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兒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訴他了。講課不講數學，反而講什么男人洗澡，還脫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亂跑?！?lt;/br> 宣懷風這才聽明白了，「原來是這個。他誤會了，我說的只是亞里士多德……」</br> 「那么說你就是確實說了這種話呢？！」教導主任臉色驟變，提起手，似乎要一掌擊在桌上表示憤慨痛心，后來又考慮到身為主任的風度，喘了幾口粗氣，把手收了回來，背在背后。</br> 「主任，這只是一場誤會。我說的絕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話，不然請那位家長來，我可以親自解釋?！?lt;/br> 「上課不好好講課，說什么洗澡，脫光衣服在大街上跑，還不是不堪入耳？」教導主任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宣教員，若是別的，我還努力為你爭取一下?？蛇@事關系學校清譽，實在無能為力。你今天就請回吧，課自然有人替你上。」說完，把臉別到一邊。</br> 宣懷風懵懵懂懂的耳邊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個很響的炮仗，整個人都怔了，安安靜靜的坐著，半天沒吭聲。</br> 教導主任見他不說話，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會叫財務給你算出來的，今天你就領了吧。至于收拾東西，我看你還病著，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體好些了，再過來帶回去。對了，我記得謝教員和你是一個會館的，也可以請他代你收拾了東西帶回去。我還有事，要到校長那去一趟。」說完，自顧自的出了辦公室。</br> 宣懷風在椅子上呆坐著。</br>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該耗在辦公室里。</br> 他站起來，慢慢走回教員室。</br> 教導主任通知了財務給宣懷風結算薪金，小學校里消息比風還快，一下子就在教員中傳遍了，幾個沒上課的教員看見宣懷風進來，都抬頭盯著宣懷風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憐憫的，還有慶幸自己并非要離開的那個的。</br> 謝才復剛剛下課，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驚，進來教員室把宣懷風拉到一邊低聲問，「怎么回事？都說你被開除了，不是真的吧？」</br> 宣懷風點點頭。</br> 「總要有個緣故吧？」</br> 宣懷風苦澀地笑了笑，「說來話長?！怪徽f了四個字，就沒繼續往下說。</br> 謝才復見他臉色蒼白，連說話都沒力氣，知道他病上恐怕還帶著氣惱，發作起來不是好玩的，嘆了一口氣勸道，「先不要著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來找主任談談，或許事情還有轉機。」</br>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個學生，「去，給宣先生在校門口叫輛黃包車?！?lt;/br> 又走進來，扶了宣懷風，「來，我送你到校門口去。你今天坐車走，不要再走路了。」</br> 到了門口，那學生真的叫了一輛空黃包車在那等著。</br> 謝才復讓宣懷風上了車，站在地上微抬著頭和宣懷風說，「會館里冷冷清清，伙計也不會侍候人，你不是在這里有個姐姐環境不錯嗎？不如要黃包車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br> 宣懷風立即把沉甸甸的頭用力搖了一下。</br> 經過昨天的事，現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靜養，還要再添一層煩惱。</br>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關處處長的位置，豈能放過他？必會逼迫他去應酬白雪嵐的。</br> 宣懷風既然不肯，謝才復也不好勉強，吩咐了黃包車夫到同仁會館，還把車錢往下壓了一毛錢，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黃包車走了。</br> 宣懷風坐在車上，黃包車搖搖晃晃，震得他渾身不舒服，正閉著眼苦熬，車輪好像咯到一塊石頭，整個黃包車猛地鐙了一下。</br> 宣懷風難受得嗯了一聲出來。</br> 黃包車夫聽見身后有聲響，一邊繼續往前拉，一邊粗聲粗氣地說，「抱歉啦，先生。這一帶，路鋪得差勁，到處都是碎石頭，是顛了一點。要是平安大道那樣的好瀝青路，車跑起來就順暢多了?！?lt;/br> 宣懷風一聽平安大道四個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睜開了一絲縫。</br> 大興洋行……</br> 他身上驟冷驟熱，說不出的難受。</br> 這股難受中，又夾著一分不知該到何處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這車夫幾個不經意的字給勾起來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會館。</br> 他其實是沒有自己的家的人。</br> 「車夫，」宣懷風輕輕動了一下唇，「不去同仁會館了。到……平安大道，大興洋行吧?！?lt;/br> 黃包車把他拉到大興洋行，宣懷風下車給了錢，抬頭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剛揚起來，就覺得腦袋一陣發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個鐵帽子似的。</br>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著洋行鎦金的大門，靜靜站著，等這一陣眩暈過去。</br> 站了一會，宣懷風不禁掀著唇，虛弱地苦笑。</br> 在車上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想過來，似乎到這里就萬事俱定了。但他又過來干什么呢？