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修臨進門前才從傅翌口中得知,他以為的俊俏丫鬟，竟然是祁湛千里迢迢從大靖娶回來的長公主。</br> 他剛才不過是仗著院門離祁湛房間遠才多說兩句，可看著祁湛那陰惻惻的眼神,似乎已經將他剛才的話一字不落的聽進去了。</br> 若是個小丫鬟還好說，這調.戲了表嫂,還真是……</br> 段成修打了個寒顫，頭頂上的羽箭也不敢拔,就這么頂著跨進了房中。</br> 祁湛依舊坐在窗前，不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那精致的角弓上，修長的指尖撫弄著弓弦,偶爾傳來幾聲“錚錚”的輕響,在寂靜的夜空下沉悶的瘆人，直叫段成修冷汗都冒了下來。</br> 段成修戰戰兢兢的對著祁湛作了個揖,顫巍巍的開口道：“世子近來可好？”</br> 祁湛沒有答話,忽地拿起桌上的羽箭,似是隨意的一拉弓弦，那銀白色的羽箭瞬間便從窗口飛了出去,層層疊疊樹影中霎時驚起了數只飛鳥，那羽箭正中其中一只腦殼，還來不及飛走便從樹上跌落下來，百步之外，精準的令人膽寒。</br> 段成修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只慘死的鳥，下一秒腦袋就要開花了。</br> 他忙道：“大靖公主養的兔子啃壞了我的花,我這才與她多說了兩句,也沒說什么別的,世子你……”</br> 段成修話還未說完,祁湛的手就又搭上了弓弦，“嗖嗖”幾聲輕響過后，院門口的麻雀尸體又多了三只，看得段成修腿都軟了。</br> 傅翌怕出事，也不敢退到屋外，這會兒忙給段成修使眼色，段成修趕忙住了嘴。</br> 傅翌上前兩步，輕聲道：“段二公子是在中書令身邊長大的，很少離京，對朝中規矩也不甚了解，這頭一次出遠門就攤上私用官驛的罪名，若不是遇到世子您，也不知要生出多少禍事。”</br> 傅翌語聲頓了頓，看了段成修一眼，段成修立馬就反應了過來，忙改稱呼道：“是啊，小弟聽到有官兵來這青城驛，心里本來緊張的不行，這一打聽是表哥您帶著表嫂路過，小弟這心頓時就放下了，忙過來想看看表嫂長什么樣，給表嫂磕幾個頭，再給表哥隨上份賀禮，祝表哥表嫂鸞鳳和鳴，永結百年之好！”</br> 說著，段成修就對著祁湛拜了下去，頭上的羽箭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和著他口中的賀詞，倒像是個唱戲的小生。</br> 祁湛自然知道傅翌的良苦用心，他看著面前紙上的墨痕，沉默了半晌，忽然問：“舅父身體可好？”</br> 祁湛沒有叫中書令，而是叫了舅父，便是認了段成修剛才那番話了，段成修這才松了一口氣，微笑道：“還是老樣子，心火怫郁，時常咳嗽痰喘，喝些訶子就好，倒沒什么大礙，不過家父聽說表哥馬上要迎娶大靖公主，倒是歡喜的很，前些天還念叨著，等您回來就讓管家備份賀禮送您府上呢。”</br> 段成修這話說的確實不假，雖然這些年祁湛因傷與中書令少有來往，但中書令也時常遣人問著，顯然是很惦念祁湛這位外甥的。</br> 祁湛眼中的陰郁淡了幾分，這才轉眸看了段成修一眼，淡淡道：“行了，別頂著了。”</br> “小弟這就把羽箭還給表哥。”</br> 說著，段成修的手就在發髻上扯了兩下，可祁湛力道控制的太好，那羽箭恰好就卡在他玉冠的雕花孔中，玉冠吃了一箭本就有裂痕，此刻稍一用力，那玉就跟冰凌似的呼啦啦落下，段成修忙用手護著臉，等將頭上的碎玉清理干凈了，才一手掩著發冠，一手將羽箭遞了過去。</br> 祁湛接過羽箭，放到桌上，瞧了傅翌一眼，傅翌當即會意，忙從柜子里取了頂青玉束發冠來給段成修戴上，段成修受寵若驚，正想著說些什么客套話答謝祁湛呢，便聽祁湛問了一句：“聽說你常去青城城南道觀？”</br> 段成修不知祁湛為何忽然問這個，愣了一下，答道：“是啊，去道觀……有什么問題嗎？”</br> “沒什么問題。”祁湛淡淡道：“明天一早可尋個道士來？”</br> 段成修當即便明白了，祁湛這是要合八字選個吉日成婚，心里雖疑惑祁湛為何不將這事交給懷王府的人做，但嘴上還是笑道：“小弟也略懂些周易算卦之術，要不讓小弟獻個丑？”