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靈們大多將自己歸類到不同的博古架上, 這一趟一共來了四十多個器靈。光是一盒子骨質印章就有六個,汝窯茶具6只。
汝窯的茶具正悄悄把酒倒回藍琉璃酒樽,酒樽灌了一肚子酒, 偷摸摸不知道往哪里倒——沒修煉出肉身的器靈可以嘗到味道, 卻不能吃東西。
編鐘努力將自己挪到了不礙地方的位置, 貼著玻璃展柜。
鬧哄哄的店里終于安靜下來,不留客抱著如意和纏枝,超薄終于松了口氣, 關掉了音響。
尤星越摘下眼鏡, 輕輕嘆了口氣。
投奔來的除了人類的古董, 還有不少法器仙器, 可以統稱為靈器。其中玉鼎,斬妖刀飛仙劍是仙器。
這樣煉制后的靈器, 自誕生便有充沛的靈器, 上品靈器多有自我意識。當年大戰時,舊主隕落后,靈器們相繼陷入沉睡。
后來春雷驚破山川泥土,短短幾十年立起高樓大廈,高鐵穿山越嶺, 機場平闊方圓。
靈器們從大夢中醒來,只覺得一覺睡醒天翻地覆。和尋常的古董不大一樣,他們因為一直在妖怪神獸身邊, 所以不能像古董那樣適應人類社會。
斬妖刀化形是個俊美且有點邪氣的高大男子, 他坐在椅子上, 懷里抱著極度社恐的妹妹飛仙劍:“人類社會變化太厲害了, 我們一時適應不了。像我們這樣出來的是少數, 大多藏在偏僻處, 甚至深山老林里。”
尤星越道:“你們在人類社會有工作?”
有了工作和生活,還想來結緣?
時無宴握住尤星越冰涼的指尖。
斬妖刀靜默了兩秒:“很懷念當年還在舊主身邊的日子。而且……”
斬妖刀頹廢道:“你們還要什么學歷,我們沒有那種東西。”
玉鼎道:“他還好呢,臉好看,當保安都比一般的保安多掙六百塊錢。老夫就慘咯,每日在天橋底下算命,還被城管追著跑。”
說著,玉鼎辛酸地擦擦眼睛。
尤星越:“……”
仙器們遇到的麻煩一點都不仙氣。
老人:“我是當年出使海外的大船,遇到風暴后沉船,前些年才醒過來,幾日前在網上找到了不留客的消息,特意趕回來。”
他輕拍手提箱:“這里面除了器靈,還有船上保存還算完好的古董,也有我從國外收來的。”
“說來慚愧,攢下的錢都買古董了,”老人笑吟吟的,“如今買完機票,渾身上下不剩什么了。”
手提箱中所有器靈齊聲道:“我們不能移動,雖然算不上稀世奇珍,身價微薄,但在異國他鄉日夜思念家國,還請老板不要嫌棄。”
尤星越失笑:“這有什么好嫌棄的,能留存至今,哪一樣不是奇珍?”
