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受著外國醫療的照顧,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他是為了在城外的襲擊中保護宣懷風而受傷的,這一回來,就如英雄凱旋般,首先被兄弟們熱烈地歡迎,等白雪嵐從海關總署回來,又叫了他到書房,大大寬慰嘉獎了一番。</br> 銀錢自然是少不了的,更難得的是白雪嵐說的話。</br> 白雪嵐對他說:「你救了宣副官,就是救了我的命。我白雪嵐,欠你宋壬一條命了。」</br> 這一句話,熨貼到極點,比十萬塊錢的賞還頂用。</br> 宋壬肚腸沸滾。</br> 暗暗下了決心,再有下一次,他還是會豁出去保住宣副官。</br> 宣懷風見到宋壬回來,也是驚喜交加。</br> 對于宋壬在林子里奮不顧身的保護自己,宣懷風片刻未忘,曾經好幾次打電話到醫院里問他的傷情。</br> 要不是宣懷風自己的腳扭傷了,白雪嵐不許他出門,宣懷風早就親自去醫院探問了。</br> 城外的槍戰,早就上了報紙。</br> 如白雪嵐所說,警察廳沒有深究,對外公布的消息,果然說死的都是山匪,被恰巧經過的海關總長白某率一干部屬擊斃。</br> 現在治安大亂,城內還稍好一些,到了城外,人人自危。</br> 土匪殺人越貨,人神共憤。</br> 海關總長這種槍斃十幾個土匪的英勇行為,自然贏得不少媒體交口稱贊。</br> 偏偏又是《商務經濟報》和《商會日報》,獨辟蹊徑,字里行間帶著別的意思。</br> 今天又有一篇議論,就社會治安問題,恰好提及城外那場槍戰,撰文者說,這種行為雖然一時看來值得表揚,實際不可取,殺土匪是警察廳管的事,海關怎么能說開槍就開槍呢?</br> 宣懷風見了,把報紙留了下來,晚上等白雪嵐回來,取了給白雪嵐看,說:「我看商會那頭,對你真的很不滿意,他們資助的報紙,總在隱隱約約攻擊你。」</br> 白雪嵐不以為然,把擦過手的毛巾往木架子上一搭,不屑地笑道:「娘兒們的伎倆,以為民眾是她家男人,吹點枕頭風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商會是瞅著選舉近了,先打打風向牌,他們巴望著新海關總長上臺呢。」</br> 宣懷風很吃驚,道:「政府的競選,不都只是裝樣子的嗎?教育部的總長,十來年都沒有換過,選來選去,都是同一個。表面文章而已。怎么?有人真敢出頭和你搶位置?」</br> 白雪嵐輕輕松松地說:「怎么沒有?我早得到風聲了,這人還是你我的老熟人。你猜一猜。」</br> 宣懷風想了想,臉色忽然一變。</br> 咬著唇沒說話。</br> 白雪嵐問:「你猜是誰?」</br> 宣懷風說:「我猜不出。」</br> 白雪嵐說:「你猜對了,就是你的老情人。」</br> 宣懷風正色道:「白雪嵐,你說話別這么難聽,什么新情人老情人?」</br> 白雪嵐微笑起來,柔聲說:「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你這輩子,只有我這一個情人,你的人,這輩子也只有我碰過。」</br> 宣懷風心里一軟。</br> 驀地想起從前在年宅的地窖里,那纏綿凄切的一晚,又是一下鈍痛。</br> 當時是何等癡迷,何等愚蠢,想著林奇駿,醉得天昏地暗,在漆黑中把自己生生地奉獻出去。</br> 還自以為對愛情堅貞。</br> 現在,悔不當初。</br> 宣懷風不想提起這段往事。