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平穩穩到了中秋前一天。
太妃中秋駕臨寧王府, 已經了和帝御批,成了定事。這還是自青廷十六歲開牙建府以來, 太妃第二次前來,而上一回, 卻也是參加他大婚之禮,十余年之前的事了。因此闔府上下,對本次太妃駕臨,都極為重視,從鄭氏到一般管事,莫不忙了個仰倒。
因事務繁多,除子鈺以外, 邱、于、萬三位側妃也都來幫忙, 每人各掌一塊,二十日下來,到也配合得當,未出何紕漏。
終于到了這中秋前一日, 一大早, 幾人帶著一眾管家娘子,從頭到尾略微演練了一遍。鄭氏見各項事宜都井井有條,有模似樣,終放下了點心。
回到議事廳,幾個女人都是嬌養慣了的,日頭底下曬站了半日,個個有些腿腳酸軟。小丫頭們早備好了解暑的湯飲, 鄭氏先端了自己面前的,用小勺微攪了攪,笑道,“秋老虎比夏日里還厲害,難得還有些冰,妹妹們快喝了吧,都辛苦了。”
子鈺瞄了眼錚錚和于氏,前者從容地端起杯子飲了,后者卻有些心不在焉,想了想,也從容喝了。
“邱妹妹,”鄭氏清清嗓子,“明日你的任務最重,我剛看那府內的禮單、流程都是極好的,沒有可挑的了。只是與宮里頭接駕的準備,都是現場才行,無法演練,你還得多費心,提前與宮中的嬤嬤太監們打好招呼。”
邱氏連忙起身應了,她出身京中名門,對這些迎接的禮儀最熟,故鄭氏安排了她負責總體接駕的流程,從太妃出宮、到最后回宮,每一站的接待禮數,都由她統籌。
邱氏落座后,鄭氏又轉向子鈺,“劉妹妹,今日我看那些丫頭小廝們,精神氣很好,行動間也很有秩序,明日只還維持著這般就行了。”
子鈺忙也起身應了,因她幫著王妃打理府內事務已有一段時日,與這些仆眾們熟,故早先分工時,便拿了這管人的一塊。
鄭氏又各向錚錚、于氏囑咐了兩句,便道了乏,請她們退去。
眾人走后,鄭氏與譚娘子又捋了各項細節,臨了,譚娘子不經意道,“于娘娘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鄭氏伸了伸僵直的脖頸,譚娘子忙要喚耀紅來給她捏膀,鄭氏搖搖頭,“我自己活動一下就行,”半晌一笑,“你也看到了?”長舒了一口氣,“可能又覺得指派給她的活不夠重要體面,太妃娘娘面前顯不著她了吧,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咯,哪能事事都辦好,還什么人的情緒都照顧到。”
譚娘子陪著閑話了幾句,又道,“要不要著一個人看著她點,省得當天出那洋相。”
鄭氏思量了一下,“罷了,那么多事,哪有多余的人專門看她,再者說了,她雖然愚頑,但娘娘和王爺面前,還是只會賣好的,出不了甚漏子。”
譚娘子一聽也有理,便沒再出聲。
下午,子鈺正與德芬說話,卻聽報說月華來了。林喜貴掛著笑,“小的奉命給貴妃娘娘代個話,娘娘說,今日中秋,就讓小郡主與您在王府多待上幾日。”
子鈺心內一跳,以往宮里都是過節之前將月華送來,節前還要接回去,這次一直未送,她還以為因著太妃駕臨,府內事多,就不送來了,未成想卻是這樣,當下也不盤旋,單刀直入,“公公,娘娘有無其他吩咐?”
林喜貴看看旁邊的德芬,見子鈺并無將其遣走的意思,便略低了聲音道,“具體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娘娘想問問,最近王爺,是不是見了什么人?”
