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到山下時正趕上早市,街道上充溢著各種早食的香味,魏離把馬拴在一個早點鋪子前的樁子上,柳文軒下馬時有些腿軟,被早有準備的魏離牢牢地扶住,攬到一張桌子前坐下。
“想吃什么?”魏離抽出兩雙筷子,用壺里的熱水燙了一圈,把其中一雙放在柳文軒面前。
柳文軒不太自在,沒說話,魏離便對老板說:“你這兒有的都給我們來一份嘗嘗。”
“哎,好嘞,您稍等。”老板笑瞇瞇地應著。
柳文軒本來想說他們吃不完,不要浪費,但又想到魏離是習武之人會吃得多一點,早點鋪子也沒有太多花樣,便沒吭聲,跟木頭桌面上的一圈年輪對上了眼兒,盯著不動彈。
“待會兒我們先去找個客棧住下,然后再好好地在城里轉轉。”魏離說著。
柳文軒點點頭,老板端了一屜小籠包上來,熱氣和香氣瞬間在桌上蕩開,幾樣小菜和湯面餛飩也上了桌,味道混合在一起,立刻勾起了肚里的饞蟲。
魏離有很久沒吃這些了,見了便想念得很,端起碗先喝了一口面湯。
她對這個地方有自己的情懷,七分的滋味便能吃出十分的滿足,一碗面吃下去,抬頭看柳文軒,一個包子才吃了幾口,一邊臉微微鼓起來,細嚼慢咽。
魏離笑笑,把餛飩推到他面前,“別只吃包子,也嘗嘗別的。”
“我吃不完。”柳文軒咽下包子,看一眼那個海碗。
“沒關系。”魏離唇角一漾,“你只管把自己喂飽,想吃什么吃什么,吃不完剩下的算我的。”
盯著她對視了片刻,柳文軒眼瞼垂下來,拿起湯匙舀了一個餛飩,吹涼了放進嘴里,還是那樣慢吞吞地嚼著。
一頓飯像往常一樣,吃走了好幾撥人,魏離一直在觀察,最后得出結論,柳文軒不喜歡面條,餛飩還可以,最喜歡的還是包子,小菜拌的可以,腌的不吃,喜甜酸,不喜咸。
吃完早飯,二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棧,讓小二把馬拴到后院,飯后消食般緩著步子往附近的成衣鋪走。
墨陽城是附州周邊最大的一座城,地處各大州郡由西北上京的主干道上,原是十分繁華的,但自從胡厥侵略,邊境失守之后,胡寇猖狂,過路的客商便少了很多,很多原住民聽說敵寇已經打到附州附近,舉家搬遷的也有不少。
現下的墨陽城已經不比三四年前,雖談不上荒涼,卻也再沒有當年的熱鬧輝煌了,街道兩旁的角落里零星擠著幾個難民,衣不蔽體,瘦骨嶙峋。
魏離原本是帶著一副好情致出來的,可看到現下的情景,心卻不由得沉了一沉。
在上一世,她帶兵征戰,用了十二年來平定北衡國土,那時的百姓因為遭受了連年的天災人禍,口袋無糧,依然吃不飽飯,卻可以踏踏實實地領了種子,準備好農具,在自家的茅草房里期待明年的春耕秋收,再不用擔驚受怕。
她是北衡的戰神,是鎮國將軍,百姓愛戴她,她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雖然以她的十二年換來的并不是一個盛世,卻也是一個太平安穩,不受外敵侵略的強國。
她曾是撐起北衡的脊骨,可現在那一切都還未開始,魏離便有了將其腰斬的心思。
看到一個個的災民,魏離再也笑不出來了,百姓還在受難,將軍卻不愿再披上甲胄。
魏離買了路邊一個鋪子所有的包子,讓店家分給街邊的難民,那些人甚至沒有任何警惕去懷疑什么,一見了熱騰騰的包子便餓狗般撲上來爭搶。
見他們中有人為了搶一個滾在地上滾滿塵土的包子而大打出手,魏離蹙了蹙眉,狠下心別開眼,快步離開了那個戰場。
死一個魏離,穩定整個北衡,死魏家軍,救天下百姓。
魏離忽然對自己的重生不再那么慶幸,前世她沒有太多的選擇,只認準了一條路,頭破血流也要走下去,皇帝對她心有不滿,魏離一直都知道,可她堅持自己是對的,自認坦然,便無所畏懼,從未在乎過結果。現在她看到了那條路的盡頭,心里有了許多情緒,前世今生各壓在天平的兩端,讓她搖擺不定。
如果這一世沒有鎮國大將軍,北衡又要多久才能恢復安寧呢。
魏離心事重重,到了成衣鋪里,面對老板笑著迎客的臉,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要她幫忙挑幾件柳文軒能穿的衣服,要最好的。
“你也去看看,喜歡哪一件就買。”魏離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立刻有懂事的小伙計倒了茶水上來。
柳文軒從來沒有自己選過衣服,面對著眼前各式各樣的款式花色,一點主意都沒有,在老板拿著一件青色長袍在他身上比劃時,茫然中帶著求助的眼神看向身后的魏離。
“這位相公生得標致,霞姿月韻,最襯這青袍,您看這面料,還是我們從京城淘來的,換了別人,我都不舍得拿出來。”老板瞇瞇眼沖著魏離一笑,“姑娘好福氣。”
這一番夸贊很是戳在魏離心上,她滿意地看了幾眼柳文軒,點頭,“這件我們要了。”
老板笑容綻開,又拿了幾件出來任他們挑選。
這種鋪子大多是城里達官貴人家的裁縫鋪,閑暇之余做幾件那些公子哥差不多身材的衣服擺在店里充門面,很少有人真的會買。
魏離這一番挑選,把柳文軒合身的衣服都要了下來,買完了又順腿去了趟布莊,選好布,給他量了身材,囑咐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做上三身,一月后來取。
柳文軒被她花錢如流水的架勢嚇到了,拉了她幾次都沒拉住,在外面大家都默認了女子才是一家之主,說了算的規矩,根本沒有人管他什么意見,他唯一能決定的,只有那兩匹布哪一個更好看,如果不回答,魏離就會讓人把她喜歡的而柳文軒并不討厭的都買下來。
“真的不用買那么多。”布莊門口,柳文軒小聲對魏離說:“不要再買東西了,我們回客棧吧,我累了。”
“這才逛了多久,我們去茶樓休息一會兒?”銀子花出去,魏離稍微舒服了一點,盡可能地忽視著那些難民。
柳文軒搖頭,表示不想去。
“那好吧。”魏離順著他,折返回去走出一段路,聽到響亮的叫賣聲,帶著猜測問柳文軒:“想吃糖葫蘆嗎?”
