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歲月在江河中流水而過, 陣法中江水緩慢近乎靜止,鎮山河的邊角依然有輕微的磨損和腐蝕,剝去光鮮的外殼, 露出時間的痕跡。
陣法的江水里閃著微末的靈光,不僅是鎮山河, 他們腳下的陣法也有兩千年之久, 前人將法器深深插入江底, 留下了后人試圖追尋的姓名與……性命。
尤星越與孟昌一時被震撼地說不出話。
當親眼見到鎮山河的時候, 孟昌連腳下精妙絕倫的陣法都顧不上, 怔怔看著這只鼎。
何等的震撼, 以□□凡胎造陣鑄鼎,停住了這一方的江水,與天地之力相對抗。
可惜鎮山河本鼎不覺得哪里震撼, 他上前拍拍自己的本體:“這就是鎮山河。”
一個魂魄,在這流動的江底沉睡數千年。當景熠清醒的時候, 仰頭看到頭頂稀薄的日光, 大概會有一點寂寞。
尤星越受到的震撼其實比孟昌強烈很多——管理局的人只知道陣法和青銅鼎作用是鎮壓魚精, 卻不知道器靈景熠原本是人,而尤星越和景熠也都沒有特意提起。
兩千多年前的皇子也是很驕傲的人, 從自愿祭鼎,投身入江的那一刻起, 就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憐憫的眼神。
景熠不肯主動說, 尤星越更不會貿然提。
“我真的挺重的,”景熠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你們拉不上去的話, 我可以試著把自己推上去。”
尤星越最先從震撼里醒過來, 他在不留客待得久了, 對古董們特有的厚重感有更高抵抗力:“先破陣!”
“孟大師。”
尤星越環視一圈,他跟著時無宴學了不少法術,即便是不懂的陣法,也能看出一點門道。
東南西三個方位中,東西兩個方向力量較強,南方則是四個方位中最薄弱的。
尤星越道,“我持法劍從東方破陣,景熠從西方破,南方交給孟大師如何?”
孟昌被他一句話驚醒,立刻握緊手里的法劍。
孟昌是陣法大師,生在這個年代,修為靈力較為薄弱,但在陣法上確實頗有造詣。尤星越看出來的,他一眼掃過去就明白了。
南方最薄弱,而他確實是三個人……不,兩人一器靈中最弱的那個。
這位老板果真是十分體貼的人,還照顧了他并不是很脆弱的自尊心。
孟昌對尤星越點頭:“好,事不宜遲,這就破陣!”
孟昌細細叮囑,生怕尤星越和景熠受到陣法反噬:“此陣法乃是鎮壓所用,故而四角求平穩,四個方位各有一塊江底石,其上必然刻著紋路。找到江底石后,將靈力灌入法劍,一劍刺破江底石,逼出陣法靈力,隨即拔出劍,此陣便破了!”
尤星越和景熠聽完,三個身影在江底分開。
陣法中的江水流動緩慢,孟昌水性差也能穩得住。
尤星越順著方向找過去。
陣法相當大,可以看出當年那條魚精一定是體積可觀,要是當場死透,說不定能請全村吃飯。
尤星越下了江底走,一路低頭找江底石。
好在他現在已經會用靈力暫時讓視力恢復正常人的水平,否則他這雙眼睛就要添麻煩了。
鎮壓魚精的陣法依照水勢和江底地勢而刻畫,形成陣法的除了法器還有各種江水里本來就有的東西。
能讓人一眼看出是人為的,卻又不顯得突兀。
刻畫陣法的人水平極高,借用了江水自然之力。
尤星越找了一圈,一大片江底石中,只有一塊刻有花紋,而且被陣法的靈力溫養得如同白玉。
尤星越回頭看了一眼,景熠和孟昌都已經找到了陣法的邊角,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
孟昌高聲道:“我數到三,一起!”
尤星越手中法劍一轉,劍尖向下。
“一!”
“二!”
“三!”
三柄法劍被灌入不同的力量,一時間爆發出不同的靈光。
尤星越手中的法劍被線染得鮮紅,黑色的劍身流動著血色光芒,劍尖下落,破開江水,徑直落在江底石上。
咔嚓——
三塊江底石同時受到沖擊。
尤星越面前的江底石上裂痕蔓延,眨眼間碎裂,劍尖再次下落,插入江底!
東南西被三個方位,孟昌所在的南方白光閃爍,三塊江底石中,孟昌面前這塊是最后一塊碎裂的。
打破江底石耗費了不少靈力,江底石破碎后,孟昌松了口氣,臉色白了許多,連忙在心里默念兩遍避水咒,這才穩住了避水咒的效果。
孟昌回頭看了幾眼,被東西兩個位置驚人的力量震住了——兩邊爆發出了鮮艷的紅光和旺盛的紫氣,不僅打破了江底石,甚至提前沖破了陣法的效果,攪得周圍的江水開始涌動。
孟昌被水流沖得微微搖晃,表情木然,內心激動:你們tm是人?!
哦……器靈確實不是人,而且鎮壓魚精多年,修為了得很正常,但是尤老板你真的是人嗎?!
尤星越和景熠當然不知道孟昌內心在想什么。
感覺陣法中靈力到處亂跑后,尤星越拔出法劍,塵封里數千年的靈力順著破口直沖出去!
陣法一破,原本平靜的水流立刻恢復流動。
孟昌險些被江水沖出去,被景熠一把抓住。
景熠這些天日日從江底往上面爬,非常適應江中的水流。
孟昌摸摸腰間的安全繩,松了口氣:“謝謝。”
靈力導致江水非常湍急,就算有安全繩,孟昌也會受一點小傷。
尤星越拉著孟昌和景熠往上游動:“陣法破了,我們先上去!”
