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上次來行宮,是向她作了保的,會在皇帝大婚前將京中的異黨料理干凈。
結果別說入冬,連中秋還沒到,就在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肅了朝綱。
饒是宣明珠從不低估梅鶴庭的能力,仍驚異于他的手段。
依她原本的想頭,梅鶴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沒法變成靈犀鳥直接飛到禁中陛下跟前,怎么也須徐徐圖之。
沒想到,他拿一件龍袍作開刃,寶鋒出鞘就驚世,利落不留情地破開楚光王這在洛陽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連帶著拔出底下的一大串連須爛筍。
從頭到尾沒出半個月。
那件兒龍袍,應不是她那位萬事謹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鳳眸輕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頭了,哪里還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權變行事。如果說從前的梅鶴庭還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兒自矜,用非常手段達到正途的結果——
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傳信給皇帝,說本宮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腳濯在涼殿的曲水龍池里,趾頭撥弄著水波,吩咐暗衛道,“楚光王府該抄的抄,嫡系該除的除,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婦孺,能留下一條命的便留個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樁大喜要緊,沒的弄得太過血腥。”
雪堂領命去了,澄兒在旁將玉膩渾圓的嶺南荔剝好放在瑪瑙盤里,不由感慨:
“待此事畢,陛下也該將殿下的長公主銜兒晉為‘大長公主’了,挨了那幫子迂儒這些年的罵,欠了您這些年的尊榮,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們可都盼著這一日,好給殿下好生磕個頭呢。”
有北衙軍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禁苑內,圍剿了那一營的反兵,本身便是對長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腳。
宣明珠倒不大計較虛銜,她有私庫有食邑,不靠著這個吃朝廷俸祿。大長公主……好像無端把人叫老幾十歲似的。
她悠然晃蕩雙足,澄澈見底的清波下,那十個趾瓣宛若剝了殼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紋濡到輕容紗裙上,濕縠裹玉肌。
想起來問了句,梅刺史近來忙些什么?
一時有一時的章程,從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稱謂上頭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宣明珠若有所思,擼了下腕子上不知沁著什么香的菩提子。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悶熱的時候,唯獨到了七月十五夜晚,凈黑的夜幕無端壓抑得人背脊寒涼。
梅長生踩著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時分,街上便沒什么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處王權公卿腳下,金吾不嚴,城肆的街道上處處可見百姓為先人焚化紙錢留下的燼痕,從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貼了一塊塊黢黑的膏藥。
夜風一揚,不干不凈的紙灰尋覓著陽氣,徑往活人鞋底下鉆。
故有老話講七月十五鬼門開,除了那百無禁忌的,尋常人家黃昏后就早早上了門板不再走動。城門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門樓上的風燈一晃。
照出一人一騎向城門行來。
守城兵衛瞬間悚然。
那馬是渾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卻似籠在一片黑霧里,看不真切,馬下還跟著四扈,腳步仿佛被一根線牽動一般整齊。
守城兵慌忙低頭去找地影兒,等看見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問名。
馬上之人并不答言,四角豎風燈下,只見那枚玲瓏的頷尖輕耷,睫下兩點漆星,兩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間的篆牌。
守城兵借著昏光抿了好幾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長的牙牌,瞳孔舒張,忙告罪讓道。
等一行人穿過城闕洞,守城兵兩只手心兒皆汗濕了,望著那位大人甚為年輕的背影,暗道一聲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這么一位人物。
梅長生入城后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轡踏入院中,他回眸向東南方眺望,看見了那片點綴在山巒間的燈芒,如旅人歸家有了落腳地,餮足收回視線,眸底的陰翳卻一遞一遞凝出霜來。
今夜她殿中的燈,也亮著。
九尾聽見門口的動靜噠著小瘸腿跑出來,沒等靠近一身風塵的主人,又突然奓著毛,惶然折返。
梅長生輕瞥小東西一眼,進門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來伺候,梅長生看他一眼,后者趕忙回稟道,行宮一切如常無恙。
梅長生低頭往腕子上撩水,這才問,“上京那邊如何?”
之前為了保持與京城的消息暢通,他將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備膳燒熱水,在水盆架邊給公子遞上巾子道:
“楚光王爺孫九人,并五位誥命國夫人,于前日飲鴆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滿門抄斬,女沒坊司,男徙嶺南。
“今兒早上得的消息,門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愿以謫官證明自身清白,這會子不知如何了。”
梅長生用干爽的布巾拭著指頭,抹唇淡諷,“門下省的長官,大晉半個宰相,偏偏是叛王的兒孫親家。”
縱使這位江閣老真不知情,是被宣戩算計入套,也講不上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了,這會子不老實實貓在家里祈盼陛下憐功恤老,非往槍尖上撞,莫非是以為陛下年輕,忘了這些年被他駁諫的革故政策了?
姜瑾問:“難道江琮還打算以退為進,想借此保住他閣老的位置?”