柳文軒又是搖頭,魏離瞧著他,“不是喜歡酸酸甜甜的東西么,幾文錢而已,你也不用這么幫我省著,大當家不缺這點錢。”
柳文軒眸中閃過幾絲困惑,猶豫道:“我沒吃過這個。”
魏離一默,等那個小販走近了,付錢買了一串遞到他手上,“嘗嘗。”
柳文軒盯著那一串紅彤彤裹著冰糖衣的山楂,試探著張口咬下去,冰糖衣酥脆,在嘴里裂開,酸甜的滋味很快在舌尖化開。
魏離挑唇,“好吃么?”
柳文軒看著她,點了點頭,嘴里含著東西說不出話,小心地把被他咬過的那一顆咬下來吃掉,把手遞到了魏離面前,要她也嘗嘗。
這東西魏離一向不愛吃,本想拒絕,但看到柳文軒含著幾分驚奇的眼神,沒忍心,低頭叼了一顆。她不喜吃酸,眼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是柳文軒主動遞給她的,竟覺得當真只剩下了甜,臉上的笑容也添了真心。
柳文軒還想再讓她吃一顆,魏離擺擺手,“我在這里長大,這個都吃膩了,你自己吃。”
說完話,又多買了一串,讓他慢慢吃。
糖葫蘆緩和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魏離一路上看了他好幾次。先前的魏家軍全員,估計誰也想不到,他們天天冷著臉,帶著軍令如山的信念,犟得像頭驢一樣撞了南墻都不回頭的軍師,只要一串糖葫蘆就能安安靜靜地暫時放下之前的固執。
魏離笑笑,靠近客棧時,盡管柳文軒已經做出了一副目空一切,什么都不想要的模樣,魏離還是注意到他的視線往一個行腳商那里多看了幾眼。
“過去看看,這人應該是南方來的,說不定有什么稀奇玩意兒。”魏離假裝很感興趣地說。
這次柳文軒沒有拒絕,行腳商周圍聚了幾個人,魏離掃了一圈,只看到一個木雕的麒麟還頗有點意思。
她拿起來打量著,東西雕工不錯,細節栩栩如生,漆也上得均勻鮮亮。
“姑娘好眼力,這是我們家鄉帶過來的,只有這一個,買回去放在屋里可以辟邪的。”行腳商說話語調軟軟的,看到她身邊的柳文軒,很快分辨出兩人之間的關系,笑著補充道:“還可以送子呢,很靈的。”
魏離手腕僵了一下,視線對上那只麒麟的眼睛,突兀地笑了一聲。
柳文軒好像沒注意到這句話的意思,有些膽怯似的,在旁邊站了很久,忽然開口問那個行腳商,“小生冒昧,不知道老板是哪里人?”
行腳商很好脾氣,“榆南一個很小的地方,叫漯鄉的,小公子應該不知道。”
柳文軒似是愣了一下,隨即道:“榆南離墨陽那么遠,您怎么會來這里做生意?”
“嗐,不要提了。”行腳商臉耷拉著,“大壩決堤,江南水災,在那里活不下去了,出來混一口飯吃。”
“官府,不管么?”
“管不了啊,沒有錢,朝廷說要派欽差賑災,等了快半年也沒見到人影,聽說太守帶著人去堵大壩,自己的命都差點丟了,沒有人管我們了,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活下去了。”
行腳商嘆氣,柳文軒恍惚著,沒有再說話。
魏離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兒,掏銀子買了那個麒麟,“走吧。”
柳文軒抬眼,眸光中沒有什么神色,眨眼的功夫就蔫了似的,魏離想說點什么,卻在走進客棧之前,瞥見一個笨重胖大的身形正朝這邊走來,立刻拉了柳文軒背過身去,假裝在看路邊的小攤子。
那人很快走過來,看也沒看他們便進了客棧,很快上樓消失在視線里。
魏離心中冷哼一聲,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么大個墨陽城,他們竟是跟龐寬住進了同一家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