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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開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訪友赴宴。
    王守仁雖剛到而立之年,不過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狀元之子,結(jié)交往來的也都是進(jìn)士舉人。
    正月初八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來大明后見到的第三位狀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試魁首――南直隸昆山人毛澄。
    沈瑞雖沒有見過毛澄,卻是早聞其名。毛澄是蘇州府近幾十年來第二位狀元,當(dāng)初從松江到蘇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幾次。
    毛澄自幼喪父,由祖父撫養(yǎng)長大。他弘治六年中狀元,時年祖父逢百歲,可謂“雙喜臨門”,傳為士林佳話,地方官在蘇州府為其立“人瑞狀元坊”。
    若不是來時倉促,何泰之還念念不忘領(lǐng)沈瑞、沈玨過去見識一番。
    毛家祖父年壽既高,在毛澄中了狀元兩年后謝世了。毛澄身為承重孫,丁憂三年,因此如今依舊是翰林院編撰任上,并未升官。不過他是狀元,畢竟不是尋常翰林小官,聽說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宮廷聽講。按照這簡在帝心的架勢,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來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與沈瑞講了自己同毛澄的淵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狀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參加會試,與毛澄兩人在會試前相識。
    與別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書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監(jiān)生的身份應(yīng)試,很是被應(yīng)試舉人排斥。王守仁當(dāng)時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交友向來隨心,并不挑剔門第出身,倒是與毛澄十分投緣。
    毛澄為人方正、有古君子風(fēng),王守仁志向高遠(yuǎn)、心存家國,兩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兩人,歡歡喜喜攜手下場應(yīng)試,結(jié)果一個過了會試,殿試時高中狀元;一個會試落地,黯然離京。
    換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說不得漸漸疏遠(yuǎn)。
    毛澄與王守仁卻都是君子,心懷坦蕩,交情反而越來越深厚,數(shù)年下來成為莫逆之交。
    聽聞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經(jīng)收下的,毛澄對沈瑞就頗為留意,在給了表禮后,就開始考校起沈瑞學(xué)問。
    在他看來,王守仁年紀(jì)輕輕,幾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禮部會試落地后攻讀圣賢書備考還來不及,能有興致收學(xué)生,那定是沈瑞天資出眾,使得王守仁“見獵心喜”,方不可錯過。
    至于四年前沈瑞還在稚齡,毛澄反而沒有放在心上。蘇州府文風(fēng)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書五經(jīng)背的還算熟,經(jīng)史子集也有涉獵,可在詩文與時文上只是平平,詩文淺白,時文略顯生硬,實(shí)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孫,背負(fù)血脈繁衍之責(zé),成親較早,不過先頭生的都是女兒,年將而立才得了長子。正趕上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給長子起名為“遲”,年紀(jì)倒是與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歲。
    毛澄在叫了長子毛遲與王守仁見禮后,就吩咐他帶沈瑞下去招待。
    待兩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著沈瑞資質(zhì)似乎并不出眾,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書香門第,士紳之家,即便沒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讀不起書的,這收徒所為何來?”
    士林之中,師生關(guān)系最重,并不亞于血脈親人。
    收徒可不是簡單的事,有時弟子行事不謹(jǐn),也會牽連到老師身上。
    像王守仁這樣正經(jīng)八百地收了學(xué)生,又帶出來交際,儼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樣。可沈瑞年紀(jì)在這里,才學(xué)也不顯,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實(shí)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帶了幾分得意道:“憲清兄是不是覺得我這學(xué)生時文做的中庸,詩文也淺,就覺得瑞哥資質(zhì)尋常?”
    毛澄點(diǎn)頭道:“那是自然。除了學(xué)問這塊,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對答之間也不拘謹(jǐn),倒是比尋常少年穩(wěn)重許多。可科舉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學(xué)問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個手指頭:“我這個學(xué)生,小時候被耽擱了,九歲時三百千還背不全。正經(jīng)讀書只有三年,學(xué)時文不過半年,憲清兄還覺得我這學(xué)生資質(zhì)尋常么?”
