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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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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人已經(jīng)開始集結(jié)。從城頭望去,一里外的蛇人陣營里,塵土飛揚。下過一場雨,按理不太會揚起塵土來了,可有那么多灰塵揚起來,只怕集結(jié)的蛇人已匯聚了西北兩門的蛇人軍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等把拉吊橋的繩索綁好,我沖到武侯跟前,跪下道:“君侯”
    他看了看我,喝道:“楚將軍,起來!你腰間刀名叫什么?”
    “刀名百辟。”
    “刀名百辟,當辟一切情。你是軍人,在戰(zhàn)場上,就只能無情無義。”
    我被武侯喝得有些抬不起頭。慢慢站起來,只見遠處的蛇人已經(jīng)開始向城下進發(fā)。
    武侯是為了消滅蒼月公,才有意讓那內(nèi)奸放出消息吧?可是這樣做實在太背信棄義了。在會議上,武侯還曾信誓旦旦,說是安危皆在武侯身上,轉(zhuǎn)眼間便要將蒼月公全軍扔給蛇人。即使蒼月公罪大不赦,我仍是不忍。
    武侯這時聲音也平和了一些,道:“楚將軍,你去守好自己的崗位。要知道,戰(zhàn)陣上,絕容不得心軟的。”
    我剛回到自己那一邊,這時,城外一騎向城門飛馳而來。那正是蒼月公,他原先在隊營最前方,大約共和軍后軍報告了他消息,他馬上趕過來的吧。到了護城河邊,他一把勒住座騎,叫道:“唐生泰!你這是什么意思?”
    武侯是叫唐生泰么?我甚至從不知道。帝國軍上下,一律稱他為君侯,誰敢叫他名字?也許,在武侯自己心中,這名字也已淡忘了。他在城頭探出半個身子,道:“蒼月,你作法自斃,還要嘴硬么?”
    蒼月公在馬上渾身一震,道:“我怎么作法自斃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武侯仰天一笑,道:“你早有死志,想以五千人馬借開路之名,將蛇人引入城中,妄圖使我全軍覆沒,你道你瞞得很好么?卻不知在你一來向我獻此計時,便有人告知了我的底細。”
    撤軍路線多半是蒼月公提議,那我們多半猜得到。可蒼月公實際想的,竟是這個主意么?我渾身一抖,看了看站在我身邊的金千石他們,他們也都一凜。
    如果蒼月公確有此意,那么他在蛇人攻來時,只消用這五千兵堵住城門,讓我們拉不起吊橋,關(guān)不上城門,蛇人便會如潮水般涌入。那時,城中哪里還守得住?
    我越想越怕,只待不信,卻見城下的蒼月公面色一下轉(zhuǎn)得煞白,竟是啞口無言。
    那是真的!
    武侯還在道:“你這條舍身苦肉計瞞得過陸經(jīng)漁,卻瞞不過我。你也不必想會如何泄漏這消息,世界萬事,總沒有不透風的墻。”
    這時,共和軍中有兩個軍官忽然甩蹬離鞍,跪在護城河邊,向城上叫道:“君侯大人,那是蒼月叛賊的主意,我們根本不知。君侯大人,你放我們進城吧,我們愿加入帝國軍,為帝國效死力。”
    他們不停說著,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有什么用的。武侯道:“蒼月,你自是瞞著自己的部下。你創(chuàng)共和,號稱一切為民,將這五千人送死,可也是為了他們么?借異類之力來殺同族,這也叫一切為民?哼哼,這五千人馬可都是你害的。”
    蒼月公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忽然,一騎從營中直沖過來。這人手中拿著一把斬馬刀,一刀蒼月公身邊,喝道:“反賊!”
    他的吼聲極是響亮,只是現(xiàn)在也不知喊誰的。他到了蒼月公身邊,一刀揮起,刀光一閃而過,那兩個跪著的共和軍士兵登時身首異處。長刀掠過,兩道血柱直噴上來,灑了一地。
    這人道:“大公!我們愿為大公死戰(zhàn)到底,求大公發(fā)令,我等攻城!”
    他們回身攻城的話,自然不可能攻得上來的。但蛇人正在沖殺過來,只怕我們這趟守城會極為艱苦,而這五千共和軍更是腹背受敵,轉(zhuǎn)眼必死。我正有點惴惴,只聽得雷鼓的聲音又在城頭響起:“叛匪攻城,諸軍準備,不得有誤!”
