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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齟齬

    沒等江敘和沈方煜就這件事討論出個所以然,大抵是兩人杵在住院部的門口太顯眼,一個路過的女人突然拽住江敘,問了句,“哎醫(yī)生,您曉不曉得婦產(chǎn)科怎么走啊?”
    江敘一愣,沈方煜把他的手機塞回江敘的口袋,不著痕跡地擋開女人的動作,略護在江敘身前,防備的姿態(tài)絲毫沒有影響他臉上習慣性的笑。
    “這位姐姐,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連聲音都稱得上溫和而彬彬有禮,一聽就忍不住讓你把心事都說出來似的。
    ——沈方煜這人就是這樣,特會做面子功夫,說好聽叫情商高,說不好聽叫左右逢源,鬧得誰都以為自己跟他是朋友似的,連帶患者都說他有親和力,覺得跟他多聊幾句天比吃藥還管用。
    也算是本事。
    眼前的女人果然像是抓到了救星似的,絲毫沒在意沈方煜剛剛實則并不算太友好的阻攔。
    她露出一個有些討好的笑,把鬢邊散下來的頭發(fā)卷到耳后,拉過旁邊低著頭看腳底的姑娘,對沈方煜說:“我找婦產(chǎn)科的江敘江醫(yī)生,”她拍了拍身邊的姑娘,又添上一句,“這是他妹妹。”
    “妹妹?”沈方煜看了江敘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個妹妹。”
    況且還是大著肚子的妹妹。
    江敘一看就估出來約莫九個月了,快要臨產(chǎn)了。
    而那女人顯然從沈方煜的話音里明白了什么,有些尷尬又有些激動地望向江敘,“是絨絨啊,我是你姨媽,我小時候還抱過你呢!”說完她像是要像沈方煜證明她和江敘真的很親厚似的,作勢要去搭江敘的手腕。
    江敘被她握住袖子的時候明顯一僵,以至于都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姨媽的稱呼。
    “絨絨?”沈方煜帶著幾分戲謔調侃他,“江醫(yī)生還有這么可愛的小名兒吶?”
    “……”江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后者從善如流地閉上嘴。
    江敘不著痕跡地抽回手,女人的話讓他想起了兩人的那通電話,連帶著某個不太愉快的混亂早晨。
    他看了沈方煜一眼,后者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意思是我都沒吭聲了你怎么還瞪我。
    江敘默默收回目光,對眼前的女人客氣道:“姨媽。”他的目光又挪向一旁看起來頗有幾分局促的年輕女人,問候道:“麗麗妹妹?”
    上回他這從沒聽說過的姨媽突然冒出來,說是要讓他給自家女兒接生,后來醫(yī)院里忙,他也一直沒空和這便宜姨媽吃頓飯,只讓他親媽去解釋了緣由。
    自家出了個當醫(yī)生的孩子,江母和其他大多數(shù)的家長一樣,在外面特愛顯擺這事兒,江敘提過好幾次,顯然他媽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之后那姨媽倒是再沒聯(lián)系過他,江敘工作忙,也早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她竟然找來醫(yī)院了。
    “哎呦!”聽見江敘跟他們打招呼,姨媽眉開眼笑地把女兒推到面前,也不管剛剛他們彼此都沒認出對方的尷尬,直接熱情寒暄道:“可不是你麗麗妹妹嘛,你小時候還帶她玩兒過呢。”
    江敘看了一眼這個麗麗妹妹,確信他們的緣分要么是姨媽編出來的,要么就是他三歲之前的事兒,至少從他記事起,就沒見過這倆人。
    姨媽也不管現(xiàn)下就在醫(yī)院門口,笑著從兜里拿出個紅包就往江敘的白大褂口袋里塞。那喜慶的大紅色格外醒目,麗麗妹妹的頭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
    “上回跟你打電話,聽你嗓子啞得可嚇人了,好在現(xiàn)在聽著好多了,這是姨媽的一份心意,你拿去買點好吃的,可別再傷著嗓子了。”
    聽見嗓子啞,江敘像是被嗆住了,忍不住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沈方煜在一旁八卦道:“你什么時候嗓子啞了,我怎么不知——”他說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像在某一天之后,江敘的話就變得格外少了,過了幾天才恢復原樣。
    那時候他沒太放在心上,然而現(xiàn)在……他可能知道江敘的嗓子為什么啞了。
    沈方煜的眼神有些飄忽,半天都抓不著焦距。
    好在江敘忙著把紅包推回去,并沒有留意到他的戛然而止的話音。
    “姨媽,您有什么事直接說就行,這紅包我們不能拿。”
    說完他給沈方煜遞了個眼神,后者極為配合道:“是真的姨媽,”他跟著江敘一起稱呼,“要是收了錢,別說罰款了,恐怕他都沒法兒在這兒干了,您要是鬧得他工作都沒了,那我們想幫您也幫不成了不是?”