等水流平穩,讓機器下來給鼎掛上繩索鉤子,就可以直接起吊了!
孟昌感覺自己那點修為快要撐不住了,道:“好!我們先上去!”
景熠有點激動,這是他這么多年來離自由最近的一次!
他一邊向上游動,一邊忍不住多次回頭去看身后的本體。
在攪動泥沙的多個小型漩渦中,本體輕微地、輕微地動了一下!
景熠忍不住道:“我動了一下!”
尤星越聽得又好笑又心酸:“等一會兒你動的更厲害……”
余下的話音突然消失,尤星越眼睛微微睜大,驀然回過頭——景熠被拉住了。
數百雙手臂從陣法中伸出,它們蒼白浮腫,抓住了景熠的衣袖。
景熠唇角的笑意已經消失了。
“不要走!”
“不能走……”
“留在這里,陪著我們吧。”
“魚在這里,鼎在這里,誰都不能離開!”
“好冷啊,你走了就更冷了。”
“快來抱緊我吧!”
五官古怪的人臉鉆出陣法,它只有臉和手臂,那些半透明的手臂伸出陣法,抓著景熠的手臂、肩膀。
人臉出現的剎那,尤星越眼睛里閃過一絲鮮紅。
在他的眼睛里,各色的線同時爆發,緊緊攀附在鎮山河上,原本已經松動上浮的大鼎再次陷入了泥沙!
江水的溫度急速下降,孟昌感覺身上的暖貼和護身符逐漸失效——好濃的怨氣!
孟昌大吃一驚:“這是?!”
景熠滿心茫然:“我不知道!你們快先上午!我在底下不礙什么事!”
老板和孟昌大師都是凡人之身,在江水里待得太久了有傷身體!
尤星越道:“刻陣法死去人的怨氣!”
刻畫陣法死了不少人,縱然刻陣法者心甘情愿,但死亡當真來臨的那一刻,恐懼也絕不會少。
誰都沒想到這些恐懼怨氣殘留在陣法中,陣法落成,大鼎歸位,將怨氣、景熠的魂魄和魚精一起鎮壓在了江底!
孟昌連忙道:“不行,這些怨氣……”
所謂術業有專攻,得找上面會超度的人來處理!
尤星越卻握住孟昌腰上的安全繩,有節奏地用力拽了兩下,那頭收到信號,立刻開始往回拉!
孟昌幾下就被拉出了很遠的距離,他自己拽了兩下繩索,岸上的人沒理他,繼續往上拉,他只能扯著嗓子喊:“誒!不能硬抗!”
尤星越折返回去,一把拽住往江底落的景熠:“跟我上去!”
一雙慘白的手臂環在景熠的腰間:“不要走,我好冷。”
“江底好冷啊。”
數百個聲音附和著。
怨氣的出現讓江水的溫度一降再降,避水咒形成的透明膜開始凝結冰花。
確實很冷啊。
景熠在江底待了兩千多年,他懂這種寂寞,紅著眼睛勉強笑了下:“我、我在陪他們一會兒吧……”
“你留下來做什么?”
尤星越緊緊拉住景熠的手臂:“他們不是魂魄,是執念和怨氣的集合體!那些不惜性命來水下刻陣人的魂魄早就入了輪回!”
景熠呼吸停止。
“只有你!只有你還等在原地。”
景熠幾乎不敢與尤星越對視——他怕這雙明亮的眼睛,仿佛能透過他的軀殼看到自己的魂魄。
尤星越手臂用力,對抗怨氣的力量,他盯著景熠,他有力量斬斷怨氣,卻不能斬斷景熠的憐憫和猶豫。
誰都拉不住自愿沉淪的人。
尤星越道:“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等著見你一面。”
景熠在這樣的眼神下動搖了,他停住下沉的趨勢,試圖甩開抓住他的手臂,跟著尤星越向上游去。
無論是怨氣還是景熠,都有鎮壓魚精的功德。好在景熠修為更強一些,甩開了怨氣的拖拽。
景熠的逃離徹底激怒了怨氣,它從陣法中撲了出來,那些執念化成的線緊緊纏著景熠的本體,以至于景熠的表情都出現了痛苦。
尤星越回身,甩出紅線纏上景熠的本體。
紅線觸碰到各色線的時候,尤星越聽到了不同的聲音:
“留在這里”
“你的使命在這里!”
“鎮山河、鎮山河……”
當初那些腰間系著繩子跳下江水的畫陣人,臨死前最大的執念,是要壓住作亂的魚精。
纏住景熠本體的是執念,挽留景熠本人的是怨氣,后者可以超度,前者……
尤星越深吸一口氣。
景熠疼得發抖:“要不算了,我先下去,你去找道士們來超度……”
他眼前忽然一紅——紅線江河一般流了出去,每一根都落在鎮山河鼎上,在紅線觸碰到本體的時候,景熠睜大眼睛,他看到了本體上各種顏色的線,將他牢牢地禁錮在江底!
紅線拽著這些線,用力向下拉扯。
尤星越手心攥著一把線,鮮血沿著線流散在江水里,他在和拉扯鎮山河的執念對峙。
他道:“山河已安,請先輩們安息!”
說完,尤星越用力向下一拽。
啪——
斷裂聲響起,那各色的線紛紛斷裂。
鎮山河重新在江水的沖刷下微微搖晃起來。
叮玲玲——
清脆的鈴聲響起來,隨著江水擴散。
斷裂的線靜靜躺在陣法中,鈴聲喚起了執念們不太清醒的理智,它們茫然了好一會兒,才想到:
哦,原來魚精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