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淮昨日離開芍藥橋,心事便算了了，入夜去城中覓了幾家大藥莊的點(diǎn)，想等天明后購上南疆常缺的驅(qū)疫藥材，便向邊關(guān)去了。
    這會兒他肚子還癟著,當(dāng)頭被阿姐興師問罪,只是看著她那身沒換過的衣裳發(fā)呆。
    “阿姐從何處回？”
    宣明珠神色明顯一頓,梅長生踱步進(jìn)屋，站在她身邊懶懶開腔：“現(xiàn)下倒是誰審誰呢？”
    言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掃個來回,看出幾分光景,當(dāng)下心境,真應(yīng)了那句，啼笑皆不敢。
    昨日心里合計(jì)得明白,他是將要從征的人，不能長伴阿姐身邊,那么縱使是別人,只要阿姐開心，都好。
    然而想是一回事，等親眼看見了，該傷懷還是傷懷，該酸還是酸。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梅鶴庭，這廝還作出一副小人得志嘴臉，就更加氣人了。
    他磨牙攢火,結(jié)果宣明珠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利害，言淮頓時偃旗息鼓,乜了姓梅的一眼，耷拉下腦袋：
    “阿姐別氣，恣白既從戎,將軍不離陣，此皆平常事。只是怕阿姐擔(dān)心，便沒敢告訴。何必給你徒增煩憂呢。”
    宣明珠簡直不知怎么說他，他現(xiàn)在不說，等她回京后難道不會知道嗎，那時想想在揚(yáng)州都沒為他好生話別一場，便不煩憂了？
    細(xì)問之下得知，原來南疆王暴病，帳下的王子王孫結(jié)黨奪權(quán)，出現(xiàn)內(nèi)亂，左尉遲氏扯旗自立，單方面破壞與大晉的和約，攻擊晉軍駐防西翼掠奪糧馬。
    南疆人擅用毒瘴，嫖騎將軍李廣德與部下被困在紅柳灘，折損千余人馬，這還是戰(zhàn)報到達(dá)洛陽前的狀況，此時不知如何。皇帝本不打算讓言淮再離京，是言淮自己請纓，才有了孤騎南下這一出。
    他麾下的弟兄們遠(yuǎn)在邊關(guān)浴血奮戰(zhàn)，讓他獨(dú)自享受洛陽繁華，言淮做不到。
    他來見宣明珠的路上想過，若阿姐當(dāng)真愿意給他一個機(jī)會，他能否割舍下夢里的那片金戈鐵馬，一心陪阿姐安穩(wěn)度日？還是依舊赴邊，大言不慚地讓阿姐等著自己凱旋呢？
    人生在世，處處皆不由己，結(jié)果不知該說太好還是太壞，他如今不用糾結(jié)了。
    “阿姐放心。”言淮又揚(yáng)起臉，傲氣地一展唇，“平南將軍不駐邊，沒人給這幫孫子緊弦了！京城那邊，九門提督的缺兒由京兆統(tǒng)司劉臥膽出任，耽誤不了陛下大婚期間的京畿治安。”
    “我是擔(dān)心這個么。”宣明珠一想到他又要去出生入死，心肝擰成一團(tuán)，不知該怎樣疼他才好。
    向言淮身上仔細(xì)打量去，前一日還覺得他身板硬實(shí)，長大成人了，這會兒又覺單薄無依，“往后愈發(fā)冷了，你這么伶仃仃的哪行，南疆不比中原，用物常有短缺，得置辦些行頭再走。”又問他：“何時啟程？”
    言淮吞吐：“打算明日走。”
    宣明珠聞言默了默，此時不是矯情的時候，余光掃到梅鶴庭，轉(zhuǎn)頭道，“揚(yáng)州城大人最熟，時間急迫，為恣白置辦的事可否托你？”
    “我不用他。”
    “臣遵主命。”
    兩人同時開口，視線一瞬對焦，像那針尖對麥芒。
