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星越放下杯子:“這種陶土人可以理解為下咒的媒介, 一般是心術不正之輩刻意煉制出的。不過厲鬼到了你家后并沒有對你們做什么,只是它畢竟是個厲鬼,只是長時間和你們共處一室, 就足以擾亂正常人的陽氣。”
聽到厲鬼竟然是人為制造出來的,姜家人齊齊驚住了。
尤星越敲了敲陶土人:“下咒的人在什么地方?”
能指使厲鬼,只怕背后的人手段了得。放著不管, 還會有后招出現。
陶土人破碎的胸腔里流過黑色陰氣, 纏在陶土人表面的紅線隱隱閃爍著紅光。
厲鬼想起昨晚被紅線一擊穿心的劇痛,雖然不想搭理尤星越, 但最后還是回答:“區區凡人還不配指使我。不過是那個老東西偶爾撿到了封印我的陶土人, 狂妄到以為可以收為己用, 沒想到控制不住我, 所以將我賣出去害人而已。”
就連當初將它煉制成厲鬼的術士也被它反噬咬死, 它還吞噬了那術士的魂魄。
那個術士死前的哀嚎聲真是……無比美味。
蘭茵道:“如今天地間靈力衰弱,人間難有成氣候的術士,能駕馭支使這樣的厲鬼, 恐怕沒有。”
尤星越道:“既然如此, 你在姜衡家里沒有任何舉動, 為什么單單纏上姜嘉宜?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你?”
姜嘉宜小聲道:“怪我啦。爺爺說,鬼也不能憑空害人, 是我心里慌害怕, 它挑撥了兩句話, 我就……就被它盯上了。”
尤星越失笑:“這條道理可不能適用于厲鬼,尤其是陶土里的這只厲鬼。別說人怕鬼很正常,就算是你不怕的同時還有一層層的功德加身, 它也照害你不誤。”
姜衡一家沒出事, 并不是因為功德護體, 而是厲鬼對姜衡一家不感興趣。對于修煉到這個地步的厲鬼而言,那點功德沒多少作用。
厲鬼慢慢道:“他們一家看著很無聊。”
“父母每天都忙差不多的東西,姜嘉姝只有晚上會去玩奇怪的東西,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
“每天都是這樣,一起吃飯。姜嘉姝不管做什么,她可以把頭發染得稀奇古怪,父母每天對她說的話也都是保護自己,不要欺負別人。”
“很無聊,”厲鬼加重語氣重復,幾乎是惡狠狠地,“無趣的家庭和人類,不值得我花時間去捉弄他們!”
姜嘉宜:是、是這樣的嗎?怎么一種口是心非的感覺?
尤星越準確道:“你酸了。”
蘭茵:“……”
不知道為什么,此刻感覺老板好魔鬼啊。
厲鬼茫然——它死的時候是個嬰兒,做厲鬼許多年也沒讀過書,連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俗語也沒聽過。
尤星越道:“你繼續。”
“但姜嘉宜不一樣。”
厲鬼道:“她和我一樣,沒有人在乎,我要和她做朋友,只要她來我這里,我們就都有人要了!”
“我要把她帶走,帶到我身邊。”
厲鬼的聲音天真且殘忍。
姜嘉宜低著頭,抓住馬尾辮。
蘭茵輕輕抱住姜嘉宜,小姑娘抬頭,被蘭茵揉亂頭發:“我是你的朋友呀。”
姜嘉宜小小地笑了一下,她道:“其實那天晚上,它就掛在我身上,但是也沒做什么。它說,如果我幫它挖出它的身體……如果我愿意去地下陪它的話,它會放過我們姜家所有人。”
姜家都不是玄門中人,只知道被鬼纏上了,至于這只鬼厲不厲害,有沒有傷害他們,其實他們都不太清楚。
姜嘉姝道:“萬一它出爾反爾,你不是要白搭一條命進去?”
姜嘉宜道:“我有想過這個問題啦,但是我都被它掛在身上了,反悔也來不及了,只能賭它說話算話了。”
姜嘉宜往茶幾上湊了湊,輕聲詢問:“你也被拋棄了嗎?”
陶土人里黑色陰氣流動的速度陡然加快,突然在桌子上轉了一圈。厲鬼童稚的聲音尖銳起來:“他們生了我沒有保護我,還把我的尸體扔到亂葬崗!讓我變成無家可歸的游魂,害得我被養鬼的術士撿回去煉成厲鬼!”
陶土人突然立起來,在茶幾上瘋狂震顫,咔嚓的聲音里,厲鬼泄露的陰氣損壞了半個茶幾桌面!