子鈺擰起了眉,她平靜答道,“我并沒有聽說什么,這兩日便留心一下。”說著端起了茶杯,意為送客。
月華本是興沖沖而來,待林喜貴走后進了屋,卻見她娘親蹙著眉頭,有些若有所思。她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當下便有些不喜,撅起了嘴。
子鈺確十分煩心,本來,應付明日之事已有些心力交瘁,貴妃這時候又來探,或真是青廷那邊,有了什么新動作……撇開這些不談,她早估計明日或許就是那見分曉的時刻,因此一個n兒的安危,已讓她膽戰,而再加上月華……!
看了眼月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不開心,子鈺忙將這些煩憂都拋下,摟過月華,笑蹭蹭她粉粉的小臉,“我的月兒,又漂亮了呢!”
哄了一會,月華才漸漸放得開了,娘兒倆攀扯了好一會,無非是她上學的事,她怎樣欺負又保護沖樺、怎樣與其他公主郡主們相處等等。子鈺耐心聽著,不時夸贊兩句,月華越說越高興,仿佛要把在宮里頭憋了幾個月的話,一下子全都傾倒出來。最后,她貪婪得呼吸著母親懷中溫暖的氣息,忽然抬起頭,神秘兮兮得說道,“娘,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不能說哦。”
子鈺笑嗯了一聲,月華便趴到她耳邊,像所有與自己娘親分享小秘密的女孩子,輕輕說道,“我知道太子哥哥為什么喜歡我了。”
子鈺喜歡極了她這樣子,聽到這話卻有些愣,“?”
月華伸出小手,“因為我們同病相憐。不過太子哥哥更可憐,都見不到他親娘。”
子鈺有些心驚,剛要說話,卻聽她繼續小聲道,“不過,他前些日子見到他娘啦!”見娘親大驚失色的樣子,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子鈺強壓下心中驚訝,攬住了月華的雙肩,“你怎么知道的?”
月華見她鄭重,忙回道,“我見他心情不好,問他,他說的,還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你跟誰說了嗎?”子鈺握住月華肩膀的手勁加重。
月華忙搖搖頭,“沒有,只有娘!”
子鈺這才有點放心,看著她眼睛,一字一句嚴肅道,“月兒,這件事情,你一定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知道嗎?”
月華被她嚴厲的聲調弄得也害怕起來,她點點頭,撲到子鈺懷中,一時又抬起大眼,眸子里滿是迷惑,“是不是,見娘親,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在母妃面前,也不敢說想娘。”
子鈺聽她童稚的聲音,話語雖離奇卻早熟,心中酸疼不已,摟緊了她小小軟軟的身子,不知該如何回答。
思前想后,子鈺回了鄭氏,以忙不過來為由,還是將明玉請來,也未與她講多,只令她席上務必看好了月華,所有吃的喝的都得悄悄檢過。明玉雖不明何事,但見她神色凝重,也明白肩上所負之責,遂也鄭重應允了。
“恭人,您為何如此篤定就是明日?”待屋內只余下子鈺與德芬二人,她疑惑問道。
子鈺輕搖了搖頭,“其實我何嘗又能篤定,”見德芬更加疑惑,沉思道,“只是若將我擺到她的位上,或亦會選擇明日吧。”
青廷又在忙什么呢?這段時日,他還真的很忙。青煜的工作,已經做通,其他各條線路,也都悄悄正在進展,特別是姚遠暗自出山,與北戎的老相識們取得了聯系,得知北戎內部近兩年也是為戰事所疲,王帳內休戰的呼聲越來越高,已成了單獨一派,成了忽列若想鞏固王權不得不考慮的一方意見。青廷與淳于郭等人合計,如果戰事能夠在兩年內結束最好,這樣和帝必將行動削弱徐常的勢力,或調往別處,或有機會褫奪其爵位都是有可能的。而如果姚遠的情報為真,徐常還拖著戰事不決,那么自己也可以將其野心坐實,呈現到和帝面前——
而無論怎樣,姚遠的消息非常重要,都能將事態朝著比較有利于自己的一面發展,雖說還需等待,但青廷的鼻端,已嗅到大風暴前來之前的氣息,每每都能感到大戰之前那種血液上騰而戰栗的興奮。
踱到靜香院時,已經很晚了,子鈺早已睡下,青廷卻精神得很,了無睡意。
將她折騰醒,青廷看她眼睛因困意而顯得迷離,臉頰也紅紅的,像涂了胭脂,越看越覺得可愛,將她摟占到自己身下,問道,“月華來了?”