    梅鶴庭為人大度得很，春風(fēng)得意嘛，能讓人一步便讓一步，徑先掉轉(zhuǎn)視線，溫煦的目光含住宣明珠，低聲道：
    “殿下疼弟弟是應(yīng)當(dāng)，不過也請分一瓣心體恤體恤臣，殿下瞧我這一身，能否借湢室清洗一番，用過朝食再去？”
    宣明珠不留在梅府沐浴，他便跟她回別業(yè)，腆顏蹭公主的凈室沐浴，一往一來，半分虧都不吃。
    言淮不等阿姐回應(yīng)便上前一步，舔著小虎牙勾手指，“那個誰，你過來……”
    真是好久沒人能在一句話里激怒他三回了，大家都是男人，誰不知誰的心思。小將軍將指節(jié)按得畢剝響，就去勾肩攏背，“來來，咱倆出去練練。”
    梅鶴庭向宣明珠身后閃了一步，“言將軍還沒到沙場便拿自己人開刀，好威風(fēng)啊。”
    “你再說一遍，誰跟你自己人，不是一晌沒見梅鶴庭你臉呢？”
    他的手被輕輕拍開，宣明珠頭疼地嘆息：“都給我消停些吧祖宗，個個是有皇命在身的人，玩兒吶，小孩子過家家吶？”
    她眼波一橫，“誰再鬧，外頭涼快去。”
    一聲令下，兩個男人眉目間刀來劍往依舊，只是皆不語了。
    三人都還沒用早飯，宣明珠調(diào)停后，命下頭備膳。一張桌上風(fēng)雷暗涌地吃完，梅鶴庭不用宣明珠再開口，優(yōu)雅地用白帕揩拭嘴角，主動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子道，“言將軍，請吧。”
    他念在言淮為國鎮(zhèn)邊的份上，除非實(shí)在忍不住擠對兩句，置辦一事盡心盡力。
    言淮也知這人在揚(yáng)州的分量，戎事為國之重事，便也先將個人恩怨放在一邊，使喚起他來一點(diǎn)負(fù)疚都沒有。
    梅長生沒脾氣，陪同言淮置辦齊藥材，已是后晌午。
    往他身上看了眼，他漫然道：“殿下說了，要為你置幾套夾衣大氅，我知道一家成衣鋪不錯。”
    坊間許多諺語都是話糙理不糙，比方“傻小子睡涼坑，全靠火力壯”，眼下的月令，言淮還穿一身單衫，與薄裘籠身的梅長生相較，如同身在兩個季節(jié)。
    言淮離京之前，英國公夫人殷殷為他準(zhǔn)備了七八個包袱，他一個都沒帶，就是嫌麻煩，不耐地擺了擺手，說不必。
    梅長生負(fù)手在前帶路，“你縱使在公主面前扔了，我也管不著，別讓我挨罵。”
    “喲。”言淮憤憤不平，“這會兒懂得言聽計(jì)從了，早年干嘛去了？你也不必在小爺跟前瞎得瑟，話我撂在這里，別仗著自己會耍心眼，以為阿姐好哄騙，便萬事大吉了。你若再敢傷她一回，我——”
    他發(fā)狠想了想，攥拳，“我削死你！”
    唾沫星子飛濺，是真不顧風(fēng)度，也真發(fā)自肺腑了。
    梅長生側(cè)臉安靜，不激不惱地走了一會，點(diǎn)頭：“視長公主如珠如寶者，世間猶有言恣白。這話，我記下了。”
    言淮一拳打在棉花上，有點(diǎn)不是滋味。
    當(dāng)年他說出這番話時，明顯感到那個鋒芒初發(fā)的少年探花不把他當(dāng)成一回事，小他四歲而已，就仿佛多了條天塹。
    而今算什么，終于重視他這個再也算不成對手的對手了？還是擱這兒臨別和解呢？
    呸，文人花花腸子多得很，小爺可不吃口蜜腹劍這一套。
    一路斗嘴到了綢緞莊，原來卻是梅家名下的商鋪，大查柜認(rèn)得少東家，忙迎出來拱手見禮。
    梅長生頷首，不多客套，“勞薛掌柜為他選幾套過冬的大衣。”
    掌柜的噯一聲，趕忙殷勤招待，商人眼尖，見此青年蜂腰窄背、鋒芒如槍，便知不簡單，笑著搭話，“這位公子好生一表人才，敢是少東家的朋友吧。”
