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積雪落滿忍冬枝頭。
雪下了一夜,厚厚的,往年初雪都不大, 今年竟然堆積起來。
朝著窗外望過去, 全世界都白茫茫。
清晨七點,陸燦準時跳下床。
一邊換衣服, 一邊按掉桌子上嗡嗡亂叫的鬧鐘:“寶貝們, 起來搶自習室了。”
“……”宋思蘅翻個身, 生無可戀地坐起來。
她的床和溫盞連著,見溫盞那兒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拍拍:“盞盞,盞盞, 醒醒。”
溫盞床上那一小團被子停頓好久, 才遲緩地動一動。
然后傳出小小聲的,痛苦的嘟囔:“好困,我不學了。”
溫盞前夜幾乎一宿沒睡。
她的腦子接受了“商行舟現(xiàn)在是我男朋友”這個事兒,但她的身體接受不了。
身體非常亢奮,每個細胞都在蹦迪。
一直到清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陸燦線上占了座, 收拾書,嘀咕:“不學就不學吧,我們盞盞就算不學習,也能干死費元嘉呢。”
宋思蘅痛苦地爬起來:“好在北方有暖氣, 如果是在我老家,我徹底起不了床了。”
溫盞縮成團蜷在被窩里,聽見兩個室友窸窸窣窣地洗漱。
她壓在手掌下的手機忽然震了震。
“……”
就跟心里有什么預感似的。
溫盞迷迷瞪瞪地掙扎著,按亮屏幕, 果不其然。
屏幕上彈出顯眼的“x”。
x:「醒了沒?」
溫盞心跳莫名快了一下,突然有點緊張。
她舔舔唇,矜持地回復:「嗯。」
x:「你今天去自習室?」
x:「搶了哪里的位置?」
x:「發(fā)我,給你帶吃的。」
消息接二連三彈出來,溫盞屏住呼吸,感覺心跳撲通撲通。
她拍拍臉,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讓自己清醒,另外就是認清目前的一切:
這都是真的。
溫盞:「稍等,我看一下。」
她退出對話框,翻出學校自習室的預約界面。
最近放復習假,自習室一座難求,早七點這一波已經(jīng)搶得差不多,幾乎都滿了。
斟酌了下,溫盞敲字回復:「不去自習室了,我們去閱覽室吧,那里也有能坐的地方。」
商行舟不疑有他:「行。」
兩個人約定半小時后公寓門口見,溫盞放下手機,閉上眼,心跳仍舊難以平復。
困意已經(jīng)完全消散。
她緩了緩,把“x”置頂。
然后爬起來,換衣服收拾書。
陸燦已經(jīng)走了,宋思蘅正打算出門,有點意外:“你又改主意了?”
溫盞慢吞吞,撓撓臉:“不想學習,但是,想去見男朋友。”
“……”宋思蘅系圍巾的手停住。
溫盞眼睛圓滾滾,一動不動看著她。
空氣沉默一秒,兩秒。
“啊!”宋思蘅尖叫,“你脫單了?什么時候?誰?哪個男的?什么系的?!陸燦先知道的還是我知道的?不對,陸燦肯定還不知道,所以我是第一個知道的!”
溫盞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你應該不認識他。”
但可能聽過。
一聽不認識,宋思蘅立馬放下心來:“那行,那沒關系了,你等我回來再說。”
她趕著去給自習室座位簽到,圍巾飛快在脖子里繞個圈:“反正不是商行舟就行。”
撂下話,風風火火地走了。
宿舍門“砰”一聲關上。
室內恢復沉寂。
溫盞摸摸耳朵,小聲說:“就是商行舟啊,商行舟有什么不好的。”
她嘀咕,“我最喜歡商行舟了。”
-
半小時后,溫盞和她最喜歡的商行舟,在公寓入口處碰面。
然后肩并肩,一起往圖書館的方向去。
今天氣溫驟降,他換了件黑色大衣,肩寬腿長,整個人看起來挺拔得不得了。
偏偏背上背著的竟然是雙肩包。
有種奇異的反差萌,透出很蓬勃的少年氣。
過了七點到七點半的那陣子高峰,路上的學生已經(jīng)少下來,有零星女生抱著書從旁經(jīng)過,臉上流露驚艷的神色。
空氣涼涼的,溫盞將羽絨服的白色帽子豎起來擋風,下巴縮在圍巾里,躲著偷瞄他。
走出去幾步,商行舟悶笑:“你是不是還沒有接受新的身份。”
溫盞睜圓眼:“嗯?”
