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北方通往安京的官道上,一匹烈馬正在急馳,馬背上的人,顛得都快要飛起來,天干日大,馬匹所過之處,揚起陣陣沙塵,只隱約可見騎馬者棕紫色的校衛服色。路邊三兩個耕種的農戶,都放下鋤斧,順著那塵煙看過去,年長點的一位,咂咂干涸的嘴唇,“要出事咯……”
皇宮。
這日恰是和帝一行隨德避暑回京之日,接連兩年,和帝的隨德之行都比往常短,去年是因著丁家御史一案,今年則是時刻擔心北方軍務,故也早早回來。
太后心疼,與皇后、貴妃稍作商量,于當日在宮中擺下酒席宴會,權作給他接風,又著人編排了一些精致舞曲,為他寬歇幾許。
如此,子鈺便同鄭氏等人一道,早早的來到宮內。到了太妃的寧壽宮,幾個女眷陪著太妃逗話解悶,一段時日下來,太妃雖還不大待見子鈺,但見她人前也是嫻靜知禮,從不爭搶風頭,加之聽說青廷有多寵愛,因此雖照常生冷著,面上也還過得去。
正說笑著,春蕪宮的敏如又來了,說是娘娘有請,太妃明顯的不大樂意,只不好阻攔,皺皺眉,“你快去快回。”這還是子鈺嫁來之后她首次與之說話,子鈺連忙起身,受寵若驚般的,“是!”
誰知這一去,多半個鐘頭也不得回,至午膳時刻,敏如方急急來回,“貴妃娘娘留了劉宜人午膳,飯后即回來。”
太妃便是大不高興,待敏如走后,嘟下了臉,“個個都是撿高枝的!”
鄭氏連忙勸慰,“娘娘,她們畢竟原先是主仆,便多些體己話,也是有的。”
太妃冷哼一聲,“哪里有這么多體己?一早晚的常去,你做主母的,凡事也多管管!”
鄭氏見說上她了,連忙起身,躬身答是。
誰知于氏忽然冒出一句,“皇上可是已經回來了?”
鄭氏一個眼色,于氏連忙打住了嘴,太妃望望她倆,疑惑看向鄭氏,鄭氏連忙斂目道,“無甚,于妹妹等著宮宴快開,回家照看祉曄。”
這頓飯吃的便有些不痛快。
午膳后,太妃照例要歇歇中覺,因她素喜于氏捶腿,便留了于氏侍候。
鄭氏、邱氏也都自別屋休息去了,子鈺卻還沒有回來。當值的小宮女,往殿內各處又添了一些涼香,聽著屋外的蟬鳴,不由也靠著門柱口斜眼歪,昏昏欲睡。忽聽“咣當”一聲脆響,小宮女一個激靈,只當自己犯了何錯,就地跪下,剛要口呼饒命,接著又是一聲脆響從內寢傳來,小宮女一后背冷汗,雖知于己無關,還是把頭貼在地板上,不敢抬起。
原來徐貴妃接到兄長密報,似乎是北方的軍務有些不妥,特別是軍需方面,時有異動,令徐常很是不安。貴妃接到書信,也頗憂慮,因軍需上三兩個肥缺,恰是為了平衡丁家關系予了他們的,再想到那日子鈺代寧王所勸之言,雖為數不多,卻越想越覺不對,遂急命子鈺前去。恰麗妃回宮后趕來贈禮,見著子鈺,又廝混嘲笑了一番,因此兩下耽誤了些時間。
子鈺回到寧壽宮時,太妃等人已經午睡起身,子鈺見太妃又冷了臉,于氏一邊服侍著,隱有得意,以為是因自己去的久了,但她素來不是喜歡討當面一時之好的,遂道個饒,就默在一旁。
不多時,便有人來請,宮宴馬上要開了。
本次宮宴,正是設在壽玉湖邊賞梅的暖塢,今春,太后命人將暖塢拆建了,擴了三倍,又增設了兩座附亭,成為一組亭閣,主塢還是在原先的暖閣,但把面湖的一邊作為主景臺,徹底顛覆了以往向梅之意。
太妃已久不來此,此時一看,當真是人非物也非,又想到以往與先帝在此賞梅的時光,更是五內俱焚,忽一眼看到子鈺正別扭的縮在邱氏身后,那怒氣,便如灌滿了的油桶擦著了火種,騰得躥爆出來。
子鈺確是別扭的縮在邱氏身后,這還是她出宮后第一次見到和帝,本來以為自己把這段全忘了的,在剛才叩拜的瞬間,才發現,所謂忘,都是自欺,那些過往,豈是因你想忘便消失了的?待到他目光輕輕掃過,她悲哀的發現,自己仍能體會得到這輕輕之下,蘊含多少熱度。心跳的很慌,好在太妃這桌離主桌不是很近,而且由于座次靠前,反更不容易被那邊看到,子鈺默默在心中勾畫青廷的模樣,又往邱氏背后縮了縮。
“妹妹想什么呢,”于氏忽朝她一喚,“還不快起來給娘娘敬酒?”