    他笑得真誠,卻莫名讓姨媽聽出了一點壓迫感。
    她訕笑著收回紅包,感嘆了一句,“你們這兒是比我們那兒的醫(yī)院管的嚴。”
    見著她的動作,沈方煜開口道:“你姨媽真是通情達理,比我媽那可強多了,一看就是明事理的人。”
    話是對著江敘,可句句都是說給姨媽聽的,果不其然,姨媽的臉色好了很多,再次將注意力落在這個方才她就頗有好感的年輕人身上,“您是我們家絨絨的朋友?”
    沈方煜聽到“朋友”兩個字挑了挑眉,見江敘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才笑道:“我是江敘的同事,姓沈,您叫我小沈就行。”
    他掃了一眼兩旁,略壓低了聲音道:“姨媽,這兒是醫(yī)院,來來往往的都是同事,您可別再一口一個‘絨絨’了,不然鐵定有人要開江醫(yī)生的玩笑。”
    姨媽原本是想借著這一句幼時的稱呼拉近一下和江敘的關系,貿(mào)然聽沈方煜這樣點出來,她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忙改口笑道:“是是是,江醫(yī)生,我老糊涂說錯話了。”
    她對江敘道:“還是上回的事兒,你媽跟我說麗麗沒在你們濟華醫(yī)院建檔,就不能在你們醫(yī)院生,我原先不知道a城這建檔的規(guī)矩,本來都帶著麗麗回去了。”
    她頓了頓:“可昨兒隔壁那丫頭說,她就是中途轉到大醫(yī)院去生的,只要肯找關系,就沒有轉不進去的醫(yī)院,所以我這不是想著來找你幫幫忙,看能不能把我們麗麗轉到你們院來生。”
    a城每天都有無數(shù)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前來造訪,產(chǎn)床產(chǎn)房更是供不應求,于是很早以前就有了懷孕建檔的規(guī)定。
    一般來說,在哪個醫(yī)院建檔,最后也是在哪個醫(yī)院生產(chǎn)。這樣醫(yī)院能掌握患者的全部資料信息,也能更好地為產(chǎn)婦的生產(chǎn)做出安排。
    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能轉院,但a醫(yī)大附屬濟華醫(yī)院作為a城的王牌醫(yī)院,建檔都需要預約,并且還必須在懷孕十二周之前完成,早就不剩下多余的床位了,除了下級醫(yī)院解決不了的疑難癥轉診和臨時急產(chǎn),是不會接受任何臨時轉院的情況的。
    這些他當時都在電話里跟江母說過,也讓母親都一一轉述給姨媽了,聽到又是這件事,江敘的頭都大了。
    醫(yī)療資源有限,不然濟華也不會提出預約制。麗麗的檢查報告他全都看過,適齡、單胎、沒有并發(fā)癥,孕婦和孩子的各項檢查指標都很好,連剖腹產(chǎn)的必要都沒有,挑不出一點兒需要臨時換醫(yī)院的毛病。
    “這件事是真辦不了。”江敘又把那些規(guī)章制度掰開了揉碎了跟姨媽講了一遍,平時帶學生都沒一次性說過這么多話。
    患者換醫(yī)院是自由的,但是床位和醫(yī)療資源只有那么多,如果他強行靠關系讓麗麗插隊,損害的就是其他遵守規(guī)則建檔的孕婦的正當利益和公平了。
    “……再者,轉院也不利于醫(yī)院掌握產(chǎn)婦完整的資料信息,更容易出意外。”江敘口干舌燥地說完,咽了口唾沫。
    姨媽眼巴巴地望著他,見他講完了,插上一句,“啊呀,你媽媽說你老師就是你們副院長呀,老師幫幫學生沒什么大不了的呀。”
    江敘喉頭一哽。
    得,他剛解釋了半天,顯然姨媽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他不像沈方煜那樣長袖善舞,讓他處理這種人情世故簡直是比讓他熬夜通宵做手術還痛苦。
    他正絞盡腦汁想著怎么說的時候,沈方煜忽然輕笑了一聲,用下巴點了點麗麗,而后對姨媽道:“麗麗妹妹原本是要在哪個醫(yī)院生啊,負責的醫(yī)生是誰啊?”
    “宿渠一醫(yī)院,”姨媽道:“醫(yī)生……醫(yī)生是……”她想了想,半天沒想起來。
    “是王建成醫(yī)生。”麗麗妹妹在她身后聲如蚊吶道。
    “哦,宿渠的王建成啊,”沈方煜勾起嘴角,“我認識他啊,姨媽,這王醫(yī)生可厲害了,您運氣真是好,我以前有個堂姐想找王醫(yī)生人家還不收她呢,說得按看診的日期來。”
    他驟然一出聲,說得姨媽一愣一愣的,連帶著江敘都看了他一眼。
    沈方煜自然而然地換上有些夸張的語氣,“有王醫(yī)生您還轉到我們院來干什么啊,他的醫(yī)術比濟華好多醫(yī)生都強呢,我和江敘還去看過他做手術,是不是啊江敘?”