離得最近的胡藝驚叫一聲,她和女兒昨晚留下來照顧安慰姜家老兩口,今天第一次見到厲鬼的力量。一想到自己和這個鬼魂在同一個屋檐下待了好幾天,胡藝心里就涌出后怕。
尤星越打了個響指,束縛陶土人的紅線收縮,將陰氣鎮了回去。
尤星越拉開包,拿出袋子:“這就是亂葬崗里挖出來的東西。”
袋子里是破爛棉布。
說是棉布,其實是一條小被子,在地下埋藏了幾百年,盡管又臟又破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卻還算得上完好。
這種完整度,是考古學家看到會感動到哭的程度。
這是用來包裹嬰兒的包被,被陰氣染透了,里頭的尸骨沒有腐爛的氣味,只有陰冷。
厲鬼的尸骨已經成了陰氣的容器,所以昨日在亂葬崗時,厲鬼可以一邊拖住尤星越,一邊用尸骨迷惑攻擊姜嘉宜和蘭茵。
姜嘉宜都有些不忍了:“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隨便丟在亂葬崗上?就算不喜歡,也不用這么狠吧?”
尤星越道:“因為封建迷信。在古時候,夭折的孩子不能進祖墳,說是會破壞風水不吉利,夭折孩子的尸骨會被丟在亂葬崗。甚至在一些地方,未婚就死去的人也不能葬入祖墳,因此產生了冥婚惡習。”
厲鬼出世后沒有養大,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死在了襁褓中,可是出生的孩子已經有了魂魄,死后就成了孤魂野鬼,逢年過節的時候沒有供奉。亂葬崗里游魂何其多,生前大多不如意,有可憐人,也有惡人,死后也會互相撕咬,很容易形成惡鬼。
一些修煉歪門邪道的術士特意在亂葬崗中尋找兇悍的厲鬼,帶回去煉制成厲鬼,供自己驅使。
而鬼魂中,又數夭折的鬼嬰怨氣較重,同時因為死的太早,更容易被馴養,所以一向是歪心思術士的最愛。
厲鬼在陶土人內部左右撞擊,聲音凄厲:“我恨他們!我也是他們的孩子,為什么我死了只是被隨便裹著丟進亂葬崗?而弟弟能被他們抱在懷里?”
“不公平!”
陶土人上的裂痕逐漸增大,厲鬼從破碎的裂口處露出猙獰的臉。
尤星越打開包被,在嬰兒的尸骨旁,找到了一塊布頭,上面繡著兩個字:世安。
古時候,過早夭折的孩子不僅不會葬入祖墳,有些地方甚至不計入排序,也沒有名字,裹著破布丟進亂葬崗,連個墳頭都未必有。
這是一種民俗,如果有誰敢反抗它,會遭到宗族和周圍人的反對。
“世安。”
尤星越將布頭攤在桌上:“這是他們給你取的名字吧。”
尤星越捧起陶土人,從“世安”兩個字出口的時候,發瘋的陶土人就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被尤星越放在手心。
尤星越手心聚起一團靈力,一邊催動魂鈴,一邊安撫厲鬼的魂魄。
他道:“世安。如果我有一個剛出世就夭折的孩子,取這個名字,一定會希望你下一世平平安安。”
它竟然……有名字?
厲鬼驚愕地張大眼睛,試圖看清布料上的字。
它當然是不識字的,可是能從布頭上看到兩個字。它小心翼翼地想:原來這是我的名字嗎?
我有名字,我竟然有名字!
從未有過的狂喜讓鬼嬰收起尖利的牙齒,它想起了一點很久遠的記憶。
它剛剛死去,軀體還是溫熱的,魂魄徘徊在軀體周圍,聽到各種聲音——
“不行了,都不喘氣了。丟出去吧!”
有個柔軟的懷抱緊緊抱著它:“爹娘,好歹……好歹給打個小棺材吧!”
“我都讓你們拿著包被丟出去了!你們還想要棺材?不吉利!你是想害家里其他孩子都早死嗎?”
