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是典型的三進(jìn)四合院。
楊謙南偏愛散座,靠窗的檐廊,有一串銅錢風(fēng)鈴。桌上用的是銅壺蓋碗,細(xì)斟一杯茶,耳邊好似能聽見清末民國的街道上,人聲喧喧而來。
溫凜抿了口茶水。金駿眉,入口回甘。
她放下茶碗,將他看著。
其實(shí)楊謙南這人很奇怪,他喜歡公共場合,愛往人堆里湊。可真正落坐在人堆里,又一言不發(fā),安心當(dāng)個背景板。
溫凜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這人沒事去電影院,就為了睡兩個鐘頭。
楊謙南放下蓋碗,說:“在看什么?”
清晨六七點(diǎn)鐘,他的眼睛都是透明的。
溫凜忽然笑起來:“我就是覺得你有點(diǎn)……老年人。”
店主養(yǎng)了一只鳥,就掛在廊下,在籠子里啾啾啾地?fù)淅獬岚颍盟圃诟胶退?br/>
楊謙南也不生氣,剝著顆白瓜子:“還惦記著這茬呢?”
“不是說你老。”她連忙改口,絞盡腦汁也沒想出新的形容,“就是……有點(diǎn)老年人。”
“不是老態(tài)龍鐘的那種老,是老氣橫秋的那種老。”
她補(bǔ)充。完了又覺得不合適。
可以用老氣橫秋形容的,大多是少年,多少有點(diǎn)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滋味。但他不是的,他明明擁有最好的風(fēng)華,也在縱情地享樂,可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頑固的、老朽的心態(tài)。
這么一長段,溫凜自己都覺得解釋不清,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
楊謙南也不知有沒有領(lǐng)會她的意思,放了粒瓜子肉在她嘴里。
溫凜慢慢嚼了嚼,平淡的瓜子味,倒是挺香。抬起眼,楊謙南已經(jīng)在剝下一顆。
斂眉,低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一雙骨節(jié)寬大的手,撥弄白色的軟殼。
下一顆是他自己的,一下拋進(jìn)嘴里,又剝一顆,去逗鳥。
溫凜說:“你平時通宵完,就來吃這個呀?”
“也不是。”他又拋一顆。
“空腹喝茶,對胃不好的。”
他頓一下,好像沒聽到。那鳥撲騰來撲騰去,撞在了籠門上。
溫凜又說:“我后天就回家了。”
楊謙南這才收回了視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你會想我嗎?”她忽然展開了眉眼,方才那素凈的,有點(diǎn)苦情的面相一下打開,眼里閃動著狡黠。
他忽然笑了,在她下巴捏上一下:“你說我想不想?”
“那我都快走了,你還光顧著逗鳥。”溫凜假模假樣地蹙起眉,嚴(yán)肅地說,“你找什么人我都認(rèn)了,但是我總不能連鳥都不如吧。”
楊謙南聞言,怔了一下。
他在瓜子碟里撈了一把。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如砂石般從他指縫間流下,積成一堆。
“凜凜,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他不擅長裝傻。
但溫凜擅長。
她眨了兩下眼,說:“沒有啊。”
楊謙南忽地笑了一聲,抬眸看她。
那眸子像是玻璃做的,帶著光,掃向她。
“連鳥的醋都吃。”他語調(diào)帶著點(diǎn)寵溺,“活的東西醋你都吃?”
這話其實(shí)不用她回答的。溫凜只笑笑,說沒有啊。
楊謙南掀開碗蓋,說:“那以后家里面不能養(yǎng)狗了。貓也不成。”
他也許就是隨口一說。可溫凜記著這句話,在心里翻檢著,一直記到回去。
楊謙南把她放在宿舍樓下。
他的車停在藍(lán)色自行車棚邊,十分醒目。溫凜覺得不該久坐,解開安全帶就想下車。
楊謙南把她拉住了,遞來個東西。
溫凜回頭看,是一袋茉莉茶。方才有個茶藝師給她推薦這個,說是他們家特色,這玩意兒潤燥香肌、口味甜淡,適合小姑娘。她對茶沒研究,擺擺手沒要,楊謙南當(dāng)時在逗鳥,看上去也沒興趣。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買的。
溫凜笑著接過來,看了眼包裝:“你還買這個呢?”