他輕咳一聲,聲音很清澈,有點痞:“可以光明正大地看。”
溫盞藏在羽絨服里,脖頸偷偷泛紅。
她嘟囔:“沒看你,我在看你右手的袋子。”
從剛見面起,他手里就提著那個牛皮紙袋。
看起來還挺有分量,她猜里面裝的是早餐。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商行舟下一句話,坐實她的猜測,“給你帶了甜甜圈、三明治和熱牛奶,不喜歡的話,明天換別的。”
溫盞眨眨眼,問:“你吃早飯了嗎?”
商行舟低笑:“沒,等會兒找個地方,跟你一起。”
溫盞帶他來到圖書館閱覽室。
自習室七點開門,但閱覽室晚兩個小時。
這會兒走廊上也沒人,冷冷清清的,她找到鑰匙打開其中一間的門,指指里面的座位:“趁這會兒沒人,我們可以先占個座,把早飯吃了。”
閱覽室的桌子比自習室小一圈,商行舟走過去,背包沒地方放,隨手擱在座位邊。
溫盞照例,先給窗戶們開窗通風。
走回來,商行舟已經(jīng)拆開紙袋,將里面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他高高大大的,坐在那兒,長腿沒地方放,微屈著,看起來莫名有點委屈。
溫盞摸摸鼻子,不好意思:“我今天原本沒打算自習,所以沒搶自習室的位置。下次……下次你早點說。”
商行舟拿牛奶的手微頓一下,像是聽到什么很好玩的事,饒有興致地撩起眼:“你?不學習?”
一種“你不學習你還能干嘛”的語氣。
溫盞爭辯:“我也會玩的。”
商行舟胸腔微,像是笑了一下:“過來,看你要吃什么。”
他準備的分量超出兩人份,溫盞撿起一枚甜甜圈,問:“你喜歡甜甜圈嗎?”
“不喜歡,太甜。”商行舟很直白,修長手指拆開牛奶吸管遞給她,“我媽是南方人,口味偏重一點,時間久了我爸也跟著吃,早餐連豆腐腦都攙半胡辣湯,我也是。”
溫盞從沒聽他主動提起家人,有點新鮮:“你還有別的不吃的東西嗎?”
商行舟挺認真地想了想:“我忌口不多,不吃三文魚,但是吃北極貝。”
溫盞眼睛一亮:“我也是。”
商行舟身體后靠,嘴角一勾:“那挺好。”
“嗯?”
“以后只要點刺身拼盤,我倆就會為搶北極貝打起來,多熱鬧。”
“……”
溫盞低頭,小心地咬一口甜甜圈。
藏在里面的,流動的草莓醬,幾乎是爆漿進她口腔。
……確實好甜。
溫盞手指微頓,想起自己中學時,其實吃過這個。
有餡兒的,造型浮夸得像一只小蛋糕,每一枚都有小盒子單獨包裝。
咬開,感覺夾心不是被咬下來,而是自動流進嘴里的。
跟一盒四枚沒有餡兒的小甜甜圈比起來,它實在太甜。
溫盞就吃了一次,后來也沒再買過。
眼下她咬一口,下意識就想把它放回去。
忍了忍,忍住了。
商行舟注意到,撩眼皮看過來:“不喜歡?”
