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荒頹的墓碑，小聲說，“我想回家?！?lt;/br> 白雪嵐說，“好，我帶你回家。”</br> 宣懷風想了想，把頭緩緩搖了搖。</br> 白雪嵐溫柔地說，“你是想回廣東的老家嗎？那也行，我明天就買火車票，帶你回去，好不好？”</br> 宣懷風臉上似乎顯出一絲快樂來，孩子般地點點頭，片刻，臉上又黯淡了，說，“不回去了?！?lt;/br> 白雪嵐問，“為什么？”</br> 宣懷風癡癡看著那土堆。</br> 那土堆里，其實是和他沒有一點關系的。</br> 黃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與他見過一面。</br> 但此刻，他凝視這被世人忘記的孤墳，如他許多珍貴萬分的歲月，被一抔黃土深深埋葬。</br>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br> 從此不見天日。</br> 白雪嵐問，“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嗎？”</br> 宣懷風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凄涼的淺笑，低低地說，“我回不去了。”</br> 猛地張開嘴，發出一個垂死野獸般的嘶啞聲。</br> 在白雪嵐懷里，仿佛要把肝腸全部哭斷般，放聲痛哭起來。</br> （全書完）</br> 第二本</br> 第十三章</br> 白雪嵐心知此時勸慰是不管用的，又怕煩惱積在心里，發泄不出，反而更要生病，便不說什么，只由著他哭。</br> 宣懷風在他懷里大哭一場，把身子哭得直顫，聲音漸漸小下去，隱隱抽噎，過一會，仿佛又積攢出一些力氣，又再痛哭出來。</br> 來來回回，經了幾遭，才漸漸緩去。</br> 宣懷風不再哭了，身子柔軟著伏在白雪嵐身上，只是懨懨的。</br> 白雪嵐等了半日，問，“回家好不好？”</br> 宣懷風沒做聲，也沒動。</br> 白雪嵐便把他抱起來，走出林子。</br> 宋壬在林外已經等得十二分心焦，遠遠聽著林里有哭聲，又不敢莽撞進去，正難受得撓心?？匆姲籽钩鰜?，趕緊迎過去，還沒開口，白雪嵐已經向他使了嚴厲的眼色。</br> 眾人見此，都明白宣副官現在是受不得一點驚擾的，都小心地安靜起來。白雪嵐把宣懷風抱到車上，手在車窗上輕拍一下，司機就把車發動了，一路上不敢開快。</br> 偏生此時是繁忙時候，車開到平安大道，便有些堵了。兩邊商鋪店門大開，街上人來人往，小販子為著趕生意，挑著扁擔在馬路上亂穿，別的也被堵住的小汽車不耐煩，把車喇叭按得震天響。</br> 白雪嵐聽見那樣的吵，微微皺眉。</br> 低頭去看。</br> 宣懷風歪在后座，半邊臉輕輕搭在他大腿上，眼睛閉著，卻像是睡著了。</br> 不多時，汽車緩緩駛過人多的街道，過了這一段路，交通又順暢起來。司機感覺到身后比墳墓還安靜的氣氛，越發把車開得小心，平平穩穩，沒有一點顛簸地開回了白公館。</br> 宣懷風大概是在林子里一場大哭，把力氣都哭窮了，這一夜，倒沒有再生出別的事來，睡得安安靜靜。</br> 反倒是白雪嵐，因為心里有一份擔心，睡不到幾分鐘，就要睜一次眼。</br> 一會兒看看宣懷風的臉色，一會兒探探宣懷風的鼻息，一會兒摸摸宣懷風的胸口……</br> 竟是他輾轉反側了。</br> 到得凌晨五六點鐘，他又探到被窩里，摸著宣懷風的手腕。</br> 宣懷風眼皮微微耷了耷，發出一點聲音，“干什么呢？”</br> 白雪嵐問，“把你吵醒了？”</br> 宣懷風眼睛睜開一半，輕輕地說，“一個晚上，你折騰來，折騰去，不用睡覺了？”</br> 白雪嵐嘴唇動了動，似乎打算說什么，然而他又放棄了這個打算，瞧著宣懷風，只笑了笑。</br> 宣懷風說，“我明白的，你別擔心?！?lt;/br> 白雪嵐便驀然動心，把臉伏過來問，“你明白什么？把話說明白了，讓我也明白?！?lt;/br> 宣懷風說，“我不是輕易改主意的人，你明白這個，也就夠了?！?lt;/br> 白雪嵐說，“是，足夠了?！?lt;/br> 這句話，仿佛是咀嚼著橄欖而出的，有說不盡的意味。</br> 兩人之間，便有一陣無法形容的哀切而勇毅的靜默。</br> 宣懷風在床上拿一只手撐著，慢慢坐起來。</br> 白雪嵐問，“這就起床了？這鐘點不對?！?lt;/br> 宣懷風說，“我口渴。”