</br> 如果沒有這一夜,那白雪嵐說得不錯,他的人,這輩子都是屬于白雪嵐的。</br> 如果沒有那一夜……</br> 宣懷風不能提及,唯恐傷了白雪嵐的心,他現在和白雪嵐處得很好,不想任何不愉快的事發生,兩人把報紙丟在一旁,沒有再談林奇駿,飯后沐浴一番,到了床上,難免又幾番云雨。</br> 因為年宅那一晚,宣懷風自覺對不住白雪嵐,這晚便不管白雪嵐如何需索,腰腿酸痛也咬牙乖巧地應著,倒讓白雪嵐放肆性福之余,暗暗有些納罕。</br> 《新禁煙條例》和《新禁毒條例》正式公布出來,戒毒院那一頭的事,也轟轟烈烈上了軌道。</br> 原舍是國務院那頭劃撥下來的,既是白雪嵐出面,少不了向上頭挖了一筆經費,再加上打麻將狠狠宰了那三位老板一筆,撈了三十萬,都丟在戒毒院前期的準備里面,也就夠使了。</br> 布朗醫生很熱情,表示愿意到戒毒院來工作,當然,薪金還是要算的。他向宣懷風表示,不但自己過來,還打電話到公館,向宣懷風推薦一個不錯的中國醫生。</br> 戒毒院正缺醫生,有布朗醫生做保人推薦,宣懷風很高興,在電話里說:「我熱烈歡迎,隨時恭候您的同行來為戒毒院出一份力量,至于薪金,我會盡力而為。不知道這位醫生叫什么名字?」</br> 布朗醫生說:「他叫費風。你如果不介意,我叫他明天就到戒毒院去一趟,你們見一見。」</br> 宣懷風說:「當然不介意,歡迎至極。」</br> 第二日一早,宣懷風就穿著整齊,坐汽車往戒毒院去。</br> 宋壬出院后,職位不變,還是宣懷風的一記貼身藥膏,而且貼得比從前更緊了,每次出門,自己帶槍不說,還不忘提醒宣懷風隨身帶上白雪嵐送他的兩把勃朗寧。</br> 也難怪,宣懷風在城外林中那一支手槍,別人沒瞧見,宋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br> 快如閃電,彈無虛發。</br> 宋壬不止一次在弟兄們面前夸贊,「宣副官那只槍,比王麻子的還中看。就是白司令見了,那也沒得挑剔!」</br> 到了戒毒院,正好承平也來了,正在忙上忙下地搭手。</br> 見到宣懷風,承平和他開玩笑,說:「懷風,萬山說,你幫他付了醫藥費,無以為報,要我把他妹子帶過來,給你當個小幫工。」</br> 把嘴往窗外那頭一努。</br> 窗外那里一個扎著粗粗麻花辮的女孩子,正在繩上曬剛洗好的白床單,一抬頭,恰好瞧見承平這一努嘴,看起來很爽利大方。</br> 承平說:「就是找你。你仰慕的宣懷風來了,不是總吵著要見一見嗎?」</br> 那女孩子進房來,早見到承平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子,仔細一看,那男子臉上露著淡淡微笑,眼神明亮,黑眸如玉,真是俊逸非凡。</br> 她情竇未開的一個女孩子,也不禁看得一怔。</br> 竟半晌沒說話。</br> 承平笑話她說:「這樣的美男子,看呆了吧?你哥哥說他有一個朋友美如潘安,你還不信,只和你哥哥犟嘴。現在怎么辦?」</br> 宣懷風被承平說得大不好意思,皺眉說:「承平,你別鬧。這是朋友的妹妹,你不讓著她也就算了,怎么還欺負人家?」</br> 他們說了這兩句,那小姑娘已經回過神來,恢復了原來的大方活潑,插了一句,「不用他護著,他老趁著哥哥不在欺負我,瞧哥哥出院,我告他的狀。」</br> 走過來,對宣懷風規規矩矩地一鞠躬,直起身,說:「宣先生,你好。我哥哥說,你是一個很愛國的人,為了打擊毒品,出錢又出力,還開了這個戒毒院。我很敬佩您。」</br> 說完,又鞠了一躬。