子鈺一看,原是鄭氏領頭向太妃敬酒,忙站了起來。幾人走到太妃案前,鄭氏說了祝福的吉祥話兒,太妃便舉杯,一一相碰,輪到子鈺時,因為她站得最外,前面的于氏或不留神伸了下胳膊,那手中的水酒,就潑出了半杯,恰灑到太妃的衣裙上。
“你做的好事!”太妃一怒而起,子鈺連忙跪倒。太妃見她低垂著頭,心下厭恨,扶了于氏的手,揚長而去。
因沒被叫起,子鈺只能繼續跪著,過了一會,周圍的女眷已經有人發現,悄悄向這邊指指點點。子鈺低著頭,心中已經從剛才的慌亂,到窘迫、難堪,和著種種說不清的情緒,一起堵到胸口。
鄭氏跟著太妃去了,邱氏也難坐住,俯下身子輕聲道,“娘娘更衣去了,妹妹別急。”
子鈺微抬起頭,邱氏略有驚奇,她臉上并無淚水,便是連慌亂也無,只是雪白煞人,眼仁烏黑的像雪地中的木炭。
一時太妃更衣回來,見她還是跪在原地,冷哼一聲,坐倒了身子,“好一個個賤婢。”
太妃這話說得輕,只有她邊上的鄭氏、于氏聽見了,還有子鈺。子鈺身子微晃了一下,有東西便如火燒一般,從心底涌出,汩汩得燃向四肢百骸,事到此時,她反而更清醒,深吸一口氣,面朝向緊頂著的墻壁,緩緩跪直了身子。
周圍的女眷已經從指指點點,到竊竊私語,有兩個膽大好事的,借機往這邊探兩眼,“嚇,那不是去年中秋太后娘娘賞賜的……”
“唔唔,貴妃娘娘身邊的那個……”
太后本坐在貴妃和麗妃之間,正看那歌舞高興,此時被麗妃一個眼神,注意到了,當下沉了臉。
貴妃也看到了,沉吟了一下,笑道,“不知我那子鈺,又犯了太妃娘娘何不痛快,毛毛躁躁的,這丫頭也該罰罰。”
太后哼了一聲,“她哪是在罰她,分明是沖我!”還想說什么,想想又忍住了。
麗妃轉著眼睛看看她倆,半起身道,“不若我去看看,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干嗎非要這般。”
“你坐下,”太后出聲止住她,又看了那邊一眼,太妃似也正遙遙得往這邊看來,心下當真十分厭惡,皺眉道,“以為還是先帝時候么,動輒的撒嬌耍癡,哼!”
貴妃的眼神,卻飄向了正中。
和帝靠著寶座椅背,手擱在扶手上,和著音樂,邊輕打著拍子,一時聽得興起,問道,“老二,你的琴,還能彈否?”
