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那滿樹白花去，到了小院門外，腳步驀地輕下來，那心忐忐忑忑，怦怦亂跳，氣得白雪嵐心里大罵，明明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地盤，怎么回來就像做賊似的？</br> 那么一個對舊情人戀戀不忘，背地里勾搭小白臉的軟弱之人，怎么就有資格和他白雪嵐頂著干了？</br> 要惹火老子，老子別說揍人，殺人的膽子都有！</br> 心里雖這么說，腳步卻越放越慢。</br> 踱到廊下，隔著床一看，屋子里點燈早就熄了，一道人影側臥在床上，呼吸悠長低緩，在漆黑中，身如山巒起伏。</br> 這一夜云雖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月亮。</br> 偶爾黑黑的云在高空掠過，月亮便偶然露出尖尖的臉，銀光撒進屋里，照到床邊一角，恰好印出宣懷風小半邊臉。</br> 白雪嵐看著那熟悉優美的眉目，一時便有些怔忪，好似一萬年未見過了，剛要細看，宣懷風眉頭忽然一皺，翻了個身去，頓時，只給白雪嵐留了個背影。</br> 皺眉，翻身，原是常人夢里無意之舉，若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為此生氣。</br> 偏偏白雪嵐不是任何一個人，他所思、所想、所恨、所愛，無不是床上那人。</br> 一葉障目，便不見泰山。</br> 上次離開時，宣懷風舉手抱頭那一幕便如刀子刻在心頭，現在宣懷風皺眉翻身，兩個動作在他心里，就成了一個意思。</br> 那自然是拒絕的意思。</br> 白雪嵐眼中一黯，剛剛稍熱的胸膛又冷下來，揣了一塊冰似的沉。</br> 他默默地走開了。</br> 心情如此沉重，他再也不想看那拒絕他的背影一眼，甚至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窗邊的那一刻，宣懷風再次在夢中不舒服地翻了一個身，勉強睜開惺忪的眼睛。</br> 有人在看著他嗎？</br> 有人在親吻他的額頭發梢嗎？</br> 宣懷風掃視著漆黑的房間，低聲嘆了一口氣，扯過那空了多日的另一半床上的枕頭，在懷里緊緊抱著。</br> 仍舊的夜色如水，冷窗對月。</br> 仍舊的，寂寥無人。</br> 白雪嵐乘興而去，傷心而歸。</br> 走一步，痛一分。</br> 從窗外一步步走回書房，覺得心都被自己踏碎了。</br> 冷戰了這些天，那個人就……不痛不癢，無憂無愁！</br> 天底下，竟有這樣鐵石心腸的人。</br> 他白雪嵐，在宣懷風心里，又算什么呢？除了能當個強盜，當個惡霸。</br> 他本來篤定兩人就算一時不和，總有和好的一天，此時此刻，卻真的累了。坐在靠背椅上，仰頭瞪著一成不變的天花板，懶懶的灰心的感覺，陪著他過了一夜。</br> 不料到了清晨，宋壬又找過來了。</br> 這山東漢子真是個實心眼，上次為著宣懷風的事，挨了白雪嵐一頓痛罵，這次他又盡忠職守來了，進了書房，朝白雪嵐敬個軍禮，報告說：「總長，宣副官說，他今天要去一趟年宅，探望他姊姊，您看……」</br> 白雪嵐自傷了一夜，這時候連罵都懶得罵了，眼神掃過來，問：「我上次說的話，你是真沒聽見？」</br> 宋壬愣了愣，囁嚅著說：「宣副官這些日子都是去海關衙門，我想著那地方安全，就沒來問您。這次是去別的地方，我想，還是給您報告一聲。」</br> 白雪嵐懶洋洋說：「報告個屁。我問你吶，上次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br> 宋壬老老實實地回答：「聽見了。」</br> 白雪嵐問：「我說了什么？」</br> 宋壬只好背書似的背道：「以后宣副官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宣副官要人權，要自由，您就給他。」</br> 白雪嵐問：「你覺得我白雪嵐說話不算話，是不是？」</br> 宋壬忙著搖頭，說：「我不敢。」</br> 白雪嵐說：「那你還報告什么？」</br> 冷冷瞥宋壬一眼。</br> 宋壬碰了這么一個大釘子，總算知道總長是鐵了心和宣副官劃清界限了，只能訥訥出來。</br> 見著宣懷風，也不多嘴，備好汽車。</br> 宣懷風和他一同坐上汽車，感受著引擎發動時后座的震顫，忽然問：「他同意了？」</br> 宋壬一怔，問：「誰？」</br> 宣懷風說：「你不要臉紅，我早猜到了，這樣出門，你職責上也會去問一問。他同意了？」</br> 宋壬知道瞞不過他，點了點頭。</br> 宣懷風想了想，問：「他怎么說的？」</br> 宋壬很是無奈。</br> 這兩位祖宗，都愛問對方怎么說的。有這些功夫，何必打冷戰呢？像他和他鄉下那婆娘，面對面吵一場打一場，不就結了？</br> 喝過洋墨水，腦子里彎彎道道就是多。</br> 不過宋壬再不機靈，也不至于把白雪嵐那些霹靂雷霆，咆哮傷人的話都吐露出來，憨笑著說：「不就是答應了唄。」</br> 宣懷風還是問：「到底他怎么說的呢？」</br> 宋壬被問得躲不過，挑了一句自己覺得不打緊的，低聲說：「總長說，您愛上哪，就上哪。」</br> 宣懷風說：「他是就說了這么一句嗎？」</br> 宋壬點頭，「差不離。」</br> 宣懷風不喜不怒地說：「別撒謊了，傳一句話，你倒截了一大半。