梅長生微笑搖頭。
男人凌銳的劍眉下卻生著兩扇纖密的睫毛,交織成清雅無害模樣。
“大抵是想通了幕后給陛下出策的人是誰,還想著,誅一誅我的心吧。”
洛陽,紫微宮。
江閣老六旬年紀,在含元殿外從黎明開宮門起一直跪到正晌午,體力不支暈過去一遭,終于換來陛下召見一面。
他被抬進殿中時,受暑的臉上透著一片土白。皇帝坐在御案后,于心不忍,賜了座。
可江琮未領恩,待勻緩過一口氣,又撲通跪在皇帝面前,顫巍巍揖著白袷袖進言:
“陛下對待宗親使用雷霆手段,臣牽扯在其中,不敢為楚王、為自己開脫分毫。然陛下欲借此番風波整頓內閣,臣雖戔芥待罪之身,受先祖先帝托付社稷,不敢不上諫——”
江閣老正待一鼓作氣說下去,宣長賜拇指的翡玉板指扣了下黃梨案,懶洋洋打斷道:
“行了,閣老的意思,這三年朕已聽得很明白,無非認為裁冗改賦的新政操之過急,不是時候。然閣老保不準的事,朕自有能臣可用,閣老到了致仕的年齡,掛仗養老去豈不太平,這內閣沒了江琮,朕想,它也不會不轉。”
皇帝知道江家的女兒嫁了楚光王的嫡孫,亦即那位想跟他掰一掰手腕子的宣含弼。
宣含弼隨父祖一杯毒酒見列祖去了,江氏本不在賜死之列,亦自盡殉節,他體諒江閣老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愿求全責備。
江琮卻猙容力爭:“陛下三思!老臣知曉,上京變動背后是梅長生為陛下謀劃,陛下亦器重此子。然而陛下可否想過,此子年紀輕輕心志深沉,一味奉承陛下施行新政,究竟是為國奉公還是為己邀名?
“陛下褫除老臣,大力起用新秀,是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臣謫不足惜,死不足惜,只請求陛下細察梅長生其人才德——江琮之昨日,乃梅長生之今日,臣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啊陛下!待日后他權傾朝野……”
“夠了!”
皇帝忿然作色,年輕的雙目直視下首情緒激動的三朝老臣,“江閣老,你捫心,是否從朕登基開始,你便打心底里,只認為朕至多為守成之主,而不能成就中興之業?”
所以才有了那一封封回駁的諫書,永遠說時機不成熟,永遠覺得他是那個十四歲御極的太子,不會長大。
江琮聞言如遭雷霹,身子晃了一晃,軟泥一般癱在細墁蓮磚上。
這誅心之疑,原來才是皇帝打定主意定要削他官職的原因。
皇帝自省一時失人君之態了,略顯輕疲地揮揮手,江琮怎么抬進來的,又怎么被抬了出去。
只不過避免礙皇上的眼,這回一徑送出了皇宮。
待政殿內重新安靜,宣長賜輕吐一氣,從黃梨桌屜中取出梅鶴庭的最后一個錦囊。
看著上面風骨遒勁的六個字,皇帝馨馨然輕笑。
那人是他的少傅,曾是他的姑父,如今是他的愛卿。宣長賜當然信任他,因為,他已經將自身最大的軟肋告訴他了啊。
“鎮國大長公主。”
大局定了,梅長生對上京傳回的消息變得不甚在意。
哪怕聽聞江琮告病致仕也無反應,只問了句,“狄師兄可有動靜?”
他意指的是中書侍郎狄元英,楚王謀反與兵部結黨的事皆與他無關,是三省長官中少有未被牽連的,姜瑾不明其義,回說無。梅長生點點頭,便不再多問了。
他回汝城次日,便將從江南冰鎮帶回的一船新鮮枇杷和荔枝送至九峰山行宮。
說是帶給三個孩子的,宣明珠便不好退還。然裝了那么些筐子,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想孝敬的是誰,連長公主身邊的仆婢都跟著沾光,嘗到了江左鮮果的水靈滋味。
除了水果,他還給寶鴉和梅豫梅珩各挑了禮物,隨之送去的,有一個未具名的檀木長匣。
宣明珠瞧那匣子眼熟,打開來看,果然是上回那支千年血參。
她置之一笑,收下了。
與上次不死心的糾纏不同,剝除私情,這是梅長生剩下的責任心,知她病情,必然難以無動于衷。就像她,也要顧及他是寶鴉父親的身份,若遇難處,總要伸一把手。
澄兒說此參煲湯補氣血最好,被公主殿下拒了,沒人說心意收下便一定要用。
再者,“九叔上回說了,不許我亂用補藥,這個想必也算罷。我近來吃著他改換的方子,竟覺大好,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左右別胡用找罵去。”
“呸呸。”澄兒連忙找就近的木頭,替公主摸一摸去晦氣,急道:“殿下仗著崔嬤嬤不在跟前,言語又不忌諱了!殿下身子想必是要大好了!甚么回不回光,可是要傷死奴婢的心么?”