</br> 這樣一副落魄潦倒的樣子，連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過來丟人現眼？</br> 他這樣想著，緩緩轉身，用手扶著墻邊支持著身體，一點一點挪著步子想離開。</br> 還沒走過大興洋行擦得澄亮干凈的玻璃櫥窗，忽然吱呀一聲，一輛汽車正好停在了宣懷風身邊，直對著洋行門口。</br> 司機開了車門，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從車里出來，朝洋行里走。</br> 宣懷風只朝他們一掃眼，立即把臉別到一邊，藏著半邊身子。</br>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徑直朝里走，后面那個卻一下車就瞧見宣懷風了，幾乎跑著沖到了他面前，把他抱著問，「你怎么在這？臉色這樣差，病了還在街上亂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時髦高貴的白雪嵐</br> 宣懷風這時候膝蓋已經是軟的了，白雪嵐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嵐身上，把白雪嵐也嚇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說句話？別嚇唬人！」</br> 一邊忙把宣懷風打橫抱起來。</br> 和他一道下車的男人正要跨進門，聽見白雪嵐的聲音，連忙又跑回來，「怎么？這是你朋友嗎？發了急?。俊?lt;/br> 探過頭來一看，猝不及防震了震，失聲道，「怎么是懷風？出了什么事？」</br>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著急地撫著宣懷風滲著冷汗的額頭，「懷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是奇駿。我們這就送你去醫院?！?lt;/br> 宣懷風原本頭偏到一處，這時候似乎吃了神藥般，竟然有力氣把頭轉到朝外的一邊，低聲說，「奇駿……奇駿……」</br> 林奇駿立即應道，「我在這，懷風，你別怕，我在這里?！?lt;/br> 「奇駿，」宣懷風輕輕喘息了幾下，很細聲的說，「你抱著我，我不要別人抱……」</br> 白雪嵐臉色刷得變了，十指勾得像老鷹爪子似的。</br> 林奇駿雖然覺得很傷白雪嵐面子，可現在也不是顧及同學面子的時候，對白雪嵐小聲說了一句，「他病沉了，說胡話呢。」</br> 一邊說，一邊伸過手把宣懷風接到自己懷里，低頭說，「別怕，我帶你看醫生去。」</br> 將宣懷風抱進汽車，吩咐司機立即開到濟善醫院去。</br> 白雪嵐站在原地沒上車，看著汽車絕塵而去，眼睛簡直要滴出血來。</br> 第五章</br> 宣懷風在奇駿懷里無比安心，也沒了要支撐下去的心，在車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br> 一覺醒來，人已經躺在濟善醫院的單人病房里。</br> 白亮亮的墻壁，掛著新的淡青色大簾子，一支猶帶露水的桃花，單單插在床頭邊的玻璃花瓶里，美得楚楚可憐。</br> 宣懷風不由多看了兩眼，忽然聽見有人問，「喜歡嗎？特意請人從城外山上摘的，剛插上你就醒了?！?lt;/br> 宣懷風回過頭。</br> 林奇駿穿了一件白襯衣，很干凈清爽地從簾子后面鉆出來，一手拿著水果刀，一手拿著削到一半的蘋果，走到床邊，瞧了瞧宣懷風的臉色，放下刀和蘋果，斟了一杯溫水給宣懷風喝，說，「等我一會。」</br> 順便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把削了皮的蘋果用熱水燙了燙，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用牙簽戳了一塊，遞到宣懷風嘴邊，「醫生說你營養不夠呢，水果也要多吃點。」</br> 宣懷風說，「我不愛蘋果。」</br> 奇駿笑著看看他，「我好不容易削好了，還侍候著喂你吃，這也不肯賞個臉嗎？」</br> 宣懷風莞爾，張嘴接了，慢慢的嚼著。</br> 蘋果脆脆甜甜，咬起來咔嚓咔嚓的聲音份外好聽，他一向不愛吃這個，偶爾這樣吃上一口，卻又覺得不錯，簡直算得上唇齒留香了。</br> 林奇駿一直帶著笑看他，很有耐心的等他吃完，又喂一小塊。</br> 不知不覺，一整個蘋果都喂完了。</br> 林奇駿問，「還要不要？我再削一個來。」</br> 宣懷風搖頭。</br> 林奇駿又說，「醫院的飯食很糟糕的，我另讓傭人在公館里給你熬稀飯，結果現在還沒送過來，這些人做事都不經心。我這就打個電話去催一下。」站起來要打電話。</br> 宣懷風攔住他說，「剛剛吃完一個蘋果，你又去催稀飯，想撐死我嗎？」</br> 林奇駿只好坐下，把手打開攤了攤，為難地說，「我還沒有照顧過病人，除了喂病人吃東西，還能做什么？」</br> 宣懷風問，「就不能陪我聊聊天？」</br> 林奇駿說，「你要聊天，我當然陪你。」</br> 宣懷風說，「隔那么遠，我說話太費力了，你坐到我床邊吧?！?lt;/br> 他們做同學時就很親密，林奇駿答應了一聲，去簾子后面用水壺里的水把手洗了洗，回來就坐到宣懷風床邊，又問他，「你要不要坐起來一點?！?lt;/br> 宣懷風點點頭。</br> 林奇駿把他扶起來一些，把枕頭豎了豎，讓他半邊上身靠在自己手臂上。</br> 兩人就親密地聊天，說別后的事。</br> 林奇駿問，「你不是到英國留學去了嗎？什么時候回國的？又什么時候到了首都？我一點消息也沒有聽到?！?lt;/br> 宣懷風問他，「我爸爸去世了，你在廣東，難道不知道？」</br> 林奇駿說，「這個當然知道。伯父去世時，我還代表家父到你家吊唁，當時你家里就只有你二娘和三弟，我還問她，你會不會回國，請她等你回來了，給我報個信，可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懷風，你怎么在街頭病成這樣？」</br> 宣懷風默然了片刻，才苦笑著問，「你瞧我這樣子，猜不出來么？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誰也猜不到自己什么時候就落魄潦倒了。」</br> 林奇駿有些吃驚，「不至于吧？伯父在廣東經營了這些年，怎么會一點東西也沒留給你。」</br> 宣懷風說，「他出事的時候，姐姐外嫁，我又在英國，鞭長莫及。等趕回來的時候，東西都落到二娘手里去了，我不是她生的，自然沒東西留給我。除了幾箱子舊書，就是一些我過去的衣服，還有一千塊錢?！?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