜歡荷花吧,畢竟花有很多。”
    她大致聽懂,表情尷尬,好像不該問這么深。
    那日涼風(fēng)陣陣,他們同時向碧塘深處望去。
    秋分時節(jié),這畝荷塘也不知是如何將養(yǎng),竟有一枝粉荷尚未謝,孤零零地掩在恢恢綠網(wǎng)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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