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巷。</br> 蘇小小隔壁住的是一戶姓鄭的人家。</br> 老爺子七十古來稀的年紀,睡眠不多,天還黑黢黢的呢,便已經起來在院子里遛彎了。</br> 他隱隱聽到外頭有馬兒的響鼻聲,心中古怪,悄悄打開一道門縫瞅了瞅。</br>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雙手插在袖子里,蹲在對面的墻壁下,乍一看以為蹲了一頭大黑熊,給鄭老爺子嚇的,魂兒都差點兒飛了!</br> 這大黑熊不是旁人,正是等了半宿的秦滄闌。</br> 秦滄闌從皇宮出來后,去護國公府交代了岑管事幾件事,隨后便去了秦家的馬場。</br> 他挑選了兩匹上等的蒙古馬,隨后便馬不停蹄地來了這里。</br> 倒是不必在此干等,回家歇著,天亮了過來也不打緊。</br> 可他心里不樂意。</br> 從前他不是一個害怕生老病死的人,一把年紀了也不覺著自己不剩多少日子。</br> 自打幾個孩子回到京城,他一下子感覺人生不夠用了。</br> 就好像……那過去的三十年全都白過了一樣。</br> 他沒有下一個三十年可以重來,所以哪怕是能多看上一眼,就一眼,于他而言,也是彌足珍貴的。</br> 雨后的巷子陰冷潮濕,右手的痛風又發作了。</br> 他身上揣著止痛散,他不想睡過去,忍住了沒吃。</br> 終于,天亮了,做完早飯與點心的蘇小小打算去集市買點青菜。</br> 天氣漸漸回暖,青菜不易存放,一般都是每日清早去買。</br> 院門拉開的一霎,秦滄闌騰的站起身。</br> “大、大丫……咝——”</br> 腳麻了。</br> 秦滄闌露出了痛苦面具。</br> 蘇小小古怪地看了看他:“來很久了?怎么不敲門?”</br> 秦滄闌咧開大嘴巴子,燦燦一笑:“沒,剛來!”</br> 剛來才怪了。</br> 蘇小小的目光自他與兩匹高頭駿馬上一掃而過,說道:“進來吧。”</br> “誒!”</br> 秦滄闌一瘸一拐地走進院子,把兩匹馬兒也牽了進去。</br> 馬兒是給蘇承與蘇二狗準備的,蘇二狗想騎馬,他上次就觀察出來了。</br> “這個給你。”</br> 秦滄闌自懷中掏出一個捂了許久的錦盒。</br> 蘇小小接過,打開一瞧,赫然是三對手鐲,一對碧璽的,一對籽料羊脂玉的,另一對是血玉的。</br> 人家送鐲子是一個一個的送,他倒好,一盒塞了六個,盒子都快關不上了。</br> “不知道你喜歡啥……”秦滄闌有些局促。</br> 沒看住幾個孩子長大,對孩子的喜好一無所知,蘇二狗與蘇承的心思倒是不難猜,小丫頭卻似乎從未表現過對任何東西的興趣。</br> 他有點兒看不透自己的小胖孫女。</br> 只能先按照尋常姑娘家的喜好送點見面禮試試。</br> 華音當年是喜歡這些珠寶首飾的,說萬一哪天不和他過了,還能當了賣銀子……</br> 很巧,蘇小小也是這么想的。</br> 蘇小小面不改色地收下,去灶屋盛了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給他。</br> 秦滄闌看著桌上的粥,感動得幾乎落淚。</br> 一盒鐲子而已,乖孫女就給自己熬了這么大一碗粥!</br> 蘇小小:順帶的啦。</br> 蘇小小去買菜,秦滄闌表示他可以看家。</br> 蘇小小于是沒把蘇二狗叫起來。</br> 衛廷又不在,他半夜出去搞事情了。</br> 三個小家伙先醒的,醒來看見秦滄闌搬著小馬扎坐在門口。</br> 三人沒拿他當外人,抱著自己的小衣裳溜呲呲溜下床,讓他幫忙穿衣裳。</br> 秦滄闌那雙舞刀弄槍的大熊掌,在弄壞了兩套衣裳之后,總算給三小只穿戴……整齊了。</br> 好叭,差不多整齊——小虎的褲子穿反了。</br> 三小只欺負秦滄闌是剛來家里的,不了解行情,騙秦滄闌給他們喂飯飯。</br> 喂了兩口,三小只就小臉驚嚇地揮舞著小手手跑了!</br> 人家喂飯用勺,秦滄闌喂飯用瓢——</br> 蘇二狗起床后,有了屬于自己的馬,他驚得目瞪口呆:“當真是給給給……給我的?”</br> “當然是給你的!”秦滄闌笑著,一巴掌拍上他肩膀。</br> 拍完秦滄闌就慌了!</br> 上一回他這么拍秦云,直接把秦云拍到在床上躺了十天。</br> 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爪子剁了。</br> 手多重心里沒點逼數嗎?</br> 這么拍親孫子,二狗受得住嗎?</br> 正懊惱著,就見蘇二狗哇的一聲蹦了起來!</br> “我有馬啦!我有馬啦!我可以騎馬啦!”</br> 他滿院子亂跑,一點兒也沒有被拍出內傷的樣子。</br> 秦滄闌的眼底閃過震驚,緊接著是極大的自豪與滿意。</br> 這才是他與華音的血脈啊!</br> 真扛造!</br> “來!我教你騎馬!”他一高興,又拍了蘇二狗一下。</br> 這回有點兒激動,直接將蘇二狗拍趴下了……</br> 秦滄闌臉色一變:“二狗!”