    “不是。”言淮斷然否認(rèn)。
    “對。”梅長生一本正經(jīng)點(diǎn)頭，“是我小舅兄。”
    嘿！誰他娘是你小舅子！言淮氣得肺炸，他真心覺得梅鶴庭和從前判若兩人了，好像他殼子里裝了個別人，臉皮厚比城墻。
    腹中罵罵咧咧，那些軍營里的糙話混話爭先恐后往嘴邊擠，卻見梅鶴庭目光倏沉，眼梢向店鋪外輕側(cè)。
    言淮不屑，“從別業(yè)出來就綴在后頭了，才發(fā)現(xiàn)啊。”
    梅長生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想也知有膽跟他梢的，莫過三房的人。他已經(jīng)給三叔留了一線，沒連跟拔起，還不死心。
    他面上的那派閑笑之色消彌，垂睫撣了撣衣袖，“言將軍敏銳。”
    “那是，”言淮冷笑，“我還知道閣下也派人跟過我，怎么著，打算截殺我？”
    梅長生聞言笑了，就在昨日，當(dāng)他得知明珠精心裝扮只為赴言淮之約，的確動過殺心。
    可最后他還是尊重她的選擇，自己去吞痛不欲生的苦果。
    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敢去想，若昨晚她沒有心軟回來，他該怎么辦。
    才出門不久，梅長生便開始想念了。
    看不見她，總沒著沒落地懷疑，昨夜會否只是一場美夢，等他回去，她會不會又變得和從前一樣讓他夠不著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害相思。患得，才無一刻不患失。梅長生的養(yǎng)氣功夫一霎作廢，心頭發(fā)躁，從語氣里帶了出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言淮聽了齜牙，“這話該我說吧。”
    梅長生不跟他一般見識，衣服包好出來，他的任務(wù)便告一段落。揚(yáng)州衙門那頭還有一茬兒事等著呢，早做完，早回家陪她。
    言淮瞅著他匆忙要走的身影，忽然沒頭沒腦道：“警惕法染。”
    梅長生腳步頓住，回頭。
    言淮舔了舔牙，他不是很樂意給他好臉子，但自己將遠(yuǎn)去，阿姐交到這人手上，不能不囑咐妥當(dāng)。
    “我來之前，法染國師請我去過一趟護(hù)國寺，云遮霧罩地說了幾句話……我總覺得他有點(diǎn)怪。”他向梅長生胸口乜一眼，“你是不是有把柄在他手上？告訴你，提防仔細(xì)了，你怎樣我不管，倘若連累阿姐傷心，我要你命。”
    梅長生沉默。
    此事他早已想過，法染知道他取心頭血入藥的事，這一樁，是萬不能讓明珠知曉的。
    她不是那等得知有人為她舍生忘死，便會大為感動傾身相報的女子，她心里的一桿秤黑白分明，若知道了，只會因他拿命作賭而失望，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好不容易才出現(xiàn)的轉(zhuǎn)機(jī)，梅長生不會讓法染給毀去。
    距離皇帝大婚還剩不到一月時間，他接下來還要去湖州益州巡撫，明珠是定要先他啟程回京的。
    法染在京城。
    迢迢路遠(yuǎn)，他得想法子遙相牽制住法染。捱到他回了京，守在宣明珠身邊，到時任法染明謀暗策，就都不怕了。
    只是沒想到這提醒會出自言淮之口，梅長生看著對面認(rèn)真的神情，微微勾唇。
    言淮被他笑惱了，揮了下手，“你當(dāng)我沒事挑撥離間逗悶子呢？愛信不信！”