</br> 祁湛未說什么，抬手將桌上的紙遞了過去。</br> 段成修借著燭光一瞧，臉色就變了。</br> 寅虎巳蛇犯六害，其余干支也沒一個好的，段成修一時間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br> 祁湛將他神色收入眼底，搭在弓弦上的手微微收緊，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br> 段成修躊躇半晌，面上才勉強露出了個微笑，輕聲道：“小弟知曉城南道觀有位廖真人，給不少達官貴人合過八字，頗有些本事，小弟與他有些善緣，不如明個兒一早就把廖真人請來，給表哥好好測算測算？”</br> 段成修雖沒有明說什么，但祁湛卻也猜到了一二。</br> 他自然知道虎蛇如刀絞的道理，但世事無絕對，他總還抱著一絲希冀，可現在看來，這八字大抵不好的。</br> 祁湛心里雖有些不舒服，但還算不上有多難過。</br> 他向來不信命。</br> 祁湛淡淡道：“若真是什么真人，早羽化成仙去了，豈會在這小城給人算命？”</br> 段成修說不上話了，只能笑兩聲掩飾尷尬，忙彎腰將紙遞了回去。</br> 祁湛重新拿了張紙，伏在案前寫了封信，將信封折好給段成修遞了過去，低聲道：“幫我送給舅父，就說……這月初十三成婚。”</br> 段成修一愣。</br> 十三？</br> 那不就是七日后？</br> 回京還有三日路程，等到了京城豈不就剩四日了？這也太趕了些吧？</br> 段成修心里雖疑惑，嘴上卻不好說什么，伸手接過了信封放到袖里收好，道：“既然表哥吩咐，那小弟就先將手上事情擱置了，明日就騎快馬趕回去給家父送信。”</br> 祁湛應了一聲，抬手示意傅翌送客，段成修見祁湛面色還好，忽然壯著膽子提了一句：“送信倒不是什么難事，只不過小弟的紫苑花被表嫂養的兔子啃了，小弟得先進城買上一株再回。”</br> 祁湛挑眉看著他，道：“花我過幾日差人給你送回去，你先回京。”</br> 這便是答應賠他的花了。</br> 可段成修醉翁之意不在酒，聽祁湛松口，他微微一笑，道：“表哥隨行士兵多是些粗人，看不懂花，要不……表哥將您房里的紫苑給我？”</br> 這話一出傅翌就驚著了。</br> 祁湛住的臨華園里的大丫鬟也叫紫苑。</br> 祁湛當年平坊重傷之后，懷王府如今的大夫人錢氏就找了個理由，將原先伺候祁湛的丫鬟都遣了出去，重新物色了幾個，斷斷續續的給祁湛送了過去。</br> 可那些丫鬟頭一天送過去，第二天就死了。</br> 紫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br> 平日里自己若是有事外出，也只有紫苑能進祁湛的屋門。</br> 紫苑在臨華園的地位可想而知。</br> 段成修這么明著向祁湛要人，豈不是虎口奪食么？</br> 祁湛萬一惱了，先前的功夫豈不白費了？</br> 傅翌張了張口正欲說什么，就聽祁湛淡淡道：“我不養花，也沒有什么紫苑給你。”</br> 這便是拒絕了段成修的要求了。</br> 段成修吃了癟，也不好再說什么，又客套了兩句便退下了。</br> 他路過旁邊耳房的時候，忍不住往房內看了一眼，借著燭光，只見一嬌俏的人影投在窗紙上，倒瞧得人心癢癢的。</br> 怪不得祁湛心急火燎的要成婚。</br> 馬上就要迎娶這么一位嬌妻，卻還連個丫鬟都舍不得給，他這個表哥，還真是小氣的很。</br> 要不是被他抓住了把柄，自己才不會為他白跑一趟呢。</br> 段成修哼哼了一聲，也不敢多停留，大步走到院外去了。</br> 屋內。</br> 楚妧泡在屏風后的浴桶里，圓潤的肩膀露出一角，肌膚被水溫氤氳成淡淡的微紅，掌心中的那只兔子在水霧中若隱若現，偶爾凝結了幾滴細小的水珠，楚妧忙用手巾擦去，像是生怕這兔子騰著云霞飛走似的。</br> 劉嬤嬤一邊給楚妧洗著頭發，一邊笑道：“長公主喜歡世子畫的兔子，明兒個讓他再畫一只不就成了，哪用得著這么小心翼翼的。”</br> 楚妧怔了怔，望著手中的活靈活現的小兔子，若有所思。