    這時,蒼月公忽然抬起頭,揚聲道:“我軍聽令。有愿逃生者,馬上繞城逃生,不得攻城。”
    他是要和蛇人決一死戰(zhàn)了?這當然不是想僥幸擊退蛇人來邀功,就算他能擊退蛇人,武侯同樣會發(fā)軍將城外的余部斬殺。他這么做,也許也只是不愿再同類相殘了吧。共和軍中靜了靜,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巨吼:“愿為大公效死!”
    武侯這時又道:“蒼月,愿你死得象個大丈夫的樣子,我來為你壯行。”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支鐵笛,吹起了那支充滿了殺氣的馬上橫戈。笛聲嘹亮遏云,如一柄長劍,直插天際。蒼月公拱了拱手,道:“唐生泰,今日我戰(zhàn)死沙場,他日,你必也當死于刀劍之下。”
    武侯沒有回答他,只是吹著那支馬上橫戈。就算只是聽著,也覺金戈鐵馬,劍氣縱橫。蒼月喝道:“共和國的好男兒,隨我上!”
    他拍馬向前沖去,共和軍的掌旗官也緊跟在他身后。不知是共和軍中哪個人,大聲唱起了共和軍的那支葬歌:
    豪情沖霄上,
    登高望,
    江山萬里何蒼莽,
    好男兒,
    豈懼青山葬。
    登時五千共和軍幾乎人人都在放聲歌唱,歌聲響徹云霄,已將武侯的笛聲淹沒了。我眼底一酸,不自覺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那又是我的婆婆媽媽吧?可是,我卻有點驚愕地發(fā)現(xiàn),武侯將鐵笛移開唇邊,右手也輕輕地抹了抹眼眶。
    不論蒼月公有什么打算,他最后這般視死如歸,也不失氣概。
    這時共和軍的先頭部隊已在離城四百步外和蛇人開始了接戰(zhàn)。殺聲震天,那些共和軍多半也好久沒吃飽了,也許是必死的決心才爆發(fā)出這等力量,一時間,兩支軍隊交纏在一處,塵煙滾滾,幾乎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樣子。
    蛇人還在不停地從營中沖出。那大概已是另外諸門的蛇人軍趕來增援。過得沒有多久,那支共和軍的葬歌已漸漸弱了下來,但那面共和軍的大旗還在煙土中翻舞,不曾倒下。
    地上,血流成河,甚至流過了數(shù)百步,有一些流入護城河里。
    這五千共和軍已是全軍覆沒了吧?
    武侯仍是鐵柱一般站著,一手扶著雉堞。這時,一個傳令官道:“君侯,陸將軍求見!”
    武侯抬起頭,陸經(jīng)漁已是搶上城來。他一定是火急趕來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到武侯跟前,便一下跪倒,道:“君侯,為何不救蒼月公?”
    武侯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道:“經(jīng)漁,你還是心腸太軟。”
    陸經(jīng)漁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只讓共和軍在城外與蛇人交戰(zhàn)?”
    武侯沒再看他,他身邊的一個護兵道:“陸將軍,蒼月妄圖以己軍為餌,誘蛇人攻入城中。他的計謀被君侯看破,此時已走投無路,只得獨自接戰(zhàn)。”
    陸經(jīng)漁象木偶一般跪著,似也被這話驚呆了。武侯道:“經(jīng)漁,你空有異人,卻還是輕信。此病不除,你終生難成名將。”
    陸經(jīng)漁忽然哽咽道:“君侯,經(jīng)漁萬死,此事尚不知然否,請君侯從長計議,不要偏聽一面之辭。”
    武侯喝道:“經(jīng)漁,你還執(zhí)迷不悟么?起來!擅離職守,可是大罪。”
    他看著正在與蛇人作最后死戰(zhàn)的共和軍,嘆道:“此事傳出,只怕南疆永遠寧日。蒼月,你當真了得,便是死了,還要收買人心。”
    我又是一凜。蒼月不攻城而攻蛇人軍,難道并不是因為他不忍同類相殘,而是以自己的死來給共和軍收買民心么?的確,若他真的是愿與我們聯(lián)手共抗蛇人,就不該定這等苦肉計了。他恐怕自知必死,若是反攻城池而死,最多得到幾分稱贊,而死于蛇人卻能讓南疆萬眾歸心。南疆人聞此訊,多半更會同情共和軍。到時只怕更要兵連禍結(jié),我們要掃清共和軍殘部也更加困難了。
    可是,聽著那邊正在漸漸稀疏的歌聲,我除了知道蒼月公的真正用心后對他那種深謀遠慮的佩服,更多的卻只是驚惶,卻仍然無法痛恨蒼月公。此時,即使明知逃得一個便是將來平定南疆多一分困難,我也只是希望能多逃出幾個共和軍去。