青廷正有些發愣,聞言趕緊起身,“臣弟不碰琴久矣。”
一邊的皇后來了興致,問道,“王爺還會操琴?”
和帝偏頭笑道,“呵呵梓童不是京里人,有所不知,朕這二弟,十三歲即琴殺京中二絕,逼得人家遠走他鄉,不得回來,哈哈。”
皇后見和帝興致頗高,也湊趣繼續問道,“臣妾愚昧,何謂京中二絕?”
青廷擺手笑道,“往事不提也罷。
和帝笑道,“若不是太妃怕你荒廢了學業,不準你再碰琴……老二,朕今日卻當真想聽,可好?”
青廷一愣。
“朕知你孝順,”和帝說著看向青廷,淡淡道,“你,要不要去問問太妃?”
青廷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頓時閃過萬千,不自覺間,暗暗握緊了拳,嘴邊泛過一陣酸澀,他,原竟還是萬般惦念!
當下剛要作答,忽見邱得意急匆匆從外進入,俯到和帝耳邊,和帝一聽顏色微變,“宣!”
不多時歌舞散盡,眾人都惶惶然不知何事,但見一身著棕紫校衛服色的外男踉蹌入內,唬得一眾妃嬪女眷趕緊背身掩面。
來人跌跪到地上,顫巍巍從懷中掏出一卷書信,舉高遞上,嘶啞道,“皇上,八百里加急!”說罷趴地暈倒。
邱得意連忙上前拿過,和帝匆匆看罷,“擺駕御書房!”看著跪地的眾人,皺眉道,“就在此間,速請泗沖、天余和兵部、吏部尚書過來。”
青廷仔細聽著,并不見李霽姓名,正有些沉思,又聽和帝喚道,“老二老三,你們也來。”
原來近半年來,大榮與北戎在朔方形成對峙,間或有零星戰事,但均不敢冒進。五個通商的鎮子,已經全部關停,對大榮還好,只一些皮草商馬客少了進項,但北戎那邊急需的鹽鐵卻斷了供貨,遂從今年春末,北戎漸漸蠢動,不時挑釁。
大將軍徐常,力求□□,暗中窺伺時機以進取,然,手下將領中,有三兩個見北戎囂張賣短的,以為徐常猶豫,貽誤了戰機,多次勸諫一戰,給其迎頭痛擊。
徐常本不以為然,但一月前探子報北戎集結約三千人馬準備攻打朔方前鎮虹口,徐常深知該探報可信,且朔方當前儲備充足,更有大批糧草在途,因此便命副將夏景領五千人馬前去虹口駐守。
北戎果然來襲,夏景三克北戎于城門,軍威大振。雖徐常力令他求穩,只守住虹口即可,但夏景勝勢之下,不能復忍,在北戎露敗撤軍后率三千人馬前去追襲,城中只留三千。
未料敗走的戎軍只是引子,將夏景引入北漠后即無蹤影,夏景軍隊,至今未有消息,而另股北戎軍隊卻大舉進犯虹口,虹口告急!
和帝陰著臉,看向眾人,“都說說。”
兵部尚書賀建元見他看向自己,忙起身,一時沉吟不知如何作答。他深知這里面的利害關系,虹口告急,雖說與夏景冒險出擊有直接關系,但軍需一直供給不上,也是一主要原因,只這兩點,說出哪個來,都將得罪上面,或是貴妃寧王,或是皇后丁家,因此思量一番,斟酌著道,“夏景立功心切,冒險出擊,實在該死,只是當前,關鍵還是得保住虹口。”
和帝皺眉,“朕命你做兵部尚書,不是說這些廢話的!”
賀建元連忙跪倒,“臣惶恐。”
青煜不耐,直接道,“皇兄,夏景冒險出擊是一錯,另一錯也錯在關鍵時刻軍需供應不上,現下已經延誤了最佳供給時間,目前虹口被圍的鐵桶一般,再有糧,也供不上了。”
丁泗沖聞言,坐不住了,“王爺此言差矣……”
青煜站起身,“差在何處?難道那糧道不該在二十日前就把糧草送到?徐常將令已出,為何延誤了五日?耽擱在哪里?首輔可否給出滿意之解?”