他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我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我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盡管明明白白的去。是不是？」</br> 他這些天，每每想起這番話來，便是一陣酸澀痛苦，記得清清楚楚，此刻說出來，一字也不錯。</br> 宋壬臉上的笑頓時尷尬了，訥訥道：「這個……這個……不不！宣副官，這些話總長可不是今天說的。他也沒有要我傳給您。」</br> 宣懷風說：「我知道，他是前陣子說的。他還要你傳話給我，說，以后我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我要的人權自由，他都給。是不是？」</br> 宋壬干笑也笑不下去了，虎起臉說：「娘的！誰他媽亂嚼舌頭，是不是公館里的聽差？我回去打掉他滿口牙！宣副官，您別往心里去，總長只是一時生氣，山東人，脾氣大，你看我，和我婆娘吵起來，那能把房頭的瓦震下來。您別生氣。」</br> 宣懷風笑了笑，說：「我氣什么？我還樂呢。我現在要自由，有自由，要人權，有人權。有什么可生氣的。你要是見到他，也代我轉告一句，就說我很高興，多謝了。」</br> 別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干，自得自樂地哼起小調。</br> 哼了兩三句，才發覺不知不覺用了《西施》里的調子。</br> 只覺得，光陰似箭。</br> 無限的，閑愁恨，盡上眉尖……</br> 宣懷風驀地停下，覺得五臟六腑，無處不疼。</br> 第三章</br> 到了年宅，宣懷風倒是受到很大的歡迎。</br> 宣代云雖恨弟弟多日把自己這個姊姊給丟在腦后，見了他，心里又著實高興，笑罵道：「我還以為你忘了這地方怎么來呢。怎么今天有空，肯賞臉光臨了？不怕挨我的罵？快生孩子的女人，脾氣總比常人焦躁些，等一會兒我不小心罵了你兩句，你別又急急忙忙地逃。」</br> 張媽笑得臉上皺紋成了一朵花，說：「小姐，你也是的，不見的時候心心念念的想，現在來了，還沒有坐下喝口茶，你就說要罵人。怪不得小少爺不敢來見你。」</br> 宣代云說：「你知道什么？他可惡著呢。上次好不容易來了，我明白和他說留晚點，不要就走，他倒好，趁著我小睡，急急地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會吃人嗎？」</br> 宣懷風這些天來，心里很有些難受，像一團爛棉絮堵在里頭，現在聽著姊姊說話還是那么痛快爽利，反覺得親切，舒服了不少，反恨自己沒有及早來，笑著說：「真不是存心的，那天剛巧有要緊公務……」</br> 一語未了，宣代云把手在半空中用力一頓，不許他再說了，道：「這些藉口我不想聽，開口閉口就是公務。如今你也學了你姊夫的壞榜樣，用這些官腔搪塞我。」</br> 宣懷風想起上次在春香公園里見到年亮富和那年輕嬌麗的女子約會，自己出面勸了兩句，不知道年亮富是否聽得進去，心忖片刻，閑閑地問，「姊夫最近還是很忙嗎？今天是周末，他也不在家？」</br> 宣代云說：「在倒是在的。他最近總說公務太忙，累著了，我今天看他臉色真的不太好，勸他不要再出去瘋了，回床上躺著養養神也好。吶，正在那里頭躺著呢。不然，我叫他起來，陪你說說話。」</br> 宣懷風說：「讓姊夫躺著吧，何苦把他吵起來。」</br> 為著姊姊的心情著想，年亮富和外頭女人的事，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提起。</br> 因為要坐下聊天，宣代云說今天天氣好，不要悶在屋子里頭，叫小丫頭端了兩張藤椅，要和宣懷風在院子里坐。</br> 宣懷風剛要坐下，宣代云似乎想起什么事來，笑著說：「你先別坐，有件事，正好你幫我弄弄。」</br> 宣懷風問：「什么事？」</br> 宣代云指著東邊那用鵝卵石圍了邊的一圈花圃，說：「那幾株天竺葵，勞駕你調理一下，松松土。八月了，這花是要小心根部通風的。往常都是我自己做，如今實在彎不下腰。」</br> 張媽正泡了香茶過來，剛巧聽見了，插嘴說：「那花誰弄不行，叫個聽差不就得了。小少爺難得回來，偏叫他做這些臟兮兮的活計。」</br> 宣代云說：「你知道什么？花根嬌嫩著呢，聽差不懂，就知道瞎弄，反而給他們擺布死了。去年我種的芍藥，不就是年貴亂糟蹋掉了三株？過年時你姑爺喝醉了酒，耍起酒瘋來，又給我砸了一盆去。真氣死我了。」m.</br> 張媽說：「聽差不懂，我給你叫個花匠來。」</br> 宣懷風說：「不要麻煩，我別的不行，給花松松土還是可以的。只是要找個趁手的工具。」</br> 張媽趕緊找了個花匠常用的那種小鏟子過來。</br> 宣懷風接了，蹲在花圃旁，細致地松了一番土。他母親在世時，也是個愛種花兒的，在宣家老宅里種了不少時令花卉，到了春夏之際，格外開得喜人。</br> 宣夫人早逝，宣司令雖是個野蠻的軍閥，對這位大家閨秀出身的夫人倒真的一片深情，連她昔日種的花草也保留著，請匠人細心照顧。宣家姊弟知道那是母親留下的，自然也很愛護，尋常種花的功夫，也略懂一些。</br> 宣懷風松了土，想著天竺葵到了這月分，還是要小心灼傷葉子的，便又去找了幾根長桿子來，插在泥土里，擺個小遮陰架子，斜護著姊姊種的天竺葵。</br> 這才走過來。<b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