    蒼月公的死,也仍是一條苦肉計啊。只是他大概把帝國軍想得也太強了,我們到了今天,能否回到京都還仍是個未知數(shù),要平定南疆,大概也是句遙不可及的空話。
    此時,那面共和軍的大旗終于倒了下來,灰塵也漸漸散去。遠遠望去,尸橫遍野,到處是共和軍的人馬尸首。我們盡管置身事外,也仍然看得驚心動魄,有一些帝國軍士兵甚至在低聲哼著那支共和軍的葬歌。
    武侯的臉上也似老了許多。陸經(jīng)漁跪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此時便是武侯回心轉(zhuǎn)意也沒用了。我在一邊看著直直跪著的陸經(jīng)漁,心里卻有更多的疑云,暗自整理著思緒。
    鄭昭到底是個什么角色?聽武侯的話,他準是向武侯密告過蒼月公的詭計。可他是陸經(jīng)漁帶來的,為什么不對陸經(jīng)漁說呢?若陸經(jīng)漁不把蒼月帶回來,豈不是不會節(jié)外生枝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身上也不禁更有寒意。他絕不會是自稱的只是尋找白薇的下落那么簡單,而且,他自稱是共和軍中一個下級軍官,而白薇卻是七天將之一段海若的女兒,如果他真是個下級軍官,又怎么會認識白薇?
    我越想疑點越多,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在了,只怕將來也再見不到這個人。我不禁一陣后悔,當初實在不該將他如此輕易地放走。
    這時,武侯道:“經(jīng)漁,你速回防區(qū),準備著班師吧。”
    陸經(jīng)漁抬起頭,道:“君侯”
    他象是有滿腹話要說,可一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了。武侯長嘆一聲,道:“回去吧,明日再商議班師之事。”
    陸經(jīng)漁站起身,身上的戰(zhàn)甲也發(fā)出了一陣輕響。他向武侯行了一禮,走下城去。
    即使知道他中了蒼月的苦肉計,可在他走過我們時,我們?nèi)匀荒叵蛩辛艘欢Y。
    蒼月最后的戰(zhàn)死,讓我們都不由得產(chǎn)生了幾分敬意。陸經(jīng)漁的中計,也讓他的神人光輝散去了不少,可我們卻更尊敬他了。
    英雄生在這個動蕩的時代,是一種幸運。可是,在這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些無辜的百姓難道不是太不幸了么?時勢由英雄主掌,在攻守殺伐間,那些平民只能成為英雄么建功立業(yè)的基石,甚至,連個人都不能算了。蒼月在定下這苦肉計時,想過他那五千人馬都會成為他的殉葬么?而武侯為了破他的苦肉計,同樣把這五千人當作隨時可以抹去的灰塵。
    也是,一個不是英難的陸經(jīng)漁,更是這個時代所要的吧。
    看著陸經(jīng)漁的背影,我一陣茫然。
    這時,武侯喝道:“楚將軍!”
    我猛地一驚,走到他跟前,跪下道:“末將在。”
    “你隨我去中軍。”
    這兒難道不用守了么?還有什么事比抵御蛇人更要緊的?我也不敢問,只是道:“末將遵命。”
    武侯走了下去。我揮了揮手,帶著龍鱗軍跟在他身后。下了城,武侯騎上座騎,對已在武侯座騎邊下馬施禮的路恭行道:“前鋒營路將軍,此處由你全權(quán)負責,若蛇人敢攻城,務(wù)要將其擊潰。”
    武侯分派了守城諸將,扭頭對我道:“楚將軍,快上馬。”
    武侯到底有什么事要做?我看著武侯在馬上的背影,心中也更是茫然。我不知道武侯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他所定下的策略,多半也不會錯。不管怎么說,蒼月已真正戰(zhàn)死,一場隱患也已消于無形,現(xiàn)在的首要之事便是如何撤退。可蛇人便在城外,眼見便又要發(fā)動進攻,武侯又為什么不親臨前線指揮?這是很反常的事。
    武侯的馬在最前,身后只有他的那個形影不離的親兵大鷹小鷹緊跟在后。我突然才意識到,武侯的親兵隊并不曾全帶在跟前。
    武侯的親兵雖然不象大鷹小鷹一樣,緊跟著武侯,但武侯外出,也必定跟隨其前后,這次親兵軍帶出來的好象不到百人,而武侯的親兵隊從南征以來,只陣亡過兩個,照理還有近百人才對。
    可是,跟在武侯身邊的,大約只有七八十人。
    快近中軍時,武侯身邊的那個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的親兵忽然拍馬加快了步子,追上武侯道:“君侯,好象有些不對。”
    武侯轉(zhuǎn)過頭道:“有什么不對?”