    江敘望著他,半晌沒說話,然后在姨媽帶著幾分撿到寶,隱秘又不敢太雀躍的神情中,冷漠地保持了沉默。
    “那你是說,你和絨——不是,江醫(yī)生,都得跟著他學呢?”姨媽的語氣隱隱有些激動。
    “是啊,那可不得互相切磋,”沈方煜道:“您放心,我和王醫(yī)生可熟了,今晚上就給王醫(yī)生打個電話,囑托他一定好好照看好令愛的胎。”
    “哎呦,”姨媽一拍巴掌,“這可怎么感謝你啊,沈醫(yī)生!您看你今天下了班兒有空嗎,我請您吃個飯?”
    沈方煜擺手道:“不用客氣了姨媽,都是好兄弟,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的事兒,瞧您說的,”他輕描淡寫地笑道:“您快帶著麗麗妹妹回去好好休息吧,按時產(chǎn)檢,到日子了上醫(yī)院去就行。”
    “哎!”姨媽應聲完又感慨道:“我們江敘真是什么福氣啊,能認識你這么個朋友。”
    江敘抽了抽嘴角,就聽姨媽對他道:“等麗麗生了,你可一定要帶著小沈來吃酒,到時候姨媽給你們煮雞蛋吃。”
    江敘在她帶著殷切地笑意注視下,僵硬地點了點頭,姨媽才心滿意足告別道:“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忙。”
    姨媽滿面愁容地來,最后被沈方煜哄得喜氣洋洋地走了,走的時候還特意沖沈方煜笑了笑。
    連帶著從見著面就沒抬起過頭的麗麗走的時候都松了一口氣,帶著幾分謝意和歉意對兩人點了點頭。
    親眼見著母親這樣大喇喇地攀關系,顯然內(nèi)向的姑娘還是有些難堪。
    江敘瞥了沈方煜一眼,“王建成是誰?”
    “不知道啊。”沈方煜隨口道。
    江敘:“……”
    “你別拿那種眼神看著我,”沈方煜拿著手機點了幾下,像是在打字,然后向江敘晃了晃手機,“宿渠婦產(chǎn)科的飯局,周末,王建成也來,我親自去給你妹妹拉關系,夠意思了吧。”
    宿渠一醫(yī)院是下級醫(yī)院,愿意和沈方煜交好是情理之中,但無論是哪個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忙的不可開交,能這么短的時間把局湊起來,估摸著也只有沈方煜辦得到。
    “你放心,”沈方煜說:“我要是感覺這王醫(yī)生不行,就再給你想別的辦法。”
    “你跟你姨媽說什么轉院的危害、說什么接生是助產(chǎn)士的工作,人家才不會往心里去,明擺著來找你托關系的,那心里頭鐵定是覺得找了關系的醫(yī)生才靠譜。”
    “甭管是王醫(yī)生張醫(yī)生,熟人認識的醫(yī)生那才是好醫(yī)生。江醫(yī)生開醫(yī)囑的時候倒是挺會對癥下藥,現(xiàn)在怎么就不會了。”
    其實他們心里頭都清楚,除卻極個別沒醫(yī)德的,絕大多數(shù)干這行的,甭管是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還是小醫(yī)院的醫(yī)生,都是真心實意盼著病人好,就算沒紅包沒熟人關系,也沒人會對患者敷衍。
    醫(yī)術平平無奇的,不會因為一個紅包就突飛猛進,而醫(yī)術精湛經(jīng)驗豐富的,也絕不會因為沒有紅包就落下十萬八千里,誰敢在患者面前擺爛懈怠,除非是不想干了。
    麗麗要是真有什么疑難雜癥的情況,無論是濟華醫(yī)院還是江敘都會頭一個把她接進來,想盡辦法地治,而她現(xiàn)在好端端的,各項產(chǎn)檢指標也都沒問題,他們怎么也沒道理讓麗麗來插別人按時預約的隊。
    江敘沖沈方煜點了點頭,“謝”字在嘴里猶猶豫豫地打著轉,沒等說出口,沈方煜已經(jīng)換了話頭,“所以呢,”他拿眼神點了點江敘的小腹,“我們商量商量?”
    于是那聲謝謝到底是沒說出來。
    “你別管了。”江敘說。
    沈方煜的臉色變了變,“你什么意思?”
    “需要你做手術的時候我會聯(lián)系你的,”江敘看了他一眼,“其他時候,你離我遠一點。”
    “離你遠一點?”
    沈方煜像是一時間沒能理解他話里的含義,怔了片刻,才突然笑了一聲,那笑里帶著點冷淡,也帶著點自嘲。
    “行,沒問題,”他說:“反正江醫(yī)生一向只會命令,從不和人商量。”
    說完他直接插著兜,面無表情地繞過江敘,踏進了住院部的旋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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