溫盞糾結,選了個折中的說法:“還好。”
她慢吞吞地把它吃完。
八點多,太陽升起來。
冬日里陽光很薄,慢慢有學生走進來借書。
溫盞用電腦做作業(yè),商行舟坐在對面,寫了會兒期末小結,掏出他的體育答題卡來抄。
空氣清冷,只有她敲字的聲音。
商行舟慵懶地轉筆,給答題卡翻個面,低聲叫她:“溫盞。”
溫盞睜圓眼,目光越過電腦屏幕,落過去。
無聲的一句:嗯?
桌子太小,兩個人其實離得很近,幾乎頭抵頭。
商行舟身體前傾,湊過去,壓低聲音問:“你這寫的什么。”
溫盞眨眨眼:“頭發(fā)有光澤,眼睛明亮,反應敏銳……喔,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健康標準。”
“這樣。”商行舟邊抄邊拖著長長的尾音,很受教的樣子,聲音沙沙的,“那我感覺我不太健康。”
閱覽室里人不多,他似乎怕打擾到零星那幾個人,將嗓音壓得很低很低。
幾乎是只有溫盞能聽到的音量,她耳朵倏地紅了。
她問:“怎么?”
他很正經(jīng):“我只要連續(xù)四個小時待在室內,就雙眼渾濁,反應遲鈍,頭發(fā)失去光澤。”
“……”
溫盞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竟然要到中午了。
她撓撓臉:“那我們出去走一走。”
商行舟失笑:“走什么走,去吃飯了。”
他感覺她早飯就沒有吃飽。
兩人把書留在原地,起身出門。
天氣放晴出了太陽,但前夜積雪還沒有化,空氣涼涼的。
溫盞走在商行舟左邊,靠近走廊玻璃的地方。
陽光撒在窗臺,麻雀蹲在那兒啾啾叫,她想起那只壞掉的窩:“燕子你沒放生?”
“去哪放生,都找不著它媽。”商行舟擰開手里礦泉水喝了一口,喉結滾動,瞇眼,“在裴墨家放著,下午去看看?他那兒能打游戲能吃飯。”
“今天下午?”
“嗯。”
“改天吧……”溫盞猶豫了下,“周末好不好?等我主修課考完試。”
商行舟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我們小溫同學,是得好好學習。”
挺正經(jīng)的話。
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很像調侃。
溫盞莫名躁得慌,移開眼不看他,視線一偏,就見走廊口站著一對小情侶。
男生看起來像是剛剛下課,來閱覽室找女朋友。
外面很冷,他一邊嘟囔著“你出來怎么連手套都不帶”,一邊很誠實地將女孩子的手握著,揣進自己口袋。
“……”
溫盞睜圓眼,情難自禁地,垂眼看看商行舟的手。
十指修長,比自己大一截,漂亮到幾乎沒什么死角。
小臂慵懶地垂著,手里攥著瓶水。
他似乎對她的偷窺毫無所覺,下一秒,漫不經(jīng)心地將握在左手的礦泉水瓶,換到右手上。
溫盞心頭微跳。
她好像……都沒牽過他的手。
情侶是不是應該牽手。
是要的吧。
但是,應該找個什么由頭。
揣著這種小小的緊張,溫盞思考了一路。
手指幾度蜷曲再放松,一直走到食堂——
也沒跟他碰到一起。
-
溫盞這餐午飯吃得很飽。
她覺得商行舟在正餐的點菜和葷素搭配上有種迷之天賦,以后如果失業(yè),可以去做營養(yǎng)師。
再回到閱覽室,肉眼可見,學生比上午多了很多。
商行舟坐下來,將水果茶給她放在手邊:“不午休?”
溫盞誠實地搖頭:“那會睡到天黑。”
商行舟點點頭,覺得合理,海獺的確是要睡很久的。
他收起電腦,找本書攤開蓋臉上,渾不在意:“那我睡會兒。”
溫盞一眼晃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課本竟然有不少筆記,寫得還很工整。
她有點意外:“商行舟。”
商行舟趴在桌上,頂著課本擋光。
他太大只,襯得桌子好小,半條手臂探到溫盞這邊,疑問聲也懶懶的:“嗯?”
溫盞湊到課本下,小聲問:“你以后會做金融相關的工作嗎?”
