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離記得,當時的游牧民族剌韃一族突起叛亂,邊關的將士不善騎戰,被打得節節敗退,魏離主動請纓,帶領魏家軍前往平亂。
剌韃善戰好斗,那場仗一打就是十幾個月,后來她們被困在一片廣袤沙漠中,糧草告急,寒冬里將士連一件棉衣都沒有,白天酷熱,到了晚上氣溫又驟降,一群人只能靠抱團取暖。
那陣子魏離情緒焦灼,整個人像個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爆,除了親近的幾員大將,別人都不敢靠近她。
沙漠不同于中原,晝夜溫差極大,她們的人受不了白日里的高溫,只能想辦法在晝夜交替的那幾個小時出兵作戰,可剌韃又豈會不知這一點,便在夜晚避戰,白天出兵。雙方僵持拉扯了很久,魏離決心要打破僵局,要獨自一人闖進剌韃大帳尋找戰機,與魏家軍里應外合。
這個提議太冒險,司嬋和梅青她們誰都不同意,只有柳文軒一個人默默不語,在爭執最盛之時,開口站在了魏離的這一邊。
那一仗她九死一生,最終挾持了剌韃的首領迫降,剌韃軍無奈,全軍后退數百里,讓出了被占領已久的城池。
魏離一身傷回營,全軍上下狂喜迎接,獨不見柳文軒的身影,直到她回到自己帳中,柳文軒放下手中填寫戰報的筆,無言站在那里看著她,等她走近了,扯了自己的衣袍裹在她身上,在寒夜里,端給她一碗冒著熱氣的湯粥。
軍里已經沒有多少糧草,那碗粥里只有寥寥幾粒米,也放了干的香菇,煮得綿軟,說是粥,其實更像是一碗熱湯。魏離喝下去的那一刻,險些燙紅了眼睛。
后來大軍進城,魏離終于扛不住,斷斷續續地昏睡了幾日,病中便一直是柳文軒在喂她吃飯喝藥,吃的也是那樣的粥。等到她傷好之后回京,在皇帝的慶功宴上,魏離看著那滿桌的佳肴,還跟柳文軒提過一嘴,說再多的珍饈美饌,也比不過軍中寒夜的一碗熱粥,要他不要忘記好好賞賜那做粥的廚子。
柳文軒未發一語,只是拿過她面前的酒壺,獨自斟了一杯酒,仰頭咽進了肚里。
如今想來,魏離覺得自己簡直愚蠢至極,軍中的廚子平時都是掌著大勺煮大鍋飯的,能快速地讓人填一口肚子就行,怎么會把一碗粥煮得那么精細。
可柳文軒什么也沒說,只是飲了自己的一杯酒,就當收下了她的謝意。
細細算來,她征戰十余年,柳文軒不知站在她身后幫了她多少次,其中到底有多少溫情被她忽略,魏離只要一想到這個念頭,就心疼得難以自已。
“謝謝。”魏離終于把這個遲來的謝字說出口,心頭血液炙燙,“柳文軒,謝謝。”
許是覺出她情緒的莫名,柳文軒眸中帶了份狐疑,對上魏離的笑容,又輕易散去,很坦然地接受了,對她說:“大當家的早些休息吧,明日還是讓大夫來看看,你后肩的傷口很深?!?br />
“好。”魏離應聲,將碗里的粥吃得干干凈凈。
柳文軒起身,拿了空碗要走。
“柳文軒。”魏離曲了下手指,忍耐下想把他拉回來,就這樣扣在身邊的沖動,“你在寨子里,有什么需要的,不適應的,一定要告訴我?!?br />
她知道柳文軒的性子恐怕什么都不會說,可還是想再強調一遍,希望他至少肯向她開哪怕一次的口,也是二人之間一個莫大的進步。
柳文軒猶豫,望向魏離的眼神帶著異樣的深沉,似有話說,在喉嚨里繞過百般牽扯,打上太多的結,沾了太多的顧慮,墜落下去,瞬間消散,換做無言。
他點點頭,表面乖順地應下。
魏離躺到床上,不知是不是那些藥膏的作用,撕裂的傷口帶著微微的涼意,她太過疲倦,想著許多事,慢慢睡了過去。
這一夜的夢中沒有殺伐,魏離夢到了她們剛剛上京趕考的時候。
那時恰是八月半中秋節,京城里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魏離喜喧嘩,非要帶著柳文軒出去轉轉,街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竹條扎的燈籠,鳥獸魚蟲,形態各異,越是富貴,越是高懸,瓦檐下處處都被燈光照亮,映得整座城池如同琉璃一般。
祭月的人拜著兔兒爺,擺上切成蓮花狀的西瓜,各種水果和不同餡兒的月餅,香爐里點了香,熏得整個京城都帶著那樣特殊的甜香。魏離攬了柳文軒躍上一座高樓頂端,打開手里剛買的一壇桂花酒,就著店家片好的烤鴨痛快賞月。
“等我中了狀元,明年這個時候,我們也會在這城里有一座自己的宅子。”魏離指著城中最繁華的地方對柳文軒說:“我一定幫你把咱家的燈掛得高高的,讓嫦娥在月宮里都能一眼看見。”
柳文軒坐在她身邊,咬一口手里的月餅,仰頭看著頭頂的圓月,一言不發。
“你在想什么?”魏離灌一口酒,挑眉,“不高興?”