尤星越將茶飲放在老人面前:“不敢說慧眼識人,能給諸位找到最合適的有緣人,但一定會尊重你們的想法。”
“既然到家了,”尤星越微微一笑,“就請安心休息吧。”
……
三月底開春,溫度有回升的跡象,吹面來的風已經有了暖意,耐寒的樹木抽出嫩芽。
鎮山河的神祠正式開始建設,負責人跑上跑下,專門訂做了一個鎮山河的復制品。
紀錄片的拍攝組也踩著春風踏進了穎江市。
suv上,負責不留客拍攝的導演低頭看著資料,其實她是有些緊張的。
她是這一集的導演,前面幾個古董的導演資歷更老,而且她跟在后面學習的時候,經常被大佬們的剪輯手法和文案所震撼。
雖然要出境的古董提前商量好了,是兩只百寶嵌的漆盒。
文案也有了草稿,但是要等拍攝組親眼見到古董,才會潤色文案,正式拍攝。
拍攝周期較長,這就意味著變數更多。
導演深吸一口氣,車子停在了停車場,導演帶著拍攝組走向南北街137號。
穎江市畢竟偏北方,入春也是很冷的,拍攝組加快腳步,頂著街道上好奇的視線敲響了不留客的門。
今天是周六,依然是營業日。不過為了拍攝,店里提早放出拍攝的消息,拍攝的幾日都會特意卡參觀人數,只是寥寥幾個人在。
不過店里還是很熱鬧,因為蘭茵戚知雨和其他器靈都在,新來的器靈們能化形的也全都在外面。
嚴漆之仗著人類看不見他,鬼鬼祟祟地跟在戚知雨背后,蘭茵很無奈地將嚴漆之的本體塞進休息室。
不留客的門輕輕打開,穿著毛衣的老板出現在導演面前,他戴著金絲邊的掛鏈眼鏡,衣袖領口沾著店里甜暖的香氣。
不等導演開口,他便先舒展眉睫,笑意款款:“是《不過五千年》的導演吧?我是尤星越,請進。”
他側開身,店里的客人向他們投來好奇而善意的視線。
導演踏入古玩店,梨子清甜的香氣驅走了寒風,她情不自禁放松下來:“好香。”
靠窗的桌子上放著錯金香爐,熏得滿室香氣氤氳。
店里除了完全的陌生的客人,還有拍攝組很熟悉的“網紅”——書畫大家蘭茵女士,知名武術傳承人戚知雨。
高而俊美的男人端來茶具,導演認得他,是尤老板身邊的朋友,和老板幾乎形影不離,舉止親密,小道消息傳言是男朋友,老板也從來沒有解釋過。
這是一整套的甜白瓷茶碗,其白釉極薄,潤如白玉,凈若寒雪,盛著一汪明艷的紅茶湯。
還沒喝到口,導演就先被這碗茶的顏值折服了。
顧問從黃花梨的桌椅上收回手,捧起茶碗,驚嘆道:“這套茶具也有年份了。”
早就聽說古玩店里用的都是古董,一直以為是傳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尤星越一笑,看出他們在外面凍得不輕,先寒暄幾句,讓他們暖和過來——拍攝組穿的衣服雖然修身漂亮,但是都不夠厚,而南北街是步行街,從街頭徒步走到137號,風吹一路肯定很冷。
導演還負責文案,也要兼顧整集的拍攝,聽著顧問和尤星越聊天,她道:“老板,我可以采訪采訪店里的客人嗎?”
尤星越道:“當然可以呀。”
店里這么多人,卻很安靜,導演忍不住想知道客人們對古玩店里古董的看法。
得到準許,導演拿著自己的本子和手機,在店里轉了一圈,拍攝就跟在她身后,看能不能拍一點有用的鏡頭,不然花絮也行。
導演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相當顯眼的俊美男人。
對方很高,站在博古架后的玻璃展柜前看古董,面容有幾分不太正經的痞氣,無論是身高還是臉都很亮眼。
這應該是來參觀的客人,說不定還是富二代或者小明星,正好能突出古董的吸引力。
導演向他走過去:“你好。”
斬妖刀從玻璃展柜中的直刀上收回視線:“你好。”
導演道:“我是《不過五千年》紀錄片的導演,可以采訪采訪你嗎?”
斬妖刀:“呃……你采訪吧。”
導演有些激動,沒想到對方看起來不正經,居然還是挺好搭話的,她掃了眼玻璃展柜,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直刀,驚嘆于它的秀美霸氣:“您是兵器愛好者嗎?”
斬妖刀想了想:“算是吧。”
主要我就是兵器啊。
導演道:“那您覺得這柄在網絡上很紅的直刀怎么樣?”
斬妖刀眉梢一挑:“也就還行吧,刃開得不好,跟個玩具似的。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你看這把刀就比較短。做工上也一般,煞氣不夠,就是個看著玩的東西……”
他一口氣嘟嚕出一大串的缺點,戚知雨從他身后路過,輕聲道:“禁止拉踩。”
不然我就告訴老板。
戚知雨雖然沒說話,但是眼神里分明透露了這個意思。
斬妖刀和戚知雨對視一眼,隨后默默收回視線:他可以不怕戚知雨,但是他真的很怕老板……和老板的男朋友。
導演臉上的笑容也很僵硬,隨即清清嗓子,轉移話題道:“您是什么工作,常常來古玩店嗎?是不是很喜歡這里的氣氛。”
她想收集一點客人對古玩店的贊美,也能算成素材。
斬妖刀:“我現在無業游民,以前是保安。我也不是經常來古玩店……”
我就是古董啊!