“嗯,”子鈺好容易睡著,此時只想繼續睡,朦朧間卻覺得他的大手撕扯著摸進了內衫,嘴唇也燙燙得印了上來。“別,”子鈺擰著眉,軟軟抗拒著。
“我好幾日沒來了,明天也不能來,你就不想我?”青廷哪里肯容她,一邊吻得輕柔,手底下力道卻大,將她揉弄得越發酸軟,眉頭蹙得更深了。
子鈺知他前幾天議事到很晚,都歇在書房,明日是中秋之夜,按禮也應去王妃那里,此時只得稍提了精神,將他應付了。
誰知青廷今日興致卻頗高,事畢,還摟著她盡纏著說話,子鈺想到明日,哪有多少談話的心思,青廷有多了解她,一時便扳過她小臉,“你有心事?”
子鈺垂著眼,秋夜微涼,兩人剛歡愛過,彼此交貼的體溫,卻是最熨貼的溫度,她忽然感到一陣軟弱,把臉貼到他胸膛上,下意識道,“王爺,我怕……”
“怕什么,嗯?”青廷抬起她下巴,暖暖的眼中全是她的影子。
話到了嘴邊,她卻只是怔了一下,輕輕道,“我怕你不喜歡我了。”
青廷笑得胸膛發震,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再深沉的男人,被自己嬌寵心愛的女人在意,也是無法不愉悅的,他吻了吻她臉頰,“我才幾日沒來,你就這樣……呵,等事情結束,我帶你去湖邊,不,湖中央,我們便在湖心的亭中……好不好?”咬著她耳朵,滿意得看她臉越燒越紅,他的心中,滿足之極。
中秋之夜。
寧王府上下,到處張燈結彩,忙碌異常。太后薨逝尚不足一年,各官家王府依禮應當禁宴,但此次太妃駕臨乃和帝御批,但鄭氏仍謹慎得有所顧忌,并未過分奢華,只按著禮制而行,是以整個接駕過程隆重而不鋪張。
太妃直到天黑才至,青廷帶著鄭氏等一眾妻妾上來拜見。太妃指著面前的簾子,“都是我親生的兒子、媳婦,還掛這勞什子做甚?”
待拜見完畢,太妃讓鄭氏扶著,一步步走到亭外,這次接駕的所在設在面湖花園的主亭內,因青廷大婚時,成祖與太妃曾在此略停,并親筆賜名“和合”,故鄭氏與青廷商議了,便將此亭作為主接待室,也便于賞月。
太妃果然激動,她走到亭外,抬頭看著匾額上那熟悉的字跡,轉向青廷,“你父皇……”
鄭氏連忙笑道,“外頭風大,娘娘快請進去坐吧。”
青廷也上來,親自攙了她的手,笑道,“兒子扶母妃走。”
太妃看看青廷那因年歲增長而越發肖似成祖的眉眼聲氣,略止了心中酸意,回握住了他的。
宴席便開始了。
宴罷,太妃打發了青廷,只與女眷們單樂。因不能請戲,鄭氏便安排了女先兒表演,太妃見又有大鼓、又有說書,還有評彈,很是喜歡。演評彈時,早準備好了香花熏過的詞紙本子,太妃一曲聽罷,贊道,“這種戲曲,以前到沒有聽過,雖不大懂,但調子軟軟的,很是好聽。”
鄭氏忙指著錚錚,“萬妹妹是揚州人,今兒這戲,都是她安排的。”
太妃拉過錚錚的手,笑道,“好孩子,到忘了你是南邊來的。”一扭頭看到于氏呆在一旁,笑問,“猴兒,吃了啞巴藥了嗎,連個聲響也沒了。”于氏見提到她,忙打了精神上前,說笑起來。
子鈺的心,一整晚都跳得咚咚的,她幾乎沒有吃喝,祉n跟著她,所有吃的,也都由她偷試了。但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她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推測錯了,可端詳著于氏,又覺得不會。就這樣思來想去的,也有些沉默,好在她歷來在太妃面前不吃香,因此并未惹人注意。
忽聽到太妃喚祉燁、祉n二人前去,子鈺心中一緊,但也只得脫開了祉n,看他與祉燁二人一同上前,給太妃見禮。太妃指了指桌案上的盤子,于氏便端到了兩人面前。
祉燁先拿了一塊點心給祉n,自己也拿過,兩人又向太妃謝禮。子鈺心中狂跳,幾乎要站了起來,卻見太妃望著祉n,奇道,“你怎么不吃?”
