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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十月,她散盡千金,用這幾年的積蓄,投了一家餐廳。
    餐廳的老板是葉騫。溫凜由于他的糜爛作風,和他私交一直甚淺,但有段時間聽緒康白說起他在拉人入伙開江浙菜館,溫凜立刻聯絡了對方。
    顧璃對此表示不可思議,勸她說:“這兩年實體經濟不景氣,你好不容易掙點錢,讓楊謙南幫你做點投資理理財不好嗎?開什么花拳繡腿的江浙菜館啊,江浙菜在北方市場多淡你又不是不知道。”
    溫凜笑笑說:“這不是你大一時候的夢想嗎,你說你將來賺夠了錢,要開間咖啡館,或者餐廳。”
    “哪個女孩子年少無知的時候沒說過這話?你還真打算開?”
    她說:“嗯,真開。”
    有時候顧璃覺得她明明很現實,卻總像活在童話里。
    溫凜說得頭頭是道,說自己就是很現實——
    “有葉騫在,這家餐廳又不用我費心,我只要入個伙就行。這個機會千載難逢。你當這年頭開店,地段都是隨心所欲地選,所有商鋪都是公平招標的嗎?
    “不是的。一棟商廈落成,里面位置最好,穩賺不賠的鋪面,人家都讓自己人先挑走,一般人壓根接觸不到。他們費九牛二虎之力盤下的,也都是些一般的位置。
    “這棟商廈是應朝禹他爸新建的,你說他給葉騫的商鋪,位置能差嗎?”
    顧璃聽得一愣一愣,想不起來她是從什么時候,浸淫了一身商業社會里的人情世故。她半是困惑半是受教,問:“那開江浙菜館呢,做調研了?”
    溫凜頓了一下,儼然像個被拆穿的傳銷頭子。
    “……因為楊謙南愛吃。”
    他是她這一身人情世故里,破土而出的天真。
    溫凜近日來對他宗教般的瘋魔,連楊謙南自己都有些消受不了。他說你掙這點錢也不容易,我喜歡吃什么你可以做給我吃,不用弄得這么浮夸。
    溫凜難得犟過他,說:“那我廚藝又不好,指揮廚房給你做多容易啊,你看這菜單上哪道菜不滿意,我讓他們給你改良。”
    這資本家的姿態和不屬于資本家的拳拳愛意結合在一起,霸道又稚氣。
    她微笑時耳朵浸在秋陽里,耳廓上貼著微不可見的茸毛,薄薄耳垂白得好像透明,透出淡橙色的光。楊謙南覺得她身上每個部件都柔軟可愛,不由地捏捏她耳垂,雙眸低斂,像鷂鷹收起雙翼:“小東西……”
    那是他家里對他催得最緊的時候。十一假期,傅籌夫婦倆籌劃自駕去呼倫`貝爾草原,帶上了姚家妹妹,葉蕙欣親自出面,欽點他跟著去。
    楊謙南嗤笑:“十月份,呼倫`貝爾就剩個草根,去干什么?”
    葉蕙欣面若金身佛像,雙唇下抿,保養得沒有一絲斑點的皮膚耷拉下來:“你假期不出去看看,難道要待在你奶奶給你那院子里,看荷葉子嗎?”
    語氣可笑得,好像不認得他這個兒子。
    楊謙南一言未發。
    葉蕙欣上回來看一趟院子,無聲無息地喊人來翻池子,水泵的噪聲擾了他兩天的清夢,好像在提醒他,日子遠沒有他想象中這么安穩。他以前不太搭理葉蕙欣,但這次難得遂了她的意,換一時太平。
    所以溫凜餐廳開業的那天,他不在北京。
    溫凜問去哪,他就輕描淡寫說去內蒙玩兩天,盛情難卻。她沒問他車上有誰,可目光里的黯然,他全看在眼里。楊謙南愛莫能助,可也會為這愛莫能助,悵然一陣子。
    十月,呼倫`貝爾草盡天涼,寥廓天地間大片青黃,焚燒過的土地焦紅如殘陽。楊謙南在荒無人煙的國道上飛馳,姚玥向上一指,欣喜地喊:“好多星星!”
    他驀地抬頭望,蒼茫夜色間,星輝點亮穹頂。
    溫凜那里也是同樣。
    這一天,整棟新商廈從頂層到B1,都綴滿了星形燈環,商場配合地把燈光打柔,襯得茶色光線里星星閃閃發亮,璀璨如銀河。
    沒人能想到,這是一家小餐館的開業排場,只因為她的店名叫夜星。
    后來商場附近的居民里,總有人說起這一天的傳聞,說這家餐廳來歷不凡,老板娘是哪個京城大佬的女人,開業的時候為她滿樓鋪星星,淹沒所有商鋪。
    她聽了總覺得太夸張,太好笑。
    可是再好笑,溫凜也是唯一笑不出來的那一個。
    她總會回憶起來,商場暗燈后,她從十幾樓,一步步走下已經停運的自動扶梯。兩畔的星燈在黑暗中散發著柔和的光芒,陪伴她踩下一層又一層。她一邊走,一邊給楊謙南打電話,問他:“那里星星多嗎?”