</br> 宣懷風倒弄得不好意思,忙說:「這是政府開的戒毒院,我可不敢貪這份功勞。倒是你們過來義務幫忙,我要感激你們。」</br> 承平笑道:「好啦,這都寶哥哥見林妹妹的場面了,左一個鞠躬右一個鞠躬,別寒磣人。懷風,我們和萬山做了幾年的朋友,他把他妹妹藏得牢牢的,現在總算是開放了。她叫黃玉珊,以后你叫她小珊就好,我就這么叫她的。」</br> 黃玉珊對著承平,顯然很熟悉,和他頂嘴說:「我哥哥什么時候把我藏起來了?不是要讀書嘛?不過我哥哥已經說了,到了放假,我可以到這里來,為社會盡一份力。」</br> 說罷,又轉過頭,對宣懷風說:「宣先生,我們的同學,正籌備一次學生游行,反洋人反毒品。您要有空,能請您指導指導嗎?」</br> 宣懷風想不到這些年輕女孩子,現在都熱心政治了,苦笑道:「我忙是必定忙的,你看看這戒毒院,事情多得很。再說了,毒品是毒品,洋人是洋人,不能一概而論。洋人也未必都是壞人,例如要來我滿戒毒院工作的布朗醫生,雖然是洋人,但也是一個好人。」</br> 黃玉珊說:「您別生氣,我要比您的話。凡事要看大方面。就算毒品,例如嗎啡,如果當止痛藥,也是一種好藥,但可以掩蓋它毒害國人的事實嗎?別說嗎啡,就算鴉片,當藥用,也是一種再好不過的藥。可是,海關如果收繳了一批鴉片,會因為它的這些許用處就不予銷毀嗎?國難當前,必須要有決斷。人家列強等著分吃我們泱泱中華,我們如果優柔寡斷,還考究這些末節,那就等于自取滅亡。」m.</br> 一番話,倒說得宣懷風驚訝不已。</br> 承平撫掌大笑,「黃萬山真不錯,當社會家和記者,教出一個女政治家來。」</br> 黃玉珊說話時義正言辭,說完了被他一笑,不免臉紅耳臊,一溜煙跑去繼續曬床單了。</br> 外頭有一個幫工模樣的人進來,對宣懷風說:「宣副官,一個姓費的先生來找您。」</br> 宣懷風說:「哦,那是布朗醫生推薦的一個醫生,快請進來。」</br> 承平還在屋里未走,看見那醫生進來,先就「咦」了一聲。</br> 原來那人,承平和宣懷風都見過。</br> 正是黃萬山腳斷住院那日,德國醫院里穿白大褂,口袋里插著鋼筆的那位仁兄。</br> 承平對于這位老兄動不動就「你們中國人」的口吻,記憶猶深,一看是他,首先皺起了鼻子,問:「這一位不是最仰慕外國人的嗎?怎么德國醫院不想待了,到戒毒院來玩玩?」</br> 這位費醫生瞧見承平,也皺了皺眉,掃他一眼,問:「你是這里管事的?」</br> 承平說:「不是。」</br> 宣懷風說:「我是。」</br> 費醫生說:「我是來應聘的,這是我的資歷,請你管事的看看。要我,我就留下,不要拉倒。我仍回德國醫院去。」</br> 把一份履歷遞了過來。</br> 宣懷風接過來,看了幾眼。</br> 他學的是數學,并不懂醫學上的事,看這份履歷上,寫著德國某某大學某某專業博士,幾行工作資歷介紹,倒有好幾個專業名稱不認識。</br> 不過,既然是布朗醫生專門介紹,醫術上應該不會太差。</br> 再問了問薪水,費風提的條件,也不算太高,宣懷風便應承了,請他回去,一個禮拜后正式上班。</br> 等費風一走,承平就跺腳,說:「你請醫生,只看醫術,也不看看醫德。他這人,從頭到腳就是一條洋人狗腿子的味。」</br> 宣懷風說:「我這里正缺醫生,哪里還有挑選的余地。要是你能幫我找幾個好醫生來,我辭退他也無妨。」</br> 一句話,堵得承平無話可說。</br> 宣懷風現在的身上任務很重,除了戒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