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沒在屈明城那兒待太久,因為接到一通電話。</br>　　四叔周季璠要見他。</br>　　周季璠住在近郊，一棟專為了療養而設計的現代別墅里。</br>　　他患有較為嚴重的呼吸道疾病，近幾年是醫院常客,不少人勸過他不妨暫且退居二線，去新西蘭這種空氣清新的地方好好將養。</br>　　周季璠從來不聽，北城霧霾最嚴重那陣他都依然堅守崗位。</br>　　周濂月就沒勸過，從不觸這霉頭。</br>　　他太了解周季璠,一個醉心權術、鉆營制衡的老狐貍，即便死，怕也是要攥著合同章，死在大班桌上。</br>　　周濂月到的時候,周季璠剛從恒溫泳池里鉆出來。</br>　　只游了沒到一圈，氣喘吁吁，嚇得他貼身助理趕緊跑過來給他遞大浴巾和霧化噴霧。</br>　　周季璠橫了助理一眼,助理慌里慌張地將噴霧收了起來。</br>　　這又是周季璠的另一個怪癖，不樂意在外人面前展現他的虛弱。</br>　　尤其是不樂意在周濂月面前。</br>　　周季璠裹上浴袍,在戶外沙發上坐了下來，沒一會兒，家里用人又端上生津潤肺的燕窩雪梨。</br>　　周濂月每一回過來,都被周季璠這矯情兮兮的一套搞得忍不住發噱。</br>　　他坐在周季璠對面,整個人意興闌珊的,平聲問道：“四叔找我什么事？”</br>　　周季璠說：“前陣子忙,這稍不留神，你又生出這么多事端。做生意講究一個和氣生財,你前一陣還跟邵家是合作關系,轉頭就毀約不說,還把人唯一的兒子送進局子里去了。怎么,你是來做紀-檢-委的？往后誰還敢放心大膽跟你合作？”</br>　　周濂月輕笑一聲，“這事兒朱家尚沒說什么，四叔倒是為我操碎了心。”</br>　　周季璠臉色陡變。</br>　　他怎么聽不出來，周濂月就是故意拿朱家來刺撓他。</br>　　周濂月十七歲那年，周父周叔琮去世，彼時周浠不過九歲，且不久之后便失明了。</br>　　事故身亡，又是英年早逝，大家都以為不可能會留下遺囑，沒曾想整理周叔琮的文件，卻意外發現一份半年前公證過的遺囑。</br>　　出人意料，遺囑里，周父將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全部留給女兒周浠，只留了一處不動產，即西山的那套別墅給長子周濂月。</br>　　此舉雖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正中各位的下懷，兩個未成年人，小的那個一個黃毛丫頭，大的那個還沒股份，這還不好拿捏？</br>　　群狼環伺之下，四叔周季璠卻向周濂月施以援手，他承諾會替周濂月鋪路，叫他繼續學業，之后保他進家族企業工作，并且保全該屬于周浠的那一份資產。</br>　　在周濂月大學畢業之后，他更是替周濂月張羅了一樁姻緣，與朱家結為姻親。</br>　　而周濂月也沒讓周季璠失望，步步為營、各個擊破，將周家老大和老二這兩支，以及連帶的其他股東收拾得服服帖帖，讓周季璠一躍而成了周家的獨-裁者。</br>　　誰曾想，這幾年周家內部倒是太平了，可借了朱家之勢的周濂月，卻已隱隱地開始架空他的權力，明里暗里地壓了他一頭。</br>　　周季璠每每有機會便會敲打周濂月兩句，試圖將手里的韁繩牽得更緊些。</br>　　可周濂月從來不是走狗。</br>　　他這些年，分明是在養虎為患。</br>　　周季璠丟手一擲，那湯匙一下砸進瓷碗里，甜湯濺出來，他冷笑一聲：“抬出朱家壓我？往后朱家要是犯了事，第一個要除的就是你！”</br>　　周濂月神情憊懶，語氣平淡，只說：“四叔還有別的什么教誨？”</br>　　周季璠睨他一眼，冷聲道：“你既倚仗朱家，是不是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朱瑟琳是不會跟你計較，你逾距太過，以為朱家的其他人不會出手？周濂月，你可真長出息了，就為了一個女人……”</br>　　周濂月笑了聲，“我當年既然能為了周浠答應替四叔為牛做馬，現在又為什么不能為了另一個女人？”