    他說是有那么幾顆。
    “可是凜凜,我很想你。”
    溫凜打完這個電話,坐在扶梯上發了很久的呆。她想,待會兒再走吧,反正燈已暗了,電也斷了,一切全靠她跋涉,什么時候走也沒有區別。
    她只是有點遺憾,恐怕不會有人在意,這個故事原本的樣子。
    誰會知道,那一樓的星光,那一樓第二天夜里被整棟商廈的保潔人員咒罵著拖走的星光,是她這輩子所有的春風,所有迎風而起的紙鳶。
    所有遙遠的,湮滅的星。
    *
    楊謙南是在這一年的尾巴上聽到的那首《夜星》。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原來這兩個字是溫凜寫給鐘惟的歌名。
    鐘惟那些朋友辦了一個小型live,在后海邊上的酒吧里。經歷過10年北京罕見的寒冬,11年末尾的氣候顯得可愛宜人,什剎海里的冰還沒有結牢,薄薄一層碎冰晶瑩地漂浮在岸邊。溫凜路過時趴在白色石欄上,問他:“荷花呢?”
    不是說什剎海是京城夏季賞荷的好去處,炎夏一來,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是京華一景嗎?
    楊謙南掃了眼暗沉沉的水面,笑著說:“死了吧。”
    夜色籠罩,冰面嚴覆,一枝荷花都尋不見了。
    溫凜依依不舍地踏進live現場。來的人只崇拜兩種樂種,搖滾和民謠。她在那一年見到了好幾個后來聲名鵲起的音樂人,那時他們都還很樸素,live現場門票只要五十塊,一邊唱歌一邊聊天,還會在舞臺上接過觀眾遞過去的酒杯,一飲而盡。
    鐘惟是其中一個。
    她以前能唱大開大合的歐美搖滾樂,如今嗓音條件受限,抱一把吉他,靜靜地清唱開場。
    “當天閃爍的不是夜星,是你眼睛
    當天貪戀一捧光影,懼怕天明”
    “當天難忘的不是夜星,是你眼睛
    當天哪怕滿山追兵,也是美景”
    她的嗓音柔和中帶沙啞,有些許隨性浪蕩的江湖氣。
    溫凜聽這個聲音,會覺得她在嘲笑自己。
    人群中沒有人看她,她卻不由自主地去看人群。
    這小小一塊地方,也站著幾個久違的人——
    莊清許在其中最醒目,她穿著淡藍色的毛衣開衫,站在一群身上掛滿金屬的發燒友中間,恬淡溫和得像一株栽錯地方的梅花樹。
    但她悄然盛放著,臉蛋被屋里的暖氣和熱烈的氣氛熏紅,好像盡力散發著暗香,滌清酒精和尼古丁頹靡的氣味。鐘惟在臺上,依舊畫著濃濃煙熏妝,粘著纖長假睫毛,可輕輕一掀向她看去時,目光平和安靜。莊清許在暗燈的觀眾區,把纖柔的手掌擋在兩頰,無聲地沖她反反復復比口型:好——棒——!筆趣閣
    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
    鐘惟偶然看來她的方向,沖她露齒一笑,她激動得眼淚都沁出來。
    這一切盡收溫凜眼底。
    不僅是她們,還有在舞臺后側坐著的,許久未見的程誠。
    他的目光和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回避了一下。溫凜知道他一定看見了她身邊的楊謙南,也一定想得起來,當天他罵顧璃的時候,是怎么把她也一起惡狠狠地罵進去。
    溫凜借著去洗手間,和他偶遇了一次。
    她生疏地開口,問他怎么來這里工作了。程誠說跑場子唄,紅場被砸之后生意一蹶不振,那地方也不干凈,他隨朋友來這里,過幾天安生日子。
    他靠在消防通道口,點一支煙,問:“顧璃怎么樣了?”
    “本來說出國,后來又說不出了,找了個時尚雜志的工作,打算畢業干下去。”
    程誠:“還留北京?”
    溫凜說不是,“回上海。她公司有上海分部。”
    鐘惟的聲音縹縹緲緲響在遠處——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是我塵情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當茶飲”
    程誠的半邊臉頰攏在陰影里,吐了個煙圈,說:“挺好。”
    他們沒有更多的話可說,連再見都沒有合適的語氣,只能沉默地分道揚鑣。
    楊謙南過來尋她,看見一個背影,問:“你朋友?”
    溫凜搖搖頭,說:“顧璃前男友。”
    楊謙南挑唇暗諷:“顧璃還有前男友?”
    他倆直到最后都不太對付。
    溫凜牽著他的手出去,沿著什剎海散步。
    夜已深了,溫度降到零下,說話都呵出一口白氣。那些從未見過的荷花沉在水底,不知是怎樣度過一個又一個凜冬。
    溫凜好似心血來潮,說:“楊謙南,我們去日本玩吧。”
    “去干嘛?”
    “我想去北海道滑雪。”
    他笑起來:“你還真是摔不怕。”
    溫凜也笑,說:“誰說不怕。摔過才知道有多疼,所以我會保護好自己,不會讓自己再摔一次了。”
    “再摔一次,誰知道還有沒有命在。”
    她抬頭,眺望著十二月末,漫長無盡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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