宣明珠暗自吐舌,她身邊一圈人,殿下殿下地喚著,又有哪個管不得她。
女子勾發睇眸,挑撻一笑:“好姊姊,算我言語不防頭了。來,嘗個果子甜甜嘴。”
一只澄黃的枇杷果空中畫弧兒,正拋進澄兒懷中。
在行宮的日子浮緩而輕閑,轉眼到了八月初一,又是新一輪月旦評的日子。
七月初一時,宣明珠因京城諸事未定,沒心思出門觀辨,這個月參與評會的文生俊杰們聽說長公主將來觀臨,個個卯足了精神準備。
汝州毗鄰上京,消息本不閉塞,當今陛下已親下諭旨替昭樂長公主正名,原來這三年所謂的姑侄不合,全是長公主為了顧全大義的蟄伏。
就說前不久震動京畿的楚王謀反案,便是由長公主殿下一舉揭發的,這樣的巾幗人物,豈能不令有識之士擊節贊嘆?
曾在月旦評上抨擊過長公主忤逆上主的名士,因此跌落文壇,取而代之的是入過洛陽的舉子聲稱,他曾有幸見過昭樂長公主殿下玉面,殿下腰佩金錯,縱馬酒肆的風姿,真如天人下凡也!
此言一出,更令許多人心折不已。
“說的是天人下凡,不是酒鬼下凡?”
宣明珠乘坐七寶輦去往城中的濯纓臺,聽手下將那邊的熱鬧一屜屜傳回來,納悶得很。
隨行的澄兒聽了捂嘴輕笑,“殿下,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您自然是天人風姿哩。”
宣明珠慵倚沉香靠,把玩著手里的蟒皮輕鞭,哼笑不語。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她若無這層顯赫的身份,三年來何以招致這些罵名供他們顯名上位,三年后又何以被夸得連她自個兒都快不認識自個兒了。
罵語贊語,皆是對昭樂長公主,其實又與宣明珠何干。
這樣想著,她反而失了幾分興致,點唇珠打個呵欠。早知如此,還不如白龍魚服地過來瞧個熱鬧了。
梅長生這一日醒得極早。
沐浴之后,他換上一身嶄新的鑲滾掐金云紋白綾衫,系碧玉帶,帶上綴一只七寶玉香囊。
那香,是十里香摻了龍腦金,上好的香料,無一絲浮顯馥氣。百年松香十里聞,矜貴處便在于那段若幽若隱的清斂,嗅覺的靈犀,落筆不可摹樣。
似一位翩然佳公子,精心裝扮去赴心愛姑娘的約。
他開門叫進姜瑾,司衙的廚房正好做得了一碗雞絲面送來。
梅長生漠漠瞧著那碗面,沒吃。隨意抿了幾口龍眼湯,甜得喉嚨發堵,又皺眉拿清水漱下,方出門往濯纓臺去。
他不食言,說過不出現在她眼前,就只在別處靜靜看她一眼,就好。
然這一眼卻也成了妄想。
長公主雖然蒞臨月旦評,然而那頂寶帷停在最顯赫的廣場上,四圍精甲侍衛護守,垂堆的重重紫紗百無聊籟地隨風輕動,卻始終沒有掀起。
這一日驚喜攢聚的人群中,無一個幸運兒得見長公主的玉面。
只有最終那名才壓群杰脫穎而出的文辯魁首,照例,是可將自己的詩文親自呈遞給長公主殿下的。
眾人一臉艷羨,注視那位容貌清秀的弱冠文魁,向寶輦行去。
男子屏息將詩筒呈上,紫帷簾輕啟一隙,長公主也僅是伸出一只手取詩,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手同別的男子授受,指頭無意觸碰,落在梅長生眼里,也演變成一場無聲的纏綿。
喀然一聲,手中玉扇的骨柄被他生生摁斷。
早起沒進東西,他站在暗處,目不轉睛,空蕩蕩的胃里翻江倒海,好似被一只手無情揉搓,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那只手,曾在每年的今日,都如期端上一碗長壽面,再變戲法般捧出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遞到他眼前。
纖纖素手的主人,會彎起她那雙昳麗無雙的鳳眸,笑著祝賀他:
生辰吉樂。
八月初一原是他的生辰。
十七歲以后,每年等到子夜,在衾枕上第一個祝賀他的人一直是她。
今年她忘記了。
以后年年歲歲,都不會有人這般替他慶生。
“嗯,詩章便罷了,字寫得尚可。”寶帷中響起一道清麗的聲音,也是僅有的評價,而后長公主似覺得意興闌珊,鳳駕起,打道回府。
由始至終,梅長生除了看見一截皓腕與腕上三纏的菩提珠,連她的一片衣角也沒有見到。
余人散去,他也回署衙。等走進自己的屋子,他看著被仆役收拾得纖塵不染的桌面,呆怔久久。
“我想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