    “血腥氣很重。”
    血腥氣?我嗅了嗅空中,可什么也聞不到。正想著是不是那個大鷹還是小鷹是不是有點太過敏了,武侯道:“小鷹,你聞得對么?”
    “沒有錯,血腥氣很新鮮,是剛才死的。”
    武侯扭頭對我們道:“大家要萬分小心,只怕情況有變。”
    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武侯說的小心是什么意思。這時,已到了武侯的營帳,可是武侯沒有下馬,只是對守帳的兩個親兵道:“有什么人走過?”
    那兩個親兵正伏在地上行大禮,聽得武侯詢問,一個抬起頭道:“君侯,沒有人啊。”
    “一個人也沒從門口走過?”
    那個親兵道:“沒有。”
    武侯跳下馬,回頭道:“刀槍都出鞘,小心,那內(nèi)奸便在中軍!”
    我猛地驚醒過來。武侯原來是來捉拿那內(nèi)奸的!怪不得在城頭大鷹曾來稟報,說什么“果然是他”的話。這內(nèi)奸在中軍營盤中,難道真是高鐵沖么?他們這批參軍都不上第一線的。可如果要捉拿他,要那么大陣勢做什么?
    我跳上馬,搶上前道:“君侯,我們要捉誰?”
    武侯哼了一聲道:“高鐵沖!”
    我的身子不由地一震。盡管我已經(jīng)在懷疑他了,可從武侯嘴里說出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震驚。我道:“君侯,會不會弄錯了?高參軍怎么會是內(nèi)奸?”
    “我本也不信,但大鷹已親眼見他放那只鳥飛走,他不是內(nèi)奸,還會有誰?”
    武侯大踏步向前走著,前面是十幾個武侯的親兵守在一座帳篷外。看見武侯過來,他們都跪了下來,道:“君侯。”
    “他沒出去么?”
    一個親兵道:“沒人出去過。”
    武侯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向那帳中喝道:“高鐵沖,快出來見我。”
    帳中沒有回答。我?guī)е堶[軍圍住那帳篷,心中不由對武侯佩服之至。蒼月想用苦肉計來引蛇人進城,沒想到他的計策從頭至尾已在武侯掌握中,最終只得與蛇人拼到死。而武侯卻借用他來使這一箭雙雕之計,即除去了蒼月公,又借這假消息瞞過了高鐵沖,逼得高鐵沖白天就去放鳥傳消息,以至于自己也身份敗露。
    高鐵沖是內(nèi)奸的話,只怕他已經(jīng)有好幾次向蛇人傳消息了。黑夜中放出鳥去,既看不清,別人也不知道是誰放的。可是這一次中軍全在城頭,又說走就走,高鐵沖要報告消息,那也只能白天將那鳥放出來。
    武侯的策略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讓人根本沒有反應(yīng)的余地。高鐵沖敗在武侯手里,也不冤吧?
    我正想著,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已在沖著那帳篷道:“高參軍,你快出來。”
    里面還是沒有聲音。武侯向我點了點頭,我忙迎上去,道:“末將聽候吩咐。”
    “你去將高鐵沖捉出來,死活都行。”
    “是。”
    我跳下馬,道:“隨我過來。”
    金千石帶著的龍鱗軍中哨一直緊跟在我身后,他們也紛紛跳下馬,我從馬上取下長槍,道:“高參軍,你快出來。”
    里面沒有聲音。我伸過長槍,一下挑開帳門,金千石他們也手綽長槍,成半圓形圍住了帳篷門。這等如臨大敵的架式,好象帳篷里藏著蛇人一般。
    難道高鐵沖真藏著個蛇人么?恐怕不會。在中軍營盤里,他藏得再好也馬上會被發(fā)現(xiàn)的。
    帳門一開,只見一個頭上戴著大帽的人坐在床沿上,胸口插著一柄短刀,竟已是死去多時了。
    那是高鐵沖么?我慢慢靠近,道:“高參軍,是你么?”