“和那家店老板熟,做他點(diǎn)生意。”
溫凜嘁了聲,一臉了然。
楊謙南淺淺地笑:“拿著吧。聽說豐胸。”
話音剛落,一個袋子就砸過來了。他用胳膊擋住,笑得沒臉沒皮。
“鬼扯吧你。”溫凜拎著茶袋下車,把車門給他狠狠甩上。
楊謙南目送她繞車頭,按了下喇叭。她不理,他又按一下。
溫凜回頭,他正坐在車?yán)铮瑢χΑ?br/>
鳴笛聲在寒冬寂靜的晨,尤為刺耳。
溫凜緊張地敲開他那邊車窗,探進(jìn)去:“在學(xué)校里鳴喇叭,你瘋啦?”
楊謙南按住她腦袋,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他的唇是溫的,很有力度地一印。
她瞬間老實(shí)了。
冰涼的額頭仿佛被他注入一股暖流。溫凜頸后是北方冰冷的清晨,臉上撲著他車?yán)锏臒釟猓纪苏局保瑪恐鄄€輕輕說:“干什么啊……”
“乖點(diǎn)。”他這么說。
“……嗯。”她這么應(yīng)。
扎眼的車型消失在樹叢后。
溫凜從口袋里翻門禁卡,余光一瞥,看見個人。
柯家寧,她們院院草,正靠在大門邊。
整個新聞學(xué)院也沒幾個男生。像他這樣身材高大,長相斯文的,妥妥的就是院草了。
他跟她打了個招呼:“溫凜。”濃眉大眼,笑起來都是干凈溫柔的。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樓下。想也不用想,他應(yīng)該是在等人。
溫凜掏卡的動作頓了一下,怕他碰巧看見了剛才那一幕,目光有些閃躲地點(diǎn)頭:“……早啊。”然后順利刷進(jìn)了門。
一進(jìn)宿舍,她像松了口氣,擱下大衣。
顧璃居然已經(jīng)起了,正站在穿衣鏡前,檢查自己的妝容。
“起這么早?”
“嗯啊,柯家寧約我去逛梵高展。好多人呢,去晚了該排不上了。”
溫凜有點(diǎn)發(fā)愣,說:“我在門口撞見他了。”
大寶貝舉起自己左腕,叫起來:“啊啊,他怎么來這么早呀。這才八點(diǎn)多呢。”
“你們約了幾點(diǎn)?”
“九點(diǎn)呀,我這邊眼線還沒化呢。”顧璃一邊閉著半只眼睛描眼線,一邊說,“你昨晚又去哪啦?你最近夜不歸宿的頻率可高了。”
“……朋友那里。”
顧璃突然湊到她面前,一張花紅柳綠的臉笑得喜氣洋洋:“昨晚送我們那個朋友呀?”
“嗯。”溫凜被她盯得心里發(fā)毛,“怎么了?”
顧璃說:“挺帥的。”
溫凜:“……”
“說真的,很有氣質(zhì)。”顧璃又回去畫眼線了,一邊懊惱地說,“我當(dāng)初怎么就瞎了眼,找了程誠這種賤骨頭呢。”
她又開始罵人了。溫凜皺了皺眉,試探:“你們和好了?”
“嗯啊,和好啦。昨晚后來就是他送我回來的。”
果然。
溫凜想到了什么,茫然道:“那你還約柯家寧去看展?”
“嘻嘻。”大寶貝終于化完了妝,把化妝鏡一合,挑挑眉毛,“這你就不懂啦。程誠身邊那么多亂七八糟的鶯鶯燕燕,就不準(zhǔn)我有幾個純潔的男性朋友?再說了,他工作那么忙,從來不陪我,我也要給自己找點(diǎn)樂子的好伐。”M.
“不跟你說了,我要遲到了!”顧璃挎上包,搖曳生姿地走了。
空氣里飄過一段香水的甜香,是Chloe的米絲帶。
溫凜反坐在椅子上,茉莉茶的袋子透著股澄澈清澀的花香。
她從前覺得學(xué)院里那些女同學(xué)不喜歡顧璃,可能是因?yàn)樗男〗闫狻,F(xiàn)在仔細(xì)思考了一下,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吧。大寶貝她……跟她從前的認(rèn)知不太一樣。
其實(shí)她以前也很少關(guān)注身邊人都在做什么,壓根沒有一個基本的認(rèn)知。
這一天,晨光漸亮,太陽從地平線下升起,人間從眼前浮現(xiàn)。
溫凜捏了捏手里的袋子,茶葉在袋子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每個人,好像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點(diǎn)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