</br>　　沒給周季璠再度開口的機會，周濂月抬腕看了看手表，站起身，“四叔還是好好養病，否則我勞心替你們掙的，還不夠你生病這一下股價跌的。往后對我的決策有什么質疑，建議走董事會的流程。至于私事，恕我不必對任何人交代——四叔早些休息，改明兒我再叫人給您送點燕窩過來。”</br>　　他轉身，聽見身后周季璠幾分氣急敗壞：“有你登高跌重的時候！”</br>　　他懶得回應。</br>　　外強中干的人才需要這么虛張聲勢。</br>　　-</br>　　南笳在《津港十三日》的戲份殺青，緊跟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投入《灰雀》的路演。</br>　　《灰雀》首周票房即破5億，業內分析最終票房落點能在15億到18億之間。《灰雀》投資不到一個億，又是懸疑故事片，這成績已然超額完成任務。</br>　　下午，周濂月在辦公室里看文件，許助敲門進來，說公司包了場，準備支持一下自家投資的電影，問周濂月去不去。</br>　　周濂月頭也沒抬，“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閑？”</br>　　許助笑笑，“那我順便跟您請示個事兒。我今天能提前下班嗎？我女朋友還沒看過包場電影，我想帶她一塊兒去。”</br>　　周濂月抬頭，盯著他。</br>　　這人24小時oncall，還能有時間找女朋友？</br>　　許助笑說：“您今晚沒應酬，也用不著我。”</br>　　“……”周濂月終究允了，擺擺手，叫他趕緊滾吧。</br>　　公司只在大項目前后需要加班，平日里倒一直是正常下班的。</br>　　今兒周五，又有電影包場，下班時間一到，不到一刻鐘，整層寫字樓人走得干干凈凈。</br>　　周濂月點了支煙，站起身，走到窗邊去。</br>　　離公司不遠處就有一個購物廣場，位于第七層的影院占了樓體一塊巨幅的廣告牌，那上面的地面廣告，正是《灰雀》的海報，隔了一段距離，人物的面容已不大能看得清了。</br>　　周濂月給行政撥了一個內線電話，所幸人還沒走。</br>　　他委托行政幫忙再訂一場，午夜的。</br>　　離開公司后，周濂月去了周浠那兒。</br>　　兩人一塊兒吃了晚飯，再到書房里，周浠聽廣播劇，周濂月拿筆記本看郵件。</br>　　桌面忽的振動一下，周濂月推了推眼鏡，抬眼一看，是周浠的手機進來了電話。</br>　　周浠條件發射地拿起了手機，按側旁的電源鍵拒接了。</br>　　周濂月問：“誰打的？怎么不接？”</br>　　“不知道……不用管……”</br>　　沒一會兒，手機又振動了一聲，周浠又快速拒接了。</br>　　周濂月站起身，走到她身邊去，“我看看？”</br>　　“真的沒誰……”周浠將手機往身后藏。</br>　　“是不是騷擾電話？”周濂月語氣陡然嚴肅幾分。</br>　　周浠太了解在涉及到她安全的問題上，周濂月有多強勢，最終，還是將手機遞給了周濂月。</br>　　周濂月翻開，往下一劃，一排的未接來電，全是蘇星予的。</br>　　周濂月嚴肅問道：“他在騷擾你？”</br>　　“沒有！不是的……”周浠垂下頭，“是我……兩周前，有天晚上沒忍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接通之后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持續了十秒鐘不到就掛斷了。他可能是擔心我，所以……但我一直沒接。”</br>　　周濂月一時沒作聲。</br>　　周浠輕聲說：“哥，對不起……”</br>　　周濂月搖頭，“我以為你早放下他了。”</br>　　“你做不到的事，我當然也做不到。不然我們怎么是一個媽生的呢？”她倒把自己給說笑了。</br>　　周濂月拍拍她的手背，“走吧，換衣服出門。”</br>　　“去哪兒？”</br>　　“出去逛逛。看午夜場電影。”