    高鐵沖足智多謀,我也知道的。若他自知難逃,若是設(shè)下這個自盡的局來作最后的抵抗,那我首當其沖,貿(mào)然逼近,可是不智。
    我慢慢地靠近,槍頭不離他上身,若高鐵沖一旦暴起,我便一槍刺中他肩頭。武昭在教我們槍術(shù)時說這叫懶龍舒爪槍,槍尖靠近人三尺后,不管那人動作有多快,也閃不開槍頭的威力了。
    槍尖慢慢地移近高鐵沖那大帽,剛碰到帽沿,我手腕一壓,手臂發(fā)力,那頂帽子輕輕巧巧地挑了起來。
    里面,是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死了很久了,赫然是高鐵沖的那個護兵。
    高鐵沖走了?我正自一驚,金千石忽然和另一個龍鱗軍猛地沖上來,我一時還不知他們要做什么,只覺頭頂一股厲風撲下。我抬頭看去,只見一個人猛地沖下,如同疾風一般,一把如人手肘般長的短刀正劈下我頭頂。
    受到偷襲也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人的襲擊無聲無息,我剛才一點感覺也沒有,現(xiàn)在哪里還閃得開?我也不由嚇得怔住了。
    這時,金千石和另一個龍鱗軍的長槍已從我背后刺來,我只來得及一低頭,只聽“當”一聲,脖子后一陣涼意,待抬起頭來,只見那個偷襲者幾乎同落下來時同樣的速度又退了回去,剛才那一刀被金千石他們兩枝槍擋了回去。
    難道這也是個蛇人?但是帳篷中雖然暗,我還是看得清,那是個有兩條腿的人,比較矮小,看樣子正是高鐵沖。我將槍向后一縮,喝道:“中!”
    槍向著那人,猛地射出。
    我的投槍雖然比不上沈西平,但也不會太弱。這一槍一旦出手,槍尖破空之聲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嘯鳴。眼看馬上要把那人射個對穿,那人輕輕巧巧地讓開,長槍穿透帳篷飛了出去,根本沒碰到他。
    好本事。我也不由贊嘆。只是現(xiàn)在他已走投無路,本領(lǐng)再高,也不會是這三百多龍鱗軍的對手。
    金千石在邊上塞給我一把長槍,我接槍在手,道:“是高參軍吧?你現(xiàn)在棄械投降,還是上策,不然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在帳篷頂上,高鐵沖的臉也看不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忽然,我發(fā)現(xiàn)他手中有亮光一閃,接著,只聽得小鷹大叫道:“他要用火雷彈!”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想什么。張龍友的火雷彈威力,我也看得清楚,可沒想到高鐵沖也有。或是他以此攻擊武侯,那又如何是好?而若是扔下來,那我們這堆擠在帳篷里的人是死定了。
    我叫道:“快投槍!”話音未落,我一槍又已投出。這一次,幾乎帳篷里所有人都將長槍投了出去。那帳篷本就沒有多少高,這么多長槍同時投上,便是一只蟲子也逃不過了。只見高鐵沖手中的火雷彈一亮,借這亮光,我已看見足有五六枝長槍刺中了他的身體,轉(zhuǎn)瞬間,便聽得“轟”的一聲巨響,登時塵土飛揚,一個帳篷猛地塌下來。
    我從腰間拔出百辟刀,人猛地向帳篷壁沖去。人還沒碰到帳篷壁,刀子已快了半分,刀尖觸到了那種厚布。我猛地一揮,帳篷上登時出現(xiàn)一條長長缺口,我的身體一個滾翻,從這缺口里翻了出去。
    而此時,帳篷已一下倒了下來。那帳篷本是用桐油刷過的,被火雷彈一炸,一下子便已著了起來,金千石帶的中哨十來人一股腦地全罩在那帳篷里了。我不顧一切,叫道:“快救人!”
    但是桐油燒起來極快,那張帳篷一旦著火,壓下來時就象一座火山一般,我能逃出去也是仗著有百辟刀吧。只見帳篷下還有一些人形在蠕動,但眼前一旦看不見,哪里還沖得出來?
    我拉起地上的一角還未燒起的帳篷,叫道:“快拉起來!”
    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現(xiàn)在帳篷只是面上的桐油在燒,還是能拉著的。吳萬齡和另一個龍鱗軍士兵已拍馬沖了過來,我道:“一人拉一邊!”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將百辟刀鋒刃向上挑起帳篷布,人猛地向前沖去。
    謝天謝地,吳萬齡已明白我的用意了,我向前沖去,那帳篷布在我面前一段裂開,分向兩邊。那自是吳萬齡他們正在向兩邊拉的結(jié)果,他在那一剎那間便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當真能干。也許,他也想到了這個主意吧。
    我向前沖了七八步,那帳篷已被撕開了一半,眼前一下出現(xiàn)一堆黑乎乎的人,當頭一個正是金千石。我叫道:“快出來!”