    毛澄訝然出聲:“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著他四書倒是扎實(shí),還真瞧不出是只學(xué)了三年的,縣試、府試是無礙的。如此說來,要是他早年沒有耽擱,這個時候說不得院試也過了。”
    王守仁與有榮焉模樣:“雖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幾年,勝在還算勤勉,無需人督促便曉得讀書。我瞧著倒是比我這么大時懂事,要是我當(dāng)年也早就曉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輕狂無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說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業(yè)”說到最后,亦帶了唏噓。
    毛澄輕哼了一聲道:“難道你還晚么?不過是你之前太過平順,才將落第兩科看的重,二十幾歲中進(jìn)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說來,我這三十幾方中進(jìn)士的,豈不是該討飯去了?那些四十幾、五十幾還準(zhǔn)備下場的,就更不用活著……”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過感慨一聲,兩人的話題就轉(zhuǎn)到時政上。
    毛家小書房里,沈瑞這個小客人,正由沈遲相陪。
    沈遲個子不高,長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紀(jì)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極為用心。
    奉茶、上點(diǎn)心,然后他就陪著沈瑞,找話題敘話,聊四書、聊詩賦、聊時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過中下,可在毛遲看來,這個年紀(jì)能指著四書出題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來,已經(jīng)十分了不起。
    待論起籍貫,曉得沈瑞是松江府華亭縣人氏時,毛遲小大人似的說道:“松江府早年文風(fēng)雖弱,近些年卻是人才濟(jì)濟(jì),雖還不能與蘇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遠(yuǎn),成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狀元、弘治六年的傳臚都出自華亭縣……”說到這里,想起一事來:“世兄既是華亭縣人士,與弘治三年登科的沈?qū)W士可是同族?”
    至于蘇州的文風(fēng)么?那不用細(xì)說,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連兩科狀元都是蘇州府人氏,足以說明蘇州府文風(fēng)鼎盛。
    沈瑞點(diǎn)頭道:“沈狀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遲聞言,面上帶了幾分熱切:“前幾日有幸隨家父往沈?qū)W士家拜會,沈?qū)W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偉岸,學(xué)識亦過人,當(dāng)世之君子也”
    官場上按品級與資歷排輩,沈理年紀(jì)雖比毛澄小十來歲,卻是早一科進(jìn)士,品級又在這里,毛澄即便是狀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會。
    沈瑞聽了毛遲的話,面上帶了笑。
    沈理若不是儀表堂堂,也不會在還是舉人時,就被謝大學(xué)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遲所說的沈理“身形偉岸”那也是對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長相,毛澄是容長臉,留著短須,白凈儒雅,要是真的長得歪瓜裂棗,即便文采出眾中了狀元,也早被丟到犄角旮旯,哪里會時常被宮中傳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遲不僅個子不高,又長了一副圓圓娃娃臉,看著比實(shí)際年紀(jì)小。同沈瑞兩個在一處,他即便端著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會覺得沈瑞年長。
    毛遲雖是家中長子,上面父母姐姐們向來疼寵,同沈瑞聊著聊著熟稔了,言行之間多了隨意,不知不覺帶了些嬌氣出來。
    提及就讀的春山書院,毛遲苦著臉道:“實(shí)不明白書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師兄弟十余歲就要參加童子試,夫子們也不怕拔苗助長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蘇州府,明年下場,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爭氣似的。與他們實(shí)是不能比”說到這里,帶了幾分躊躇道:“我拖延到現(xiàn)下沒有下場,并非書讀的少……只是擔(dān)心名次不好……”
    沈瑞見他提及考試就帶了憂郁,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狀元的兒子也不好當(dāng),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個狀元老爹,也不會對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間俗語,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一代比一代強(qiáng)才是世人對兒子的期望。
    可是狀元已經(jīng)是文魁,除非兒子也中狀元,否則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尋常人應(yīng)試,中了同進(jìn)士是祖墳冒青煙;等到他們這些狀元的兒子應(yīng)試,即便進(jìn)了二甲,都會被人說長論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幾歲中二甲進(jìn)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輕有為,可只因有個狀元老爹,之前落第兩次就成了污點(diǎn),被人說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點(diǎn)頭道:“我那狀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為世兄所憂之事煩惱。”
    毛遲聽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來還有同病相憐之人……”
    情緒顯然好上許多,這種曉得別人也煩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許多的模樣看上去很是好笑。
    這一日,沈瑞見識文曲星一尊,收獲小個子話嘮屬性新朋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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