祉n抬起頭,用童稚的聲音大聲道,“我要和娘一起吃。”
太妃看了子鈺一眼,哼了一聲,揮了揮手,祉n便又跑回到子鈺身邊。
將糕點遞到娘親手中,祉n仰起頭沖她笑笑,子鈺乍松了口氣,摸著他頭發的手,有些顫。月華在后面席上看著,想跑過來,卻忍住了,她抬起頭認真對明玉道,“下回我從宮里帶麻油卷兒來,皇上說,我娘最愛吃了!”
太妃冷哼了一聲,“那樣的人家出來的,兒子也是小家子氣的。”說罷站起身,榮嬤嬤知是要去更衣,忙上來扶了。果然,太妃推開了鄭氏于氏的手,自與榮嬤嬤去了。
鄭氏環顧了她幾個一下,“等娘娘回來,我們便再一同敬娘娘一杯吧,”說著示意耀紅將托盤端來,上面工工整整,排著五個酒杯。
依次分發了,子鈺見于氏與錚錚交換了眼色,于氏斂下的眼底,有著不容錯辯的慌亂,子鈺感到一陣幾要窒息的心跳,腦中迅速運作起來——是了,便是在這里了!
不多時太妃回來,鄭氏率先拿了酒杯,她幾個也一一拿過,幾人一同走到太妃座前,鄭氏笑道,“娘娘,今兒個高興,我們幾個,便多陪娘娘吃一盅……祝娘娘健康長壽,咱們家永遠這般團圓。”
她說了什么,子鈺幾乎一個字也未聽進去,每一個字像是錘子一樣向腦中鑿來,又好像是云般的飄著。低垂著眼,她靜靜地看著手中的酒杯,里面的酒水,黃澄澄很是普通——喝,還是不喝?
忽然憶起出宮前與貴妃的對話——
“娘娘,您怎么能保證這計劃一定成功,即便太后賜了婚,皇上他,會不會殺了我?”自己當時,也是害怕的!
貴妃怎么答的?她看著自己,面上的表情認真而莫測,緩緩道,“這就是你自己,要冒的風險了。”
看著酒水,她心中回復了平靜,是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此時恰鄭氏說完最后一句,子鈺隨著其他人,將杯中水酒一飲而盡。
再回到座上,她微笑著與旁邊的邱氏說話,忽聽耀紅驚呼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連忙隨邱氏起身向鄭氏那邊望去,鄭氏歪倒在耀紅的懷中,抽搐著,一抹鮮血,緩緩從嘴角流出。
子鈺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喊,“娘娘!”身子也與邱氏一起,撲沖了上去,眼淚在一瞬間流下,周遭的女人喊叫聲、桌子倒地聲、孩子哭聲、碗碟碎裂聲,一片混亂,子鈺的心中,卻落下無比蒼老的深灰一般的死寂,她知道,自己原先讓德芬準備好的解毒藥劑,再也用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