    金千石也已暈頭轉(zhuǎn)向了,聽得我的叫聲,猛地沖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金千石帶進來的有幾個人,道:“金將軍,你看看,還有人在里面沒有?”
    金千石還沒回答我,吳萬齡在身后道:“連金將軍在內(nèi),共有九人,統(tǒng)領(lǐng)。”
    我剛才每沖出一個便數(shù)了一下,數(shù)到現(xiàn)在,分明逃出八個,那么還有一個在里面了。我正待再沖向前去,金千石猛地抱住我道:“統(tǒng)領(lǐng),不能再向前了!”
    高鐵沖的火雷彈是在帳篷頂炸開的,而帳篷落下來時,中心處本來就是最厚,又是先燒起來,我撕開了半條帳篷,只因為帳篷下半只是布上的桐油在燃。在中心處,已燒得穿了,根本沒辦法破開來,就算我能沖進去,吳萬齡他們也沒辦法再將帳篷布拉開來。我明明知道這些,可看著火燒得越來越旺,心頭如刀絞一般疼痛。
    為了捉拿高鐵沖,又死了一個人了!
    如果能抓到高鐵沖,我一定會把他碎尸萬段的。可是,連高鐵沖自己,只怕也已經(jīng)連塊完整的肉都找不出來了。看著那堆火越燒越大,我只覺象有淚水涌出。
    并不全是為了那個被燒死的弟兄,我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在這種殘酷的殺戮中,一個人的生命太微不足道了。
    我只希望再不要有一個人死。可是,現(xiàn)在正是戰(zhàn)爭。
    我收刀回鞘,轉(zhuǎn)身看了看站立在一邊的武侯。
    火勢越來越猛,好在搭帳篷時便也想到防火,還不會漫延到別處去。透過被火燒得蒸騰起來的空氣,武侯的樣子凜凜然有如天神。我站立起來,走到武侯身邊,跪下道:“稟君侯,末將萬死,未能捉回高鐵沖。”
    武侯只是點了點頭,道:“起來吧。”他轉(zhuǎn)頭道:“小鷹,你去看看,那是高鐵沖么?”
    小鷹跳下馬,向前走去。他到了那堆火,細細聞了聞,又到武侯跟前單腿跪下道:“稟君侯,火勢太大,分不清了。不過,確有高鐵沖的痕跡。”
    武侯垂下頭,忽然又看著我道:“楚將軍,你可看見高鐵沖的真實樣子?”
    真實樣子?我回憶起來。剛才高鐵沖在帳篷頂上,由于是背光,從下看上去根本看不清,但在高鐵沖點燃火雷彈時,我曾在一瞬間見到了高鐵沖的樣子。
    我努力想著,道:“他的樣子么,很瘦,瘦小得嚇人,腮上緊縮回去,象沒一點肉。而且,兩個耳朵也是圓圓的,還有一些短胡子”
    高鐵沖的樣子,根本和“威武”沾不上邊。事實上,他的樣子甚至有些可笑,就好象只什么小獸一般。也許高鐵沖自知自己的樣子長得太難看,才會常戴著那個四周有青紗的大帽子。其實樣子如何,毫無關(guān)系,高鐵沖長得再難看可笑,他仍然是個了不起的軍師。
    武侯打斷了我,道:“是不是象只老鼠?”