</br> 就要下床去取水。</br> 白雪嵐按著他肩膀說，“你別動，我拿來給你?！?lt;/br> 不等宣懷風說話，就下了床，順手把電燈拉亮，在柜子前把暖水壺打開倒了半杯，那玻璃杯裝了熱水，頗為燙手，白雪嵐怕要把宣懷風燙到，琢磨著摻點涼水，轉頭一看，隔壁放著的玻璃涼水壺卻是空的。</br> 宣懷風坐在床上，見他伸手要拉鈴，便問，“你叫人做什么？”</br> 白雪嵐說，“涼水沒有了，只有熱的?！?lt;/br> 宣懷風說，“這種時候，何苦把別人也折騰起來。我正想喝熱的，給我罷。”</br> 白雪嵐聽他這樣說，也不拉鈴喚人了，取過一塊手絹，把杯子裹著，遞到宣懷風手里，叮囑說，“慢慢喝，別燙到舌頭?！?lt;/br> 自己仍躺回床上，挨著宣懷風問，“你病還沒大好，累不得，就算睡不著，也再躺著歇一歇？”</br> 宣懷風說，“我想坐一坐。你別管我，睡你的罷?！?lt;/br> 白雪嵐說，“你靜靜心也是好的。我也不困，反正我總在這陪你。”</br> 屋子便再次靜默下來。</br> 宣懷風握著那隔著手絹的杯子，一股鈍鈍的熱沾著掌心。</br> 他帶著一點初醒的怔忪，靠在床頭坐著，看著那水的蒸汽，從玻璃杯口婀婀娜娜地浮起，開始是生動而鮮明的，可很快就被這世界奪走了熱量，繼而模糊，繼而連痕跡也不見了。</br> 大概天底下的事物，如果太過柔弱了，即使再美好，也會被絞殺得不留痕跡。</br> 忽然，耳邊聽見輕微的鼾聲。</br> 原來白雪嵐心焦一夜，等宣懷風醒來說了那句明白話，心里大石頭一松，竟是轉眼間酣然入夢了。</br> 宣懷風低頭看著他，想著他片刻之前，還堅決地說不困，不禁有些好笑。那笑意在唇角淺淺一浮，又化作酸楚的愛憐，仿佛有擋不住的熱流，要沖擊眼眶。</br> 如此一來，人就從初醒的怔忪之中，走向清醒了。</br> 昨天的記憶也越發清楚了，像在寒冬臘月里光腳踩在雪地里領會那股冰冷般，晶瑩剔透而叫人心寒的犀利。</br> 白雪嵐在身邊說話，宣懷風尚可壓抑一二，現在白雪嵐一入睡，心事完全涌了上來。</br> 想著姐姐昨日說的那些決裂的話，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br> 一根手指斷了，那會有多疼呢？</br> 宣懷風兩手顫抖著，幾乎握不住剩了兩口熱水的杯子。</br> 他唯恐水灑在床上，又把白雪嵐驚醒了，微顫著，同時也是躡手躡腳著的悄悄下床。白雪嵐平日睡覺十分驚醒，若是往常，宣懷風這樣離開他身邊，他早就醒了。今天卻一點不曾察覺。</br> 宣懷風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更是刀絞似的痛苦起來。</br> 他把玻璃杯輕輕放在小圓桌上，穿著拖鞋走進浴室，把門鎖起來。</br> 白雪嵐是愛洗澡的，更酷愛和愛人一起洗澡，這大概是法蘭西學來的浪漫。因此浴室裝飾得十分豪華，光潔漂亮的外國陶瓷洗手盆，銅制的熱水管子，來自法蘭西的大魚缸的邊上，鎏著線條精美的金線。</br> 宣懷風在浴室里怔怔站了一會，走到浴缸旁，慢慢躺進去。</br> 浴缸是陶瓷的，沒有裝熱水，面壁上透著一股涼意。宣懷風從被窩里出來的熱脊背貼在瓷壁上，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卻覺得這冰涼冰涼的，不見得不好，反而有一種犯了罪的人受到了應得的懲罰的釋然。</br> 躺在無水而冰冷的浴缸里，把手臂優雅地往浴缸兩旁伸展，右手忽然觸到什么東西。</br> 宣懷風轉頭去看，浴缸的右邊是一個好看的玻璃架子，專門擺放小東西的，里頭放著兩條小毛巾，一塊用過的外國香皂，還有白雪嵐平日用的剃須刀，也擱在玻璃板子上。</br> 那剃須刀也是高級貨，把手上有幾個似乎是合著手指的微凹的弧形，極易拿穩的樣子。</br> 宣懷風被那磨得透出森森寒光的刃口吸引著，不禁取到手上，漫不經心地看著。</br> 人要是斷了一根手指，會有多疼呢？</br> 他把刀鋒對著左手的小指根，渾渾噩噩地比劃。</br> 然而，這樣劃下去，就能切掉一根指頭嗎？</br> 手指是有骨頭的，要用一把剪刀，剪斷一根骨頭，要用何等的力氣？</br> 姐姐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虛弱女人，如何能有這樣的力氣？</br> 一個人，要對自己的弟弟失望到何種地步，才能做出這樣殘害身體的事來？