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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90章 揚州夢

    下雪了。
    揚州入十月以來的第二場雪,多少年沒有過的氣候,反常得有些妖氣。
    東長街梅氏的百年老宅府門洞開,燈火通明,迎接被找回的大長公主。宣明珠身擁鹔鹴裘入門,氅領水華錦朱的風毛遮住她的下頷,那張臉便只有半掌小巧。
    鬢髻微松,蛾眉細彎卻有鋒,眉下長睫掃向影壁前躬身肅立的眾人。
    沒有發落什么,她先囑咐將梅眉山抬回房中,簡明地向等候的郎中道她傷在何處,身子有燒未退,令人盡心醫治。
    “本宮無事,都不必驚惶。”她對立身最前的梅父道,“今日之險我只追究禍首,不連坐,陛下那里自有我去回稟。眼下的陣仗可撤了,為梅氏計,還是不必鬧得滿城風聲。梅老爺以為如何?”
    梅父深揖:“草民代闔族感念殿下寬宏,荷罪逆人已拿獲,必給殿下一個交代。”
    宣明珠點頭,她回來的路上已聽人報了梅氏祠堂發生的事,同時她也得知,她帶上山的侍衛都盡數找回。
    幾乎有半數人都與山獸有正面搏斗,傷情很是不輕,尤其那名以身引走黑熊的侍衛受傷最重,腸腹都被熊爪剖開了,多虧他逃的路線中發現有一處狹縫可容一人通過的巖谷,閃身躲進去才僥幸不死。
    梅家該感念無人殉職,否則宣明珠絕不是這樣好說話,她但凡死一名護衛,必要梅家十人來償。
    梅穆云代女兒眉山對大長公主感激不盡,宣明珠道不須客氣,“二姑娘是跟我出去的,于理應當將她平安帶回。”
    余光瞥見身后那道靜靜的白影,她道:“梅老爺,可否讓我與梅大人單獨談談?”
    梅父會意,看了眼自進門始終不發一言的梅長生,下令眾人散去。
    忽然一聲軟軟的“阿娘”,乖乖地等著大家說完正事的寶鴉扁著嘴跑過來,宣明珠眉心輕緩,蹲身將小團子抱住。
    寶鴉兩只手臂環住娘親柔軟的絨領,臉蛋蹭蹭她,聲哽如咽:“阿娘。”
    “寶鴉不怕,看,阿娘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宣明珠大張雙臂讓閨女瞧,沖她眨著眼悄聲道:“阿娘還獵了幾頭山彘哩,回頭給寶鴉講一講,可厲害了,寶鴉要不要聽?”
    寶鴉抹掉眼淚點頭說要,齜起小豁牙夸阿娘真棒。宣明珠摸摸她的小臉,讓她去陪著祖母。
    寶鴉看看娘親,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父親,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另一廂走入正院里的梅父,回望身后明滅的火光,忽問了姜瑾一句,“他是如何得知公主所在的?”
    姜瑾愣了下,撓頭回答:“公子說是……夢到的,阿瑾也不知是何意。”
    人皆散,她背對他起身,從鹔鹴裘中伸出一只手接雪花,仰頭看雪落園庭。
    簌簌無聲的涼意,旋落后,又很快被燈亭的火把熔化。
    她看雪,梅長生看她,那道背影哪怕隔著貴重臃然的裘衣,依舊讓人憐惜單薄,“外頭冷,去臣屋中好嗎。”
    單聽語氣,還是早上分別時那個溫存不盡的男子。
    宣明珠說好,二人進屋。屋中是黑的,梅長生解下白狐裘去找火折,走到書案旁頓了一步,隨意揮袖將桌上的東西掃落,而后點燈。
    屋子里所有的槃臺絹燈,他一盞一盞皆點亮,如通白晝。
    他又垂眸給她倒姜茶,請她暖暖身子。
    宣明珠默然坐在他對面,看著那盞冒著熱氣和辛氣的茶,心想定是很溫暖。手指貪戀地去夠,沒夠著,停在冰冷的桌木邊緣。
    “那日你說,”她經歷了一日風波,此時的眼神卻很平和,“如果日后我對你有所疑慮,給你一個當面解釋的機會,不要輕易下定論。我當時答應了。”
    “是以我這一路并不多想,并不多疑,等著聽你說。”宣明珠目光澄湛地看向他,“但,我只想聽真話。”
    “所以,你告訴我,為何我在夢中對你說我在哪里,你便能絲毫不差地找來?”