    就算我現(xiàn)在萬分不能笑,武侯的話幾乎讓我笑出來。金千石他們雖然剛從火堆里逃生,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忍住笑,道:“武侯明鑒,正是。”
    老鼠和鼠虎長得非常相似,有人說鼠虎就是巨大的老鼠,這當然有道理。高鐵沖長得象老鼠而不象鼠虎,只是因為他的樣子關(guān)系。高鐵沖的樣子也根本沒有一點鼠虎的威武,更象一只老鼠,讓人看了想笑,盡管他大概比鼠虎危險百倍。
    武侯喃喃道:“那沒有錯了,正是他。”
    那堆帳篷現(xiàn)在已全部著了起來,里面起碼有三具尸首,被火燒得正發(fā)出一股焦臭味。武侯跳下馬,象是跟我們說,又象是喃喃自語道:“高鐵沖十多年前投軍時,就有個奇怪的要求,要求一年四季常戴那大帽子,不管是誰都不能讓他摘下來。”
    武侯也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看到一眼的吧。人長得丑當然不是罪過,高鐵沖是個男人,難道這么愛美法么?可看他的所作所為,又不太象。
    武侯道:“楚將軍,走吧,回城頭去。”
    他跳上馬,走前,又對小鷹道:“小鷹,你帶二十個人速將這里收拾好,此事萬不能傳出,若有人問起,便說高參軍住到東門去了。”
    小鷹跪在地上道:“是。”
    高鐵沖是內(nèi)奸的消息一旦傳出,對士氣的只怕也會有一定打擊。此次南征,一路出謀劃策,高鐵沖功勞不少。如果軍中知道以往的軍機大多由一個內(nèi)奸參與制定,大概會覺得出師以來全已在敵人掌握中,那時軍心一散,便更難辦了。
    我也跳上馬,看看一邊的金千石,他臉上也都是些灰塵,臉上、戰(zhàn)甲上也全是黑糊糊的。看了看逃出來的另七個人,大多如此,而我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我伸手抹了把臉,跟著武侯向前走去。
    走了沒多久,忽然,我只覺額上一涼。抬頭一看,又開始下雨了。
    現(xiàn)在已是雨季,但這兩天雨還不多,前些日子只下了一場,接下來是接連兩個好天。可是今天又開始下雨了,抬頭看去,只見萬條銀線都似來自虛空,正不時向我眼前奔涌而來。
    我讓臉上接了些雨水,又伸手抹了一把。
    回到南門,雨已下得很大了,武侯一騎當先,雨水打在他的斗篷上,勾勒出一個雄偉的剪影。他剛到城下,路恭行已從城頭跑下道:“稟君侯,蛇人似乎要有所行動了。”
    武侯掉下馬,飛快地向城頭跑去,我們也跟在他身后沖上城。現(xiàn)在,南門城頭的人已有很多,中軍本來人就是最多,另三軍各有兩萬,中軍足有四萬,現(xiàn)在也約略有三萬五六千,有一半已在城頭。
    望過去,在雨中,蛇人陣形正是慢慢磨動。武侯道:“一直都在這般么?”
    路恭行臉上很是凝重,道:“是。看樣子,蛇人正在調(diào)度,似乎想要發(fā)動一次空前的攻擊。”
    武侯看著那里,忽然道:“楚將軍,聽說你們那兒有一個望遠鏡?”
    我嚇了一跳。武侯連這也知道,也許又是哪個參軍報告的。我跪在他跟前道:“稟君侯,是有。那是右軍薛工正做的,能夠看遠,只是不夠清楚,只能看個影影綽綽的大概。”
    武侯道:“若他能將這望遠鏡做得能看清楚,在軍中可是大好事。楚將軍,你來看看,蛇人在做什么?”
    我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可是,蛇人只是蛇人,在一里地外慢慢地磨動,現(xiàn)在因為下雨,灰塵已經(jīng)散去,也可以看到蛇人已經(jīng)一字排開,看樣子足有兩萬以上。那是山都的部隊么?可看過去雖然看不清什么,蛇人身上的短甲顏色卻正好分成兩種。正中是綠色,左邊的褐色。那綠色的大概就是山都所率的一軍,而褐色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多,大概是剛從西門調(diào)過來的。看樣子,蛇人大概是要在南門與我進行決戰(zhàn)了。
    我道:“蛇人好象把主力放到了這里。”
    武侯冷笑了一下,道:“是主力么?”
    他盯著那隊蛇人,道:“北門的最精銳部隊根本沒調(diào)過來,它們是師法我們圍高鷲城的故智,想要困死我們。”
    我嚇了一跳。圍城的慘狀我們也看得多了,蛇人竟然也想象我們圍高鷲城一樣來個第二次包圍么?我們圍了三個月,但現(xiàn)在高鷲城已殘破不堪,只怕蛇人也不必再圍三個月就能事半功倍了。這時,我聽得武侯喃喃道:“坐收漁利,怪不是要獻這四將合圍之計,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個圈套。哼哼,唐生泰,你戎馬一生,到頭來中了這等野獸的圈套了。”
    我默然無語。這等圈套實在非人力所能避免,我們在剛攻城高鷲城時也根本沒想到會有蛇人出現(xiàn)。這時,路恭行道:“君侯,我們實不必在城中與它們糾纏,趁東門尚無敵情,馬上班師,在東門打它們個措手不及。”
    武侯眼睛一亮,似是為路恭行的話說動,又頹然坐倒,道:“萬一蛇人已經(jīng)在東門外埋伏了呢?”