</br> 明個兒讓他畫一只？</br> *</br> 軍隊第二天一早便啟程了，一路上再沒停留，祁湛似乎也很忙，未再找過她。</br> 楚妧雖想讓他再畫一只兔子，但又擔心祁湛因為段成修的事而生氣，這么一來二去，便耽擱了下來，直到進京前，祁湛才騎馬從軍隊前方走了過來，伸手挑開窗簾，道：“要進城了，你換到后面那輛馬車去。”</br> “噢，好。”</br> 楚妧與劉嬤嬤收拾著車里的行李，靜香和夏云也從后面的車廂里趕來幫忙，祁湛又騎在馬上靜靜瞧了她一會兒，才掩上窗簾，正騎馬欲走，楚妧的頭忽然從車窗里探了出來，輕聲道：“世子，你等一下。”</br> 祁湛轉過頭來，楚妧的發絲被風吹得有些亂，祁湛抬手正要給她理理，楚妧的頭忽然又縮回去了，只剩了窗簾一陣輕晃，仿佛那個人影從未出現過似的，祁湛心里忽然有些空蕩。</br> 祁湛張口正欲問什么，下一秒，楚妧就從車廂里鉆了出來，提著裙擺跑到他的馬前，仰著頭問：“是不是進了城，就……見不到你了？”</br> 祁湛的喉嚨澀了澀，輕輕應了一聲，道：“你要在宮里住些日子。”</br> 楚妧的神情有些失落，她雖然怕祁湛，但突然要她與祁湛分開，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她心里還是有些害怕的。</br> 她輕聲問：“那你會進宮么？”</br> “不會。”</br> 祁湛的聲音冷淡，話也很少，雖然他在人前一直都是這副樣子，可楚妧還是察覺到了他和以前的不同，不由微微皺起了眉，問：“你是不是因為那天的事生氣了？”</br> 段成修的事雖然讓祁湛心里不大舒服，可畢竟過了三天，就算有氣也早散了。</br> 祁湛垂眸望著她，輕聲道：“只是心情不太好，你不要多想。”</br> 楚妧“噢”了一聲，抬著頭瞧了他半晌，忽然低下頭在荷包里摸索了兩下，拿出一團牛皮紙包裹的蜜餞來，伸手遞給他，微笑道：“只剩一塊了，既然你心情不好，就給你吃吧。”</br> 他的馬很高，她要踮著腳才能夠到他的衣角。</br> 皺巴巴的牛皮紙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那枚晶瑩透亮的蜜餞安然裹在紙團里，被微風吹得一陣搖晃。</br> 這枚蜜餞她似乎裝了很久。</br> 只是因為他心情不好，就送給他了么？</br> 祁湛的眸光微動，伸手欲接，卻忽然看到了她掌心中淺淺的墨痕。</br> 寥寥幾筆，幾乎已經辨不出原來的樣貌，但那依稀的輪廓，顯然是被精心呵護過的。</br> 祁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俯身看著她，輕聲問：“這個……你一直沒洗掉么？”</br> 楚妧搖搖頭，小聲道：“舍不得洗，可還是瞧不清楚了，你能不能……再幫我畫一只？”</br> 她的雙眸帶著幾分期盼，在陽光下閃著微光，那柔軟的語氣，就像個要糖吃的小孩。</br> 祁湛的心瞬間就軟了下來，像被層層絨包裹住似的，連語聲都不自覺地顫了起來：“下次見面時畫給你。”</br> “好。”</br> 楚妧甜甜一笑，將那顆蜜餞塞到祁湛掌心里，轉過身去，淡粉色的裙擺隨風晃動，像只翩翩欲飛的蝶，一眨眼便不見了。只有那枚蜜餞靜靜躺在掌心中，帶著幾絲清甜的香氣，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br> *</br> 軍隊趕到京城時已是戌時，質子由專人接送進宮，楚妧的馬車跟在質子的后面，與祁湛分成了兩路。</br> 風吹開了車簾一角，楚妧透過車簾的間隙，似乎看到了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正在看著自己。</br> 可只是一瞬，門簾又被風吹上了。</br> 楚妧從車窗里探出了頭，憧憧人影間，那高頭大馬已經轉過頭去，再瞧不清楚了。</br> 他走的好快，也不說再見的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