</br> 我從前是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姐姐的，然而，以后呢？</br> 我要是鼓起勇氣，再去年家求姐姐的原諒，她會不會又拿出剪刀來，又再剪下一根指頭？</br> 我在母親的照片前，說了那些話，母親在天上，也會哭嗎？</br> 這些問題，宣懷風一個個地思索。</br> 他昨日在樹林里哭得傷心，止也止不住，此刻，眼眶雖是熱的，卻一滴淚也流不出。</br> 一腔愧疚悲傷，經過長長一夜，從能把皮膚燙穿的承受不住的沸騰，轉為了沒有溫度的巖層，仿佛火山爆發后，熔巖留下的難以撼動的凝固。</br> 這些凝固的悲痛，大概是，今生也無法消解的。</br> 為了我的任性，從此我所有的親人，對我的愛都隨風化了，只剩下失望和恨。</br> 宣懷風想著這些剮心的話，忽然渾身難受得呼吸不過來，他想撫一撫發痛的胸膛，然而手上卻拿著那寒光懾人的剃須刀。</br> 猛然之間，一個念頭在腦子里迸射出來，像一個美妙的可以擺脫這些注定終身追隨的痛苦的良方。</br> 宣懷風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但很快，烏黑的眼睛深處，漸漸氤氳上一種激烈而瘋狂的色彩。</br>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煩惱，不用痛苦，不用內疚，就越覺得這樣做，未嘗不可。</br> 他把剃須刀在手里握得更加緊了，在手上不安地比劃著，片刻后，他才領悟過來，鋒刃不該對著小指。</br> 他挪了挪，把刀口對準左手的手腕。</br> 浴室里開著燈，手腕的皮膚在森冷的刀鋒下，格外蒼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膚下暗青色的血管。</br> 這樣一刀下去，只要一些時間，煩惱就會隨著血通通流走了。</br> 宣懷風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有一種終于找到方法的愜意，他把刀口貼在手腕上，感覺著這可以釋放他所有痛苦的誘人的冰冷。</br> 只要一刀。</br> 他在心底，靜靜重復著這句話。</br> 這是極簡單的事，他也并不怕這短暫的肉體上的疼。</br> 然而，他用刀抵著手腕上的血管，久久沉默著，如同一尊困在世界盡頭的獨孤雕塑。</br> 貼著皮膚的冰冷刀鋒，被傳遞來的體溫漸漸釋去了冰冷，而變得溫熱。</br> 這溫熱，讓他想起此刻躺在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雪嵐。</br> 那霸道強悍，不可一世的山東男兒。</br> “你可不要讓我這些心事，到頭來，全化了一陣風，只剩下一個懷字？”</br> “我宣懷風，跟你白雪嵐一輩子?！?lt;/br> “你這不是開玩笑，你別哄著我玩。”</br> 許多話，莫名地在耳邊響起，想起白雪嵐滄桑低沉的《西施》，“只覺得……光陰似箭，無限的……閑愁恨盡上眉尖……”，想起他拍桌和音，唱“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br> 宣懷風身體漸漸顫抖起來，剛才即將遠離一切人世間煩惱的輕松，忽然消失不見了。</br> 他震驚而恐懼。</br> 震驚他在剛才那一刻，怎么就忘記了天底下最愛自己的那個男人？</br> 恐懼他有那么一瞬間，就真地要撇下白雪嵐了。</br> 怎么能那么傻？</br> 那么不負責任？</br> 把所有對白雪嵐的承諾拋之腦后？</br> 他怎么能用白雪嵐的剃須刀來放棄自己的生命，怎能喪心病狂至此？</br> 宣懷風盯著那把剃須刀，猛地把它丟開，仿佛它是一條噬人的毒蛇。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竭力要冷靜下來，卻無法冷靜，一種驟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邊，急需最信任的人加以安慰的沖動控制了他。</br> 他從浴缸里用盡了全身的力量起來，打開浴室的門，跌跌撞撞地跑到床邊，一把抱住睡在床上的人，大叫一聲，“白雪嵐！”</br> 正做著美夢的白雪嵐身體猛地一震，幾乎從床上直直蹦起，啞著聲問，“懷風！怎么了？”</br> 一手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