</br>　　“好耶！”周浠情緒轉換比誰都快，一下便從椅子上彈起來，朝外喊，“甄姐！甄姐！幫我換衣服！”</br>　　周浠在購物廣場的地下一樓逛了一圈，一路沒停過嘴，不是章魚丸子就是芝士奶蓋。</br>　　周濂月跟著她，只管買單，畢生的耐心都耗在這上面了。</br>　　周浠對周圍人的視線很敏感，但凡覺察到有人在打量她的義眼，她就會偏一下頭，沖人家笑一笑。</br>　　在一家彩妝底店門口，有個女生觀察了周浠好久，鼓足勇氣上來問她，眼睛是假的嗎，還是戴的美瞳？</br>　　周浠笑說：“假的。好看嗎？”</br>　　“好看，像那種BJD娃娃的眼睛。”</br>　　……</br>　　周濂月也不打斷，耐心地站在周浠身后，任她們進行一些他完全聽不懂的交談。</br>　　那女生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后，終于走了。</br>　　周濂月帶著周浠乘電梯上七樓，坐等電影開場。</br>　　在影院大廳里，周浠又要了一桶爆米花。</br>　　周濂月很疑惑，“還能吃得下？”</br>　　“爆米花是另外的胃。”</br>　　沒聽見周濂月有回應，周浠笑說，“看來你已經老了，跟我有代溝了。”</br>　　進了影院，坐下好一會兒，周浠都沒聽見有人進來，便問：“包場？”</br>　　“嗯。”</br>　　“哦，”周浠笑瞇瞇，“是早就包好了唄，我才是你臨時起意帶出來的。”</br>　　周濂月拍了她腦袋一下。</br>　　很快，銀幕上開始播放正片前面的貼片廣告，幾分鐘后，燈滅了，閃出龍標。</br>　　電影和電視劇不大一樣，經由對話交代的信息沒那么滿，周浠單憑聲音，很難完全聽懂。</br>　　但她沒出聲問，因為覺察到，自南笳出場開始，周濂月就變得很沉默。</br>　　電影里的南笳，聲音和平常不大一樣，為了貼和角色，更低沉沙啞和萎靡，有種沙粒的質感。</br>　　周浠甚至沒有第一耳就聽出來，是感覺到身邊的周濂月情緒氛圍陡然變了，她反應過來。</br>　　哦。</br>　　周濂月蹺著腿，身體微微斜靠，一條手臂撐在座椅的扶手上。</br>　　他第一次完整了解這個故事。</br>　　電影里，那熱帶的邊陲小城，處處都是肥闊高大的植物，遮天蔽日，沉沉的墨綠色，似乎能透過屏幕，聞到一股潮濕的、高度腐爛的氣息。</br>　　南笳演的姐姐，一出場便在跟妹妹的男友偷情，直到電視里傳來新聞，警方在林中發現了一具尸體……</br>　　警方隨即展開調查，所有線索一度匯聚到了姐姐身上。</br>　　姐姐卻知道真兇就是一直暗戀自己、且幫助過自己的小學同學。小學同學的老婆馬上就要生了，而姐姐早已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自殺頂了罪。</br>　　也就是，周濂月那時候去探班，看見的那一幕。</br>　　南笳坐在窗臺上，獨白陳詞，最后一側身從打開的窗戶倒了下去。</br>　　這一幕沒有音樂。</br>　　寂靜得可怕，只有那窗戶上貼著的塑料紙，嘩嘩作響。</br>　　電影鏡頭中的畫面，比及現場所見，更有一種叫人血液冰冷的肅殺感。</br>　　周濂月不由自主地摘下眼鏡，微微閉了閉眼，揉了揉眉心。</br>　　幾乎難以自控。</br>　　想到那時候他坐在車里，而她坐在他懷里流淚。</br>　　過了好一會兒，周濂月才戴上眼鏡，繼續看。</br>　　妹妹不相信姐姐是兇手，極力主張繼續調查，最后查到了真兇身上，也得知了更不為人知的往事：讀初中時，繼父曾對姐姐進行了長達兩年的性侵。</br>　　真兇，也即姐姐的小學同學是唯一隱約知道這件事的人，他曾在當年拿一塊磚頭，將繼父砸得頭破血流。</br>　　前一陣，真兇懷孕的老婆在夜宵攤上被人性-騷擾。騷擾的人，正是繼父。