    注視這樣冷靜的她,梅長生心尖刺了一刺。他沒想過瞞一輩子,但在他有把握她不會離他而去前,是不能吐露的,尤其現在,他們之間才剛剛有了轉機,更非揭舊賬的時候。
    可所有計劃,都抵不過突來的變故和她的聰明通透。
    是馬腳總會露出。
    她想聽一句真話。
    又怎么舍得拿假話來騙她。
    梅長生低下頭,聲音像窗外的雪絮,輕得沒有分量:“長生,可引殿下入夢。”
    宣明珠聞言全身都窒緊。
    她先前聽到梅豫的話時,便浮出這種荒唐的猜測,可又自己否定入夢之說實在大謬,她想,哪怕梅長生用心有靈犀來解釋,即使牽強,她也愿意相信。
    可當她真的從一個不語怪力亂神的人口中印證了這個荒謬的猜測,一股止不住的寒意從她腳底竄上來,比在山底水澗邊走夜路更讓人膽寒。
    “殿下莫怕,”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對,連忙傾身向前,緩聲解釋,“長生不會傷害殿下的,只不過是夢境相通……”
    “只不過是?”宣明珠抬眼輕笑一聲,“好輕描淡寫啊,只不過是我在你的夢里口不能言,動彈不得,跑也跑不掉,醒也醒不來,由著你胡作非為?我問你,南下船上,是不是你?”
    她問到最后,眉梢都凌厲起來,梅長生無色的唇囁嚅兩下,“是。”
    宣明珠手指摳住桌角,指貝泛出蒼涼的白,“汝州行宮,是不是你?”
    她本是一點就通的玲瓏心肝,那些舊夢,原本便令她難解,在意琢磨了好久,因想不通一時擱淺,此時連本帶利,通通串了起來。
    梅長生又應一個是。
    他看起來太過無害孱弱了,可宣明珠目視燈影下那張干凈如玉的臉,忽然有種想要逃離的沖動。
    他怎么能白日信誓旦旦說著此情已經放下,夜夢里卻一遍遍兇狠地吻她,怎么能白日做全為臣的禮節,夜里卻綁她在身下一場場地纏綿?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一步步設計我,讓我夢見你,讓我忘不掉你,讓我疑心自己對你還留有余情!”
    宣明珠戰栗起身,失手拂落桌邊的茶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不是的。”他的心都似被她摔碎了,惶急起身握住她的手,指天發誓,“醋醋信我,我絕不曾以此控制你心神,我……我如何能夠做到,我連自己的夢都控制不住啊。”
    如果真能步步為營,又怎會是現今局面。
    他對法染放狠說,為了得到她可以不擇手段,又何曾當真舍得。
    “不能自控。”
    宣明珠重復這幾個字,憶起這些日子她感到的另一種異樣,抽出微顫的手問:“那么你在夢里對我的那種……狂欲,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此前她便隱隱覺得奇怪,梅鶴庭怎會突然從一個清冷寡欲的人,轉變得浪蕩如此。
    只因帷幄事羞,她也貪了這歡愉,所以無從深思。
    ——只要他說這是分離之后才有的轉變,她閉了一下眼,壓制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想,只要他這么說,她可以什么都不計較。
    然后便聽他道:“我對你的那種心思,從新婚夜起,從未斷絕。”
    宣明珠陡然抬頭,對上一雙紅得發疼的眼睛。
    一個漩渦,接著另一個漩渦,七年的舊傷疤,要揭,就是連皮帶肉扯起一大片潰爛的腐肉。
    可是,事已至此,梅長生幾乎帶著自暴自棄,目光生疼地望著她,“只是那些說不得的念頭,過激過歧,不甚同常態。
    “我……怕玷污、怕傷害國朝的長公主殿下,深知自己一旦開這個頭便不可收,故爾一直壓抑。
    “我想要你。醋醋,但我不敢多看你。”
    宣明珠笑著淌下兩行清淚。
    “七年?”
    “七年。”
    梅長生不知自己是怎么吐露出這些話的,他埋藏在身底最隱蔽的腌臜,連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曾知,藏了七年,終于對她說出,有一種削骨削肉的痛與快。
    然后,他看到一顆接一顆的淚珠子砸上她的裘絨,濡成一個又一個空洞的淺渦。
    “你別哭……”他捧住她的臉,矮著身,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哭。”
    奇怪呀,宣明珠如墮夢中,她明明一直把守自己的心的,她明明已告誡自己,不會再對任何男人掏心傷肺,為什么還會哭呢。
    是不是因為她突然發覺,自以為還遺存些純真與美好的七年婚姻,其實是一場如夢的幻覺?
    她決意休夫時心腸的痛切,雖難捱,至少認為那痛是真的。可今日她驟然得知,原來連她的心如死灰,都未找準矢的。
    假的,都是假的……
    好一場滑天下之大稽!
