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剛才客棧里那幫人的議論未必沒有幾分道理,胡厥人進城,絕非是平日里那般小打小鬧的斗毆,這是侵略,是國戰,朝廷的兵馬如果都跑了,一幫土匪又能做什么,大家都不是傻子,她們應該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魏離跟別人不一樣,她有意一戰,柳文軒是想到的,但卻沒有想到她會把這守城的承諾壓在他身上。
這讓他在動容之余,更多的是惶恐。
魏離這番話說得屬實狂妄,若真細究起來,還有些大逆不道。
柳文軒隱藏著心中的訝異并不表態,兩人走進一家酒樓,上了二樓坐下來,魏離開口便點了一堆的菜,柳文軒坐在對面,連開口攔一下的機會都沒找到,小二已經痛快地把菜記下來跑了。
一盤花生米和幾個冷碟先端上來,魏離要了一壇玉露春,一人倒了一杯,“嘗嘗,這酒可是他們店里最好的。”
墨陽城最好的酒樓里,最好的酒。
柳文軒遲疑,在魏離一口吞掉一杯之后,才端起酒杯規規矩矩地對她敬了一下,而后湊到唇邊,小小地抿了一口。
魏離見他這幅小貓舔水的模樣便想笑,坐得并不端正,斜靠在桌邊,問:“如何?”
“說不出來。”柳文軒細品了一下,“好像有一絲甘甜。”
魏離笑道:“這酒不是本地產的,據說在一個叫玉泉堡的地方,有一片山泉,是雪山上的融水匯集而成,天然就有回甘。”
“吃點東西。”魏離把一盤白切羊肉放到他面前,“你現在太瘦了,要多吃點肉。”
柳文軒沒有回話,夾了一片吃下去,再嘗那杯酒的時候,味道又不一樣了。
酒水入口醇厚柔綿,口中有了羊肉的味道,卻愈顯得這酒的清香爽凈,既不濃烈也不嗆口,順著喉嚨咽下去,只是微微有一絲甘冽的灼熱,回味暢快,余韻悠長。
菜陸陸續續地端上來,大大小小三葷三素,還有一盅湯,煨在中間還滾著水泡。
柳文軒有些怔忪,魏離讓小二下去,自己動手給他盛了一碗竹蓀雞湯放在眼前,又拿起一頁薄餅,抹了醬,夾了幾片切好的乳豬肉卷起來遞過去,“嘗嘗。”
柳文軒忙伸手接過來,“我自己來就好。”
魏離怕他不舒服,便不再獻殷勤,給自己也卷了一張餅吃了,一時感慨。多少年沒嘗過這個味兒了,打從她離了墨陽,山珍海味也嘗過不少,可到頭來味道最好的,還是這家聚仙樓。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飯吃到一半,酒喝了半壇,無限感慨中忽然對這種生活萬般艷羨,問柳文軒:“你說我若是不當土匪了,也在這山下開個酒樓怎么樣?”
柳文軒咽下一塊豆腐,眼睛眨了眨,“你會做菜嗎?”
“我是老板,哪兒用得著我做菜,我那山上又不是沒有廚子。”魏離原本的一個突發奇想,說出來卻忽然有了十分的可行性,興致勃勃道:“司嬋還是每天上山打獵,采了野菜都扔給后廚,我們還省了一筆買菜買肉的錢。梅子勤快,她手下那幾個手腳也麻利得很,可以當跑堂。你若是留下來,就正好當賬房給我們管賬。”
魏離笑道:“到時候我就去街口鐵匠鋪里打一把氣派的大刀,每天往這里一坐,要是有人敢鬧事,打得他親媽都不認識!”
“各方面都齊全了,我只要物色一塊地方,立馬就可以開店做生意,你覺得怎么樣?”魏離興沖沖地問。
柳文軒不想打擊她什么,點了點頭,“挺好的。”
“我也覺得。”魏離筷子戳在碗里,“我之前怎么就沒想到呢,等回山上我就讓人打聽打聽,這城里哪有鋪子要賣的,要盡快把店盤下來,還得好好裝修一番,怎么也不能比這聚仙樓差。”
見她是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柳文軒才問道:“那你……祖傳的生意,不做了么?”
魏離興頭上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么,笑了幾聲,“你不是問過我是不是打算一直為匪么,我現在想好了,我確實不能一直做土匪,在山上是好,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但始終是飄著的,總說不上踏實,只有落地從良,才能算是真正過上了安生日子,打打殺殺,也未必有什么好。”
柳文軒盯了她一會兒,點頭緩緩道:“話是這么說,只是若真的要開店,還是該好好斟酌一番。”
“你有什么建議?”