導演感覺聊不下去了,好在斬妖刀也感覺不好聊,一人一器靈對視兩秒,導演若無其事道:“好的,謝謝您。”
說著導演默默轉身,一眼在人群中挑中了一個灰色大衣的老者。
老者年約六十,依然精神矍鑠,他縱然老了,儀態也十分好,坐在會客室里與書畫大家蘭茵女士談笑,很有學者的氣度風范。
這應該是一位老教授或者老專家。
導演覺得自己這回一定沒有看走眼,篤定地走到老者身邊:“您好,可以采訪您嗎?”
老者笑著道:“當然可以。”
導演道:“我看您和蘭茵女士相談甚歡,應該很喜歡書畫吧?”
當然沒有,蘭茵默默想,他們只是在談論如何防潮。
老者道:“算是吧。”
書畫和大船的防潮養護,應該也算是書畫方面。
導演聽到這三個字,內心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店里有您最喜歡的書畫作品嗎?”
老者:“當然有,書法上我很喜歡顧成斐大家的一副春聯,國畫……蘭茵小姐的畫作更是非常美麗。”
導演:“您對春山花鳥圖有什么樣的看法呢?”
老者:“藝術上有難以企及的高度,但是沒有靈魂。所謂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我去看畫,又不指望春山花鳥圖站起來給我來一段相聲……
導演心累:這采訪真的有必要進行下去嗎?
尤星越寒暄的時間,導演已經精準挑中了不是人的人進行了采訪。
沒辦法,器靈化成的人無論是面容還是氣質都太出挑了,看上去很唬人,導演采訪會找上他們也不奇怪。
尤星越笑著走過去:“導演,百寶嵌黑漆盒已經取出來了,請過來看看吧。”
沒錯,這一集拍攝的是漆器兄妹。
“這是如意,”尤星越打開小小的百寶嵌黑漆盒,在一群人的注視下,輕輕取出了纏枝,“這是纏枝。他們的名字來自身上的紋飾,如意盒面是螺鈿、金、珍珠的牧羊圖,四面有如意紋,纏枝的正面是百蝶穿花,主要是螺鈿、綠松……”
如意很喜歡抱著妹妹,兩個小東西經常疊在一起,導致店里很多客人明明知道百寶嵌漆盒是一套的,卻總是只能看見一個。
店里其他人和器靈也都圍過來了。
導演和監制紛紛湊過去。
導演還兼職文案,必須收集更多的信息:“老板能介紹一下嗎?”
“當然。”
尤星越道:“這是一對兄妹,如意是哥哥,纏枝是妹妹。出身漆器嚴家,是第一任家主晚年的作品,數百年時光,見證了嚴家從輝煌到鼎盛到沒落到復興……”
一開始,尤星越說到“兄妹”的時候,拍攝組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還以為尤星越在開玩笑,聽到后來,表情漸漸嚴肅。
是啊,這些傳世的寶物流淌過多少的時間,見證了多少興衰榮辱,才帶著時間的刻痕來到他們面前?
導演聽著尤星越將前塵往事娓娓道來,腦海中能想象出大家族的興亡,和一門技藝的鼎盛及摔落。
她慢慢寫下一行字:“不如我們這一集的標題就叫做文物的前世今生?”
尤星越輕聲笑道:“不留客的古董文物歷久彌新,他們記住的是文明和人類的前世今生。”
器靈的魂魄有獨立的思想,而他們的本體訴說著文明的興衰。
我們從泥土中,從汪洋下挖掘出的,并不只是古董的本身,還有我們自己。
導演想到“起死回生”般的嚴家漆器技藝,慢慢道:“是啊,漆器一直都在,只是手藝差點斷了傳承,可是我們依然……依然把它找回來了!”
輪回生死,繼承遺忘再撿起,所以要從竹簡紙頁、金銀青銅、釵裙佩飾、陶土瓷器、竹編漆器……之中,去追尋我們忘卻的時光。
看著來處,才能堅定腳下的去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