    她主動了七年,他現在說,其實他的心一直愛她。
    他連她喜歡什么花色都不知道,卻說,是因為要壓抑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投注太多視線。
    他冷淡她,卻說,是因為愛得她太深,怕傷害她——
    “你不覺得自己好笑嗎?!”
    宣明珠咬牙推開他,梅長生皺眉悶哼一聲,聽她泣聲道:“怪不得,你說要重新開始。我是個傻子,我還在想,你從前是對我關心不夠,你改過了,那么我也許可以和現在的你試一試。
    “現在,你卻告訴我,你一直在偽裝自己,你讓我如何面對過去那七年?
    “每個晚上,我睡去的時候,你在我榻側想著那種事,可笑一點痕跡都不漏,可笑每一次都是我主動——床笫之上,都是我在主動勾你,梅鶴庭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少次地想,你會否嫌我輕浮水性?我要看你的臉色去猜你想與不想,我和勾欄里那些靠身子引人的……”
    讓她更感覺恥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里館感到的莫大快活,無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許貪戀,仿佛他只消勾勾手指,不論從前的冷淡還是如今的熱忱,都可以輕易俘獲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輕賤……
    “噓,噓,別說,別說了。”
    梅長生把她摟進自己懷里,害怕地不停輕吻她的發絲,慌不擇言,“對不起,我是個混賬東西,我都改了,今后我都依著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別哭,別哭。”
    可宣明珠的眼淚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讓她忘掉嗎,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沒有力氣掙開他,兩個人相擁的姿勢,相倚又相離,她覺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團霧,她從未真正看透過。
    她的嗓音透出無盡的疲憊,“你怎么能夠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搖搖欲墜。
    她閉上眼:
    “梅長生,你到底,是個什么人吶。
    “我竟不認得你了。”
    她睜開眼:“還有瞞我的事嗎?”
    梅長生緊摟著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聲音捂熱,可他自己體內的熱量也在流失,胸口的傷在添亂,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啞聲道:“你為我慶十八生辰那回,我覺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呵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壓住顫抖的睫:“還有嗎?”
    梅長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見便心旌不勝。那時不愿承認,更不愿被其他人看見,故言艷媚失體,令你用眉鈿遮掩。”
    “還有嗎?”
    梅長生靜了一瞬,輕輕拉開她,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臉色蒼薄得像一張紙,“你生寶鴉那日,我非在外公干不歸,是被人追殺險些喪命。那一個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傷,怕摔著孩兒。”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視線從他的臉移到他胸前,淚如雨下。
    陳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馬腳,如果不是她執意追問,他是不是還會一直瞞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這些年里坦白任何一件事讓她知道,那么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將死時,滿心浮現的,便不會只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為意,他給她的,絕望。
    她以為早已不在意的過往,通通在心海翻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腳。
    “是我錯了。”她笑道。
    梅長生氣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將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凜,眸海動蕩。
    宣明珠目光幽慟,“你也很苦是不是。”
    錦繡蹙金的衣布,隔一層心跳,梅長生感受著她掌心覆住的疼,聽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錯了。梅氏長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該是遨游九天的鶴,該娶一位柔情嫻美的女子,她可以沒有高貴的身份,但她體貼知心,你不必謹守君臣之禮,不必違拗一身性情,可與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鳴。”
    你誤了我,因我誤了你。
    “不,我不苦,一點也不苦!”
    他身子搖晃了兩下,腮骨崚嶒,想要拉住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變成透明的氣音,“求你別、哪怕怨我,恨我,別用這種兩相了結的語氣。宣明珠,你不能這樣對我。”
    本都是驕傲求全之人啊。宣明珠避開那只手,向門邊后退,難過地望著庭外飛雪,看看,我們把自己過成了什么樣子。
    她踏出門檻前,聽見身后響起一聲壓抑的哭腔:“你不能這樣對我。”
    揚州數日,美得渾如一夢,你不能給了我希望再把它剝走,你不能給了我糖果又告訴我里面包裹的是砒/霜,你不能這樣殘忍……
    宣明珠走進漫天的雪中,心里輕輕道,我不會再這樣對你了。
    她走了。
    雪下了一夜,梅長生在地上頹坐了一夜。清晨姜瑾來告訴他,大長公主帶著兩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已出城登上舟船,返回上京。
    地上那道靜止的影,半晌沒有反應,許久木木地抬起頭。
    姜瑾看到他短短一夜間唇上就冒出一層青髭,清雋風骨,蕩然無存,剎那悲上心頭:“公子,您別這么著……”
    “阿瑾,我做了一個夢。”
    “是、是啊。”姜瑾小心留神地道,“后來您就將公主找回來了。”
    梅長生目底赤紅,很輕地笑了一下,“后來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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