“我不懂做生意的門路。”柳文軒側頭向下面瞥了一眼,說:“這種事情,眼下便是最好的學堂。”
他們正坐在墨陽城生意最好的酒樓,向誰請教還能比得過自己從這位喂飽了來往不知多少過客的“老板”身上細細琢磨來得更好呢。
只是聚仙樓雖是一本秘籍,魏離卻自知不是那塊材料,人坐在酒樓里,眼中便只有吃喝,要論生意經,那對她而言便是一本幽深莫測的無字天書一般。讓她在這個學堂里學做生意,就好像瞎子走進黑屋子,兜頭又挨了一悶棍,一點天光還未窺著,倒先兩眼冒起金星來了。
魏離咂了一下嘴,事情還沒開始做就打起了退堂鼓。
要是柳文軒肯一直留在她身邊就好了,他腦子聰明,人又有耐心,一定學得明白,她自己還是更適合跟在后面當個保鏢。
要不也別開酒樓了,開鏢局得了,可是開鏢局還是要打打殺殺,出門一趟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還是想辦法把柳文軒娶進門比較好,這不就是她的目的么。
魏離心思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對面的柳文軒一對上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但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提。
他們二人在山下逗留了幾日,能轉的地方都轉了個差不多,魏離投喂柳文軒成了習慣,每次出門都要買一堆的吃食零嘴抱回來,直到一天下午,魏離打開客棧的窗戶,看到了山上梅青發的信號彈。
她立刻讓柳文軒收拾好東西,牽了馬結了賬,打馬回寨。
這應該是司嬋那邊有消息了,魏離崩著一條神經,一進寨門就問了一聲,果然是她回來了。
魏離讓人提了東西,把柳文軒送到自家院門前,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下意識地又摸了一下他的頭,沒有進門便直接去了凌云堂。
堂內司錦和老大夫都在,魏離一走過去,圍著的人便自動讓開。
“怎么回事?”魏離蹙眉,見司嬋灰頭土臉,衣服被剪開,一條手臂上全是潰爛的膿包血污。
“化尸水。”司嬋腦門上全是冷汗,“遇到點麻煩,無礙。”
人多,不方便說話,魏離便沒有再問。
梅青抱了一壇酒來,司嬋喝下去之后,老大夫便動刀幫她剜掉了腐壞的爛肉,司錦立即把配好的藥涂在上面。
好在這傷看著嚇人,卻并未傷及筋骨,包扎好之后,痊愈只是時間問題。
梅青送走了大夫和司錦,讓其他人都回去休息,剩下魏離和司嬋兩個人時,司嬋才竭力撐著幾近虛脫的身體保持著清醒,對她說:“我順著他們馬車的痕跡一直追到城外,發現他們走的方向并不是去京城的路,跟到一個野坡,看到有個賣涼茶的茅草房,便想去打聽一下,里面卻一個人都沒有。”
她停下來緩了一口氣,才接著說:“后來我就在后院發現了大片尸水的痕跡,還找到幾片殘余的官服。”
“我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聞到濃烈的煤油味,出來便看到一個蒙面人想要縱火。”
“你們動手了?”魏離問。
“是。”司嬋吸了口氣,“他身手不及我,便耍陰招,朝我潑了一瓶化尸水,趁機往那間茅草房扔了一個火折子便跑了,我試著追了幾里,沒追上。”
“從墨陽城里出去的那些官員,應該一個也沒跑,全死在那里了。”司嬋說。
魏離沉默,思索著這件事。
打不過司嬋,那就不太可能是張瓊和時冰,除了她們,還能有誰?
毀尸滅跡,難道是財寶真正的主人?是后宮的人嗎?
“對了,當家的,還有一件事。”司嬋想起來,忍著痛抬眼,說:“我回來的時候在城外那條河道上看到了龐寬的人,我抓了一個來問,聽那人說,有一批胡厥已經到附州城門下了,守衛營現在是個空架子,人已經散了,恐怕用不了幾天,就該輪到我們墨陽城了。”
算算日子,胡厥攻過來的時間好像比前世要早一些。
魏離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對司嬋說:“那些官員的事,你就讓它爛在肚子里,別跟任何人提”
“當家的放心。”
“至于胡厥……我魏家世世代代守著這座鳳鳴山,如今我又豈能把它拱手讓給一幫異族人。”魏離轉眼,望進她的眼睛,“此番我若不愿離開,你可有什么想法?”
司嬋臉色蒼白,神情卻堅毅,沒有絲毫動搖地說:“木翎寨沒有貪生怕死之人,大當家的說走,我們絕無不舍,但大當家的說留,我們就算用自己的尸體砌一道城墻,也會守住山門,決不后退一步。”
“好,那你這幾日便好好養傷。”魏離淡然一笑,斬金斷玉般道:“幾日之后,若那胡厥人敢攻入墨陽,我等定叫他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