    東門外的埋伏,我敢說鐵定會有。蛇人故意放一條生路,讓我們疑神疑鬼,若貿(mào)然從東門出去,肯定會中埋伏的。
    路恭行道:“君侯,若坐以待斃,豈不更是毫無生機?東門外縱有埋伏,我們步步為營,以張先生的火雷彈開道,燃火斷后,蛇人現(xiàn)在也難以將我們一舉擊滅。或困守城中,糧草將盡,那時便更難出去了。”
    武侯看著南門外的蛇人陣營,眉頭也皺到了一起。路恭行的話不無道理,但武侯的話卻是關(guān)系到全軍安危,一旦決策錯誤,那就追悔莫及了。他盯著城外,遲遲也下不了決心。
    現(xiàn)在正下著雨,燃火斷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火勢也燒不了太大。可是現(xiàn)在也的確是個沖出城去的良機,蛇人至少有許多調(diào)到了防守最嚴的南門,若聲東擊西,我們從東門沖出,真能沖出重圍也未可知。
    武侯想了一會,猛地站了起來。我看著他的身影,不知他要下什么決定。正待聽武侯頒布命令,從東面?zhèn)鱽砹艘魂嚰埠簟N浜蠲偷刈叩匠菈|面,向那里望去。
    雨中,只是一兩百步外便模模糊糊,看不清了。南門和東門相距兩里,自然不是一眼看得到的。
    這時,從雨中沖出一騎快馬,這馬打得如一陣疾風,直到城墻下,馬上的人也來不及下鞍,便已在大叫:“君侯!東門告急!”
    武侯大吃一驚,道:“什么?”
    “東門突現(xiàn)蛇人,為數(shù)足有上萬,現(xiàn)在正在猛攻城門,陸將軍正在全力抵御。”
    東門也有蛇人了!我大吃一驚,可卻又似意料中事。蛇人決不會只攻三面,把東面完全空著的。
    武侯道:“現(xiàn)在戰(zhàn)狀如何?”
    那傳令兵勒著馬,那匹馬跑得太急,現(xiàn)在還在團團打轉(zhuǎn)。他大聲道:“我軍傷亡慘重,情勢極是危急。”
    武侯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左軍向來是全軍的精銳,陸經(jīng)漁帶兵有方,左兵的攻擊力和防御力都很強。但蛇人連番攻城,偏留著東門不攻,左軍這次還是初次抵御蛇人,只怕也要吃虧。
    武侯道:“路將軍,楚將軍,你們率本部騎軍速去增援。雷鼓,你馬上去向岳將軍和胡將軍傳令,小心蛇人的攻擊!”
    我和路恭行答應(yīng)了一聲,馬上沖下城去。下城時,龍鱗軍井井有條,竟似比前鋒營更有秩序。吳萬齡整頓軍紀,也初見成效啊。
    我想著,跳上了馬,路恭行道:“楚將軍,你們先走。”
    龍鱗軍只有三百多人,比一千多人的前鋒營要好帶得多。我一聲喝令,龍鱗軍已全部上馬,我對路恭行道:“路將軍,我先走了。”拍馬向東門沖去。
    在馬上雖然顛簸之極,我卻有些微微的得意。武侯現(xiàn)在經(jīng)常命令我和前鋒營一起行動,龍鱗軍的地位也已約略和前鋒營相等了。
    這時,吳萬齡沖上來,道:“楚將軍,不要趕得太急,后面有兄弟跟不上了。”
    我回頭一看,三百人的龍鱗軍已拖得很長,畢竟,我的座騎是萬里挑一的好馬,以前那匹被蛇人殺了后,新?lián)Q的這匹也是好馬,可那些士兵的馬卻沒有這么好,何況料草不足,不少都掉了膘。
    我放慢了速度,道:“有多少人跟不上?叫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加緊。”
    東門的戰(zhàn)事不知如何了,萬一左軍頂不住,那可大事去矣。雖覺萬分不該,可我不由自主地有些幸災(zāi)樂禍。左軍若不是是曾有一半人抽調(diào)到南門助守,曾有與蛇人戰(zhàn)斗過的經(jīng)驗,只怕初遇之下,連冰海之龍陸經(jīng)漁也要亂了方寸,敵不過蛇人了。可再想想,我這么幸災(zāi)樂禍于己又有何好處?東門失守,那時便不是左軍一軍的事情了。現(xiàn)在全軍如一道萬里長堤,只消有一個地方崩潰,另外的地方勢必也連帶著崩潰。
    只是,蛇人在這時攻擊,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們已埋伏了那么久,又為什么突然間出現(xiàn)?難道它們認為我們已不再會在東門撤退了么?
    它們也在用我們的四將合圍戰(zhàn)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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