</br> 蘇二狗原地暈乎了兩秒,唰的站起身。</br> 他又沒事了。</br> 蘇二狗有馬,蘇承也有。</br> 他的反應就淡定多了。</br> “從前我走鏢的時候,也是騎過馬的,全是上等的戰馬,比你這兩匹馬厲害多了。”</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容地坐上馬鞍,雙手握住韁繩:“你看你這馬瘦不拉幾的,能跑多……嗚啊——”</br> 馬兒揚起前蹄,在巷子里絕塵而去!</br> 蘇承嚎到聲音變形——</br> 秦滄闌帶著上兒子孫子去學騎馬,三個小豆丁挺起小胸脯,表示他們也是有馬的人!</br> 秦滄闌哈哈大笑,將三小只與小馬駒一并帶上了。</br> 下午,蘇陌過來了一趟。</br> 蘇二狗入學的事情解決了,下月入學,他打算先帶蘇二狗去熟悉一下環境。</br> “他們都出去學騎馬了。”蘇小小說。</br> “和姑祖父出去的嗎?”蘇陌問。</br> “嗯。”蘇小小點頭。</br> 蘇陌嘆氣。</br> “怎么了?”蘇小小問。</br> 蘇陌無奈一笑:“祖父今早剛叮囑我去挑選幾匹性情溫順的馬兒過來,他想等痊愈之后,教叔父與表弟騎馬的,不曾想讓姑祖父捷足先登了。”</br> “對了,叔父與表弟還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吧?你打算何時告訴他們?”</br> 蘇小小想了想,道:“等我爹能接受那段記憶再說。”</br> 與秦滄闌父子相認,勢必就會觸發有關蘇華音的記憶。</br> 她爹已經很苦了,她不希望再去增加他的痛苦。</br> 提到這個,蘇陌的眉心微微蹙了蹙:“當年殺害姑祖母的幕后兇手,應當是阮香蓮無疑了,可是阮香蓮已經死了,我祖父中毒的事又是何人所為?”</br> “祥子在護國公府有個姘頭,我曾懷疑過秦徹,后面仔細一想又不對,秦徹那時應當還不知我們把真正的護國公帶了回來,他與鎮北侯沒有決裂,我祖父是他堅實的后盾,他不會干自斷臂膀的事。”</br> 蘇小小道:“也許那個小販看到的,只是別人想讓他看到的。”</br> 蘇陌皺眉道:“你的意思是,祥子的姘頭根本不是護國公府的人,甚至更大膽一點猜測,他就沒有姘頭!”</br> 蘇小小點點頭:“小販親眼看見祥子與護國公府的仆婦說話,又看見對方進了護國公府,可具體二人談了什么,全是祥子自己的一面之詞。”</br> 蘇陌眸光一涼:“有人在嫁禍護國公府!”</br> 蘇小小道:“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斷。秦、蘇兩家鐵板一塊,若是將你們離間了,受益者會是誰?”</br> 蘇陌沉吟片刻:“不好說,武將、文臣,都可能從中受益。”</br> 兩家的勢力太龐大了,兵權是擺在明面上最顯眼的一項,可除去兵權,還有兩家名下的產業,以及在朝堂龐大的關系網。</br> 蘇小小又道:“另外,也不排除仇家尋仇。”</br> 提到仇家,蘇陌第一個想到的……是衛家。</br> 他看了眼埋頭整理藥材的蘇小小,咽下了嘴邊的話。</br> 該帶的消息帶到了,似乎沒別的理由留下來。</br> 蘇陌頓了頓,忽然開口:“你……要去看看二狗的書院嗎?”</br> 蘇小小道:“好,你等一下,我把藥材收好。”</br> 她端著一簸箕藥材去了后院。</br> 蘇陌的目光不經意地一掃,在桌上看見了一碗不知是誰剝的核桃。</br> 一顆顆,又大又完整。</br> 蘇陌收回目光,沒動。</br> 蘇陌繼續穩坐如山。</br> 蘇陌很是淡定。</br> 蘇陌唰的伸出手。</br> 等蘇小小出來時,看見桌上的一碗桃不見了,她咦了一聲:“你看見這兒的核桃了嗎?”</br> “有嗎?”蘇陌面不改色地說道,“沒看見。”</br> ……</br> 二人上了馬車。</br> 蘇陌將一罐子核桃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br> 車夫沒眼看了。</br> 蘇二狗念書的地方在國子監,要成為國子監的監生可不容易,地方上的,得舉人才有舉薦的資格,京城世家大族的公子,也并非人人能都進。</br> 名額是很稀缺的。</br> “二狗是怎么進的?”蘇小小問。</br> 蘇陌平靜地說道:“我把老五的名額挪過來用了。”</br> 蘇淵一共有五個兒子,蘇小小目前是見過三個——長子蘇陌,次子蘇祁,三子蘇鈺。</br> 老四、老五隨蘇老夫人回老家探親了,據說下月才能趕回來。</br> “老五怎么辦?”蘇小小問。</br> 蘇陌:老五比你大……</br> 蘇陌淡道:“他自己考。”</br> 考不上就滾犢子。</br> 別以為出身武將世家就不用念書,京城的內卷是很嚴重的,武將的后人念書,文臣的后人習武,比比皆是。</br> 文武雙全的世家子弟實則并不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