    “夾谷之條必用司馬，以戰(zhàn)止戰(zhàn)，雖圣人亦不免。”
    梅長生回敬了他一言，語氣不乏懇切，“然而你今時不同往日，威名已立，屠城之事能免則免。年紀(jì)輕輕，殺氣過重不好。”
    這番說教口吻，直接把言淮回了個倒噎氣。
    “用你教我。”
    次日天明，言淮催馬上路。
    宣明珠到城外長亭送他，給他帶了壺上馬酒。
    梅長生沒壞到在這當(dāng)口破壞姐弟敘話，他沒來，言淮心情大暢，揚(yáng)頭豪飲那壺酒。垂眸，目光瀲滟瞧著他的阿姐。
    “阿姐，恣白去啦。”
    宣明珠無別話，只有一句：“下次歸來，再為我?guī)еμ一ā！?br/>     將軍馬去，氣凌霜秋。
    言淮一走，沒人在身邊阿姐阿姐地喚，青塢館的人氣便寂寥起來。
    其實(shí)若想熱鬧，大可將寶鴉他們幾個領(lǐng)過來小住幾日，可是宣明珠一次都沒讓孩子們過來別業(yè)。
    不為別的，現(xiàn)在全揚(yáng)州都在盯著梅鶴庭的作為，她怕別有用心的人斗不過梅鶴庭，便朝他軟肋下手。
    雖則說公主貴裔，理應(yīng)沒有膽大包天之徒傷及他們性命，但就像硯娘那檔子事一樣，不傷人惡心人，孩子們還是踏實(shí)住在梅府里安全些。
    這也是她分派三個護(hù)衛(wèi)一人保護(hù)一個孩子的原因。
    梅鶴庭幾番提起，請她調(diào)回親衛(wèi)保護(hù)自己，孩子那邊，他自會顧及周全。宣明珠并非信不過他，不過天底下為娘的心意都是這樣，唯此才能放心。
    梅鶴庭如今駁她的時候不多見，就為此事，兩人拗來拗去，到最后誰聽誰的，不言而喻。
    又是暮色四合，外頭似起了晚風(fēng)，森森鳳尾在窗綃上搖曳著影。
    燈臺下，宣明珠素衣倚榻，手中是給梅豫打成一半的玉穗子，忽放手一撂，嘆口氣。
    忽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問：“殿下何以嘆息？”
    她循聲抬頭，玄氅頎頎的男子踏著燈影走進(jìn)來。
    在外奔波了一日，他面上略帶疲色，目光落在她面上，立即矍熠起來。
    她沒想到這么晚了他還會繞遠(yuǎn)過來。
    而且如今梅鶴庭進(jìn)門，都不用通傳了，宣明珠又嘆一聲。
    她嘆氣，自然因?yàn)橐幌氲剿F(xiàn)下與梅鶴庭的關(guān)系，親不親疏不疏的，總覺有幾分梳理不清。
    另一層，她也是被言淮連去南疆這么大事都瞞著自己，給嚇得后怕了，正好見了他，便道：“我有一句話問大人，除了密室中你說的那些，可還有別的事瞞我？你也知，我不喜糊里糊涂的。”
    梅鶴庭聞言睫影微霎，斗篷下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闌珊燈火里，他慢慢解下披風(fēng)掛上衣桁，含笑走到宣明珠身邊，隔著一拳距離，蹲身仰頭看她。
    “殿下要夜審我嗎，就算下獄還得給人一頓牢飯不是，長生從亭午忙到這時，又騎了半時辰的馬出城過來，水米未沾牙。殿下，長生餓了。”
    他學(xué)會示軟了，放下男人那套膝下有黃金，流血不流淚的瞎硬挺，一對墨玉琉璃眼珠子如同裹了層稠蜜似的，幾乎黏在她身上。
    宣明珠臉熱，伸出一根手指，用半枚指頭尖抵開他肩膀，樣子嫌棄。
    “說了幾回，說話便說話，別這么著……大人這是轉(zhuǎn)移話頭還是怎的？”
    “真餓啦。”他揪住那根手指，輕搖，“殿下先賞我頓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