“沒出去月子就死了,這孩子命不好!沒福氣。別埋在田頭,丟到亂葬崗里。”
“娘——”
“唉……別哭了,你還年輕,以后再要孩子就是了,好好養著身體。記得別給孩子起名字,裹著扔到亂葬崗上就回來吧。”
有一雙粗糙的大手接過它逐漸冰冷的軀體,有個沉悶的男聲響起:“我知道了。”
它的魂魄被帶著走到了外面,男人抱著它趁夜上了亂葬崗,男人什么工具都不敢帶,上了亂葬崗,在一塊干凈些的地方刨出一個坑,小心將寶貝放進坑里。
男人絮絮叨叨的:“是爹沒能耐,要是爹能干更多的活讓你娘吃的好點,你肯定在肚子里就長得壯壯的。你不要怪你娘,要氣就氣爹不行……爹也想讓你進祖墳,可是早死的孩子不吉利,爹也不能不顧兄弟們的孩子……”
他嘀咕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個破布頭,塞進包被里:“這是我和你娘偷偷給你取的名字。”
“爹娘沒念過什么書,不會起好名字,你將就將就,不要嫌棄爹。希望你下輩子找個好人家,投好胎,平平安安的,讓新爹娘給你取好名。”
男人一邊說一邊蓋上土,他左右看了一圈,悄悄壘起一個墳頭:“以后爹偷偷來給你送點吃的啊。”
男人又在亂葬崗里呆呆坐了一會兒,慢慢下了亂葬崗。
積累怨氣的亂葬崗引來了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的術士,術士掐著手指,笑嘻嘻地挖出了嬰兒的尸骨,喜悅道:“好東西!好東西,如此陰的八字,可惜是個男孩,如果是女孩,借助這亂葬崗的陰氣和死氣,必然能煉成絕世厲鬼!”
術士挖走了尸骨的一部分,拘走了厲鬼的魂魄,又將墳包堆回去。
尸骨還需要埋在亂葬崗里,不能被其他東西吃了,否則沒辦法抽取亂葬崗的陰氣,術士還在墳包旁栽了槐樹養陰氣。
亂葬崗上唯一的小墳頭逢年過節都有一點祭祀,男人深更半夜不顧亂葬崗的鬼怪爬上來,偷偷給夭折的兒子放一兩個饅頭,有錢的時候會放一包點心。
可惜鬼嬰已經化作厲鬼,被亂葬崗的陰氣滋養成沒有理智的怪物。
它從死到發狂,不曾嘗過甜蜜的味道,可它本來有。
厲鬼試圖伸出手抓住那塊布頭,它被封印著,伸出手的時候被線狠狠壓了回去。
尤星越將布頭裹在陶土人上:“是白天,不要出來。”
厲鬼蜷縮在陶土人內,仰頭欣喜地看著布料的花紋,伸出手隔空撫摸布頭,它完全變回了生前的模樣,是個細瘦的嬰兒。
胡藝已經哭成了淚人,被丈夫抱在懷里,雖然不知道鬼嬰到底又怎么樣的記憶,可是光憑腦補,胡藝就哭得不行道:“太可憐了!封建迷信害死人。”
姜嘉宜道:“它……它沒害死我,能讓它好好投胎嗎?”
尤星越將陶土人和包被分別放進包里:“這就不是我們能說的算的了。它死后做了什么,會有陰司審判,有罪受罰有善受賞,然后才會干凈地有下一世。”
“孩子的尸骨我會帶去安葬,超度的法事就交給博云觀的道長們。”
尤星越說著站起身:“時間不早了,厲鬼的問題查得清除了,嘉宜沒什么問題。那接下來的事……就不需要我們了。”
接下來,姜家會和送陶土人的親戚算賬。
姜家人果然沒有強留,紛紛起身送尤星越和蘭茵出門,臨到門口,姜培和姜衡分別掏出紅封。
姜衡手里拿著兩張紅封,遞到尤星越面前:“這是我和弟弟的一點心意,您太辛苦了,昨天要不是您和蘭茵小姐,我們……家里就兩個孩子,萬一有一個出點問題,我們都過不下去!”
姜培白胖的臉漲得通紅,他捏著紅包遞給蘭茵:“我、我都聽嘉宜說了。我這個人嘴笨腦子也不好,您千萬別嫌棄,收下這個吧。我和老婆以后會好好反省,不會再干擾嘉宜了。”
在尤星越的示意下,蘭茵接過了紅封,兩人坐上車,和姜家人告別。
姜家人出手闊綽,紅包里放著支票。
蘭茵捏著紅包,一路上若有所思,她和尤星越走在回古玩店的街上,一直盯著前方。
“在想姜嘉宜?”
尤星越歪頭問道:“你很喜歡她,要不要和她結緣?我去說說看。”
其實姜嘉宜很合適,既知道蘭茵的身份,也和蘭茵有共同語言。
蘭茵沉默片刻,停下來望著尤星越一笑:“不了。”
“我想問問您,咱們店里,可以自己買自己嗎?”
蘭茵將紅包遞給尤星越,眉眼帶笑:“我想結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