“只是在想殿試的事?!绷能幷碇直?,“到那日,你便能見到皇上了?!?br />
魏離笑笑,“我定能一舉奪魁?!?br />
“我知道?!绷能幙聪蛩?,情緒不顯于色,平靜而淡然,卻是與她同樣的堅定,“我信你?!?br />
“那你還在擔心什么?”魏離捏他的臉,嘴角上揚,“今日過節,大好的日子,這么美的景色,你就不能笑笑?還是說,你是想家了?”
柳文軒沉默,魏離以為自己猜中了,便捉起他的手低頭親了一下,笑著對他說:“你放心,等我當了官,就想辦法把你的家人都找到,接到京城里來,跟我們一塊兒生活?!?br />
柳文軒無言,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魏離心情好,沒有計較,“你說皇上會給我個什么官?”
“往常的狀元都是六品武官或侍衛郎?!?br />
“考了狀元還要給人做侍衛?”魏離不滿,“我不愿意,我只想當將軍,上場殺敵?!?br />
柳文軒沉吟,道:“你若三元及第,如今世道亂,北衡缺將才,皇上也未必不會允你?!?br />
“好。”魏離笑道:“屆時我若做了將軍,你便是我的軍師?!?br />
“有法令規定,軍中男子不得為官。”
“什么法不法令,當了大將軍這些還不是我說了算?!?br />
“北衡并沒有這樣的先例?!绷能幉灰詾槿?。
“那就讓我們來開這個先例。”魏離抱著他的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你既已嫁給我,便要處處隨我,我去哪兒,你就要跟到哪兒,我去戰場上殺敵保家衛國,你那么聰明的腦子,不跟著我出謀劃策怎么能行?!?br />
“等你當上將軍再說吧。”
“我肯定當給你看。”
魏離甚知懷中之人的美味,還想再嘗一口,柳文軒推開她的頭,在她張嘴的時候一下子把手里的月餅塞進了她的嘴里。
冰糖渣和青紅絲的內餡很甜,魏離咬著那塊月餅坐起來,眼花一般,看到柳文軒溫潤的臉上帶著一絲薄薄的笑意,眼眸中盛著整個京城的流光,一陣風吹過,他的衣袖與發帶揚起,月光下如同一只偷跑出來的玉兔化作的仙人。
魏離不知道他那時在想什么,只是將那個畫面封存,藏在心里一直記了好多年,因為那是柳文軒在他身邊的日子里,唯一一次對她笑過。
如今想來,柳文軒當時,一定也是對她動過心的吧,因為那些瞬間,所以忍耐著她平日的野蠻和壞脾氣,他過得不快樂,卻又記著她那一點點的好。
魏離從一場夢中醒來時,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坐起來緩了好久,才推開門向外面看去。
那棵果樹還站在那里,風吹雨打,長得粗壯高大,花開又謝,結了一個個小小的青果。
她真的應該去拜一拜菩薩,感謝她,還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彌補那些至死不能瞑目的遺憾。
魏離披了件衣服,沿著瓦檐走到正屋門前,習慣性去推門的手停住,輕輕地敲了敲。
屋里很快傳來腳步聲,門打開,柳文軒站在門內,雨水洗過般淬亮的眼睛看著她,“大當家的?!?br />
魏離淡淡笑笑,“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嗎?”
柳文軒點頭,連忙讓開讓她進門。
“今年的雨水少,這場雨真是久違了?!蔽弘x踏進門檻,“你在做什么?”
“閑得無聊,隨便畫點東西?!绷能幱行┎缓靡馑?,但桌案上的紙墨并未收起,魏離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攤在上面的一頁小畫,是抱著蘿卜在啃的兩只兔子,模樣嬌憨可愛,姿態活靈活現。
“你還是真是喜歡它們?!蔽弘x笑道:“改天我去山里再給你抓幾只來?!?br />
“不用的?!绷能幋怪抗?,“我只是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也……沒有很喜歡?!?br />
魏離默然,他這樣的人,在這山里養兔子,確實屈才,只是現今她沒權沒勢,也幫不了他了。
不入仕途,還有什么辦法。
魏離在思考,瞥見那副沒畫完的紙頁旁還壓了一角墨痕,便伸手去拿,想看看他還畫了些什么,卻不想剛伸出手,慢了一步,那幾頁紙一塊兒被柳文軒一把抓走,藏在了身后。
魏離愣了一下,萬分不解道:“畫了什么,我不能看?”
“烏涂亂抹,入不了眼?!绷能幰皇重撛谏砗蟛刂欠?,不善撒謊,眼睛眨了一下,頗為心虛的生硬地轉移著話題,問:“大當家的傷口可有好些?”
“本來是沒什么的?!蔽弘x倚著桌子幽幽一嘆,“只是相處了這些日子,你連一幅畫都不讓我看,我一難過,就覺得渾身都疼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