真兇被新仇舊恨促使，順走了水果攤上的水果刀，尾隨撒尿的繼父進了樹林，趁其不備，將其捅死，后藏匿了兇器，抹除了痕跡……</br>　　而妹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姐姐始終與她關系疏離，甚至下手搶走她的男朋友，因為，繼父最初想要下手的目標，實際是妹妹。</br>　　是姐姐，頂替了她噩夢般的人生。</br>　　最后，真兇伏法。</br>　　妹妹去給父親和姐姐掃墓。</br>　　回去，她一路穿過似乎沒有終點的熱帶叢林。</br>　　鏡頭閃回到小時候，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穿著碎花裙在叢林里飛奔，大的那個小女孩停了下來，拉著小的蹲下，往草地上瞧。</br>　　“這兒有只鳥！”</br>　　“它好像受傷了……”</br>　　“我們把它帶回去吧。”</br>　　“它是什么鳥？”</br>　　“不知道……它翅膀是灰色的，就叫它灰雀吧……”</br>　　銀幕一黑。</br>　　片刻，奏起片尾的音樂，曲調沉郁而憂傷。</br>　　周濂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br>　　想到那時候關姐跟她說，南笳去面女二號，稱這角色非她莫屬。</br>　　得知真相后的此刻，他終于理解為什么。</br>　　只有南笳，才能明白這角色黑暗晦澀的一生。</br>　　所以她說，活著就是一次一次的死亡，不得解脫，死亡的無限循環。</br>　　而他，甚至也做了一回，逼得她再“死”一次的人。</br>　　手背上傳來溫熱觸感，周濂月回神，意識到是周浠的手。</br>　　“……怎么？”周濂月啞聲問。</br>　　周浠側著頭，“看”他，“哥，我們可能永遠只做對的事嗎？就像，我知道不該打給蘇星予，卻還是會打給他。人有時候就是會脆弱、會孤單，會覺得，活著無非也就是這樣，沒什么意思。”</br>　　“……你想說什么？”</br>　　周浠笑笑，“我想告訴你，我知道你為周家這么賣命，都是你覺得虧欠我。但是，沒有必要。就像，救不活那只灰雀，不是姐姐的錯……我眼睛失明，也不是你的錯。”</br>　　周濂月不作聲。</br>　　周浠握住他的手，“這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們兩個，你才是那個不能坦然面對我失明這件事的人。他們都誤解你，但我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但是……但是我不想這樣了，我不需要你繼續把我當做你的責任。因為你的責任，你過度的擔心，也在反過來束縛我。我一直都很不開心，我寧愿自由地走在街上，哪怕突遭橫禍，那是我的命運。我愛上誰，被誰傷害，那也是我的命運。不要試圖拯救我了……”</br>　　周濂月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抱歉。我不是一個好兄長。”</br>　　周浠搖頭，“你很好。你只是不自由。而你的不自由，是我帶給你的……”</br>　　“別這么說。”</br>　　影院燈亮了起來，周濂月瞇了瞇眼睛。</br>　　兄妹兩人仍舊坐在原處，銀幕上的演職員名單尚在滾動。</br>　　沉默許久，周浠問：“哥，你在想什么？”</br>　　周濂月看著她，片刻，認真地問：“你考慮過嗎，很有可能，你會失去現在的生活。”</br>　　“什么生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這種？”周浠笑，“不至于的吧，再不濟，你也去出道好不好啊，你這張臉就能值一個億。”</br>　　周濂月：“……”</br>　　周浠聳聳肩，“沒所謂的。大不了，我求南笳姐姐包養好了。你要不要也去？”</br>　　周濂月徹底無語。</br>　　周浠笑出聲，站起身，將周濂月手腕一牽，“走吧走吧。我不會管你了，我要給蘇星予打電話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