丁泗沖微一垂頭,四兩撥過,“王爺為何要問臣?這卻應當問徐將軍才是。”意思是徐常是將軍,下面何事,都應由他首長負責。
青煜一時噎住,暗罵道,“老狐貍!”
丁泗沖卻轉向和帝,“皇上,如王爺所言,無論夏景冒進出擊,還是糧草耽擱,臣以為,作為大將,徐常均推卸不了責任!”
和帝眼眸一閃,“首輔的意思是……”
丁泗沖一躬身,“臣提請皇上重新考慮北軍人選。”
屋內一時俱是無聲。此時外間忽然雷聲大作,雨水傾盆而下,些許都掃進了窗,邱得意忙趕著關閉窗戶,待到側墻那一扇,愣了一下,也只一下,便繼續把窗都關嚴。
和帝繼續問道,“老二,你怎么說。”
青廷起身,朗聲道,“臣弟不同意首輔所言。”
丁泗沖一頓,轉身道,“王爺,但議公事,要憑公心。”意思是,知道你與貴妃家交好,也不能這般明顯偏向吧。
青廷并不理他,向和帝正色道,“請皇兄容臣弟言。”
和帝面容無波,“你說。”
青廷一躬身,道,“首輔所言徐常應對兩次失誤負責,此言極是!但此刻虹口危急,如撤換主將,只能大挫我方士氣,給敵人更大的可乘之機,此為其一;其二,夏景之錯,更錯在自身,徐常已命他不得冒進,此等迷路責任,徐常按其錯,錯不致更換;其三,即便徐常用人不當,安排軍需不利,但臣弟以為,作戰乃一氣呵成之勢,且勝敗乃兵家常事,觀此次徐常所為,并非犯了戰略或指揮上的錯誤。故臣弟以為,若要撤換,也得等虹口有了定論后再行考慮。”
青廷話音剛落,王天余也站起躬身道,“臣以為,寧王爺所言極是!”
和帝眼中露出贊賞之色,沉吟了一下,“你們都且下去,青廷青煜留下。”
他幾人走后,青煜激動上前,“二哥,說得太好了,我仿佛又看到昔日的二哥!”
和帝也背手走下座位,看向青廷,“老二,這些年,你當真裝的辛苦。”
青廷秉神,慎重回道,“皇上,臣弟只愿富貴一生,但值此軍國當務之時,不敢再畏縮,”說罷撩袍跪下,“還請皇上體恤!”
和帝頷首,將他扶起,“你我兄弟,你本就富貴一生,汝等但一心為國,何懼之有?”說著拍著他和青煜肩膀,“走,我兄弟三人,吃一杯去。”
青煜激動,“大哥,我兄弟齊心,必將這江山為您護住!”
和帝仰天大笑,“好,好!”
三人出了門,卻見廊地下尚一人跪著,便都停住,邱得意連忙過來低頭道,“太妃娘娘并未叫宜人起。”
青廷知她倔強,但未料她竟在這大雨中生生跪了幾個時辰,一時心痛,卻聽和帝低聲“唔”了一聲。
幾乎同時的,兩人均想上前,但又都止住了步子。
子鈺正面向廊外,此時聽到聲響,半回過身來,雖跪在廊底,雨水早把她全身都澆得透了,發髻半落,貼在頰邊,一身的狼狽,只身子還是直直的。
子鈺眨眨睫毛上的雨水,看到青廷幾人不遠處站著,那心中,愴然一痛,頓時再也撐不住身子,熱淚和著冰冷的雨水終于從干涸的眼中掉落,唇邊卻笑開,“王爺……”
青廷再顧不得一切,見她煞白的臉龐,搖晃著身子便要暈倒,疾步上前,將她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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