她的聲音帶熱氣,就打在頭頂。
商行舟心里蹭地竄起一團小小的火焰,抵腮,悶笑:“不會。”
他說:“畢業(yè)后,我打算去當兵。”
溫盞呼吸一窒。
商行舟啞聲問:“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計劃很不聰明。”
溫盞搖頭:“不會啊。”
“嗯。”商行舟云淡風輕,“我媽一直覺得我是不想學習才想讀軍校,她說得也沒錯,我確實不想學習。”1
才不是……
溫盞緩慢地眨眨眼。
他明明是一個,不管做什么事,都會好好完成的人。
不然也不會被迫讀金融學,還認認真真地上課。
“商行舟。”溫盞手心沁出汗,湊過去小小聲,“其實你做什么都可以。”
因為認真,專注,擁有閃光的品質。
所以,無論在什么行業(yè),都會發(fā)光的。
她說:“我覺得,你做什么都會很厲害。”
商行舟沒動。
蓋臉的課本也沒從眼前移開。
半晌,底下傳來少年低低一聲輕嗤:“嗤。”
過去好久,溫盞沒看見。
他耳根偷偷紅起來。
-
商行舟自己也沒想到,他這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半。
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可以照到室內。
溫盞撐著下巴,眉頭打結,正一臉苦惱,不知道在計算什么。
手邊的水果茶空了一半,口味偏酸的菠蘿全沉在底下,一塊也沒吃。
商行舟撩起眼皮,剛想開口。
“同學。”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抱著書,一臉為難地小跑過來,“這位置你還用嗎?如果不用……”
“你哪只眼睛看見。”商行舟剛做了個讓人很不高興的夢,起床氣蹭地竄上來,聳拉著眼皮,不悅地啞聲,“老子不用了?”
空氣短暫沉寂,眼鏡男磕巴地小聲:“閱覽室不讓占座睡覺啊……”
溫盞連忙站起身,拉住商行舟:“他是我男朋友。”
她說著,開始收拾桌上的筆,“你坐這兒吧,我們現(xiàn)在就走了。”
商行舟淡淡瞥她:“你作業(yè)寫完了?”
溫盞下意識:“沒……”
“那你走什么走。”
“……”
溫盞有點無措,手還落在他小臂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拽著他。
那么一秒,商行舟忽然就生不起氣來。
他嘆息:“你坐著。”
身上戾氣跟著收斂,他躬身,隨意地將電腦裝進背包:“我去外面等你。”
說完邁動長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溫盞訥訥坐回原位。
她的目光追逐商行舟,他將背包甩在肩膀上,囂張肆意地穿過落滿陽光的走廊,一路順著玻璃過道走下去,身影消失在轉角。
她忽然想不起來,自己剛剛計算算到哪。
溫盞手心出汗,又寫了十分鐘。
腦子里亂糟糟的,注意力始終不能集中。
她忍不住,扔下筆,發(fā)消息給宋思蘅:「我男朋友他好像不太高興,要哄哄他嗎?」
宋思蘅秒回:「哄個屁,分手!你們才戀愛第一天,他就敢甩臉給你看?」
溫盞:「倒也不是甩臉……只是他今天一整天氣壓都不高,就那種,沒睡醒的感覺。」
這人總不至于跟她一樣,前夜一宿睡不著吧……
他可不像什么情竇初開的小男孩。
而且,她突然想起中午的對話。
他原本,似乎是想去裴墨家打游戲?
宋思蘅:「你們現(xiàn)在在哪?」
溫盞:「圖書館。」
宋思蘅:「……」
宋思蘅:「那他估計是覺得無聊,別學了,你們出門約會去吧。」
溫盞挺認真地想了幾秒:「也是。」
她確實就是一個比較無聊的人。
收拾東西起身,溫盞看表,剛好四點一刻。
散個步去吃晚飯,然后,還趕得上在黃昏看場電影。
不過……看電影,對于商行舟來說,會不會也是“無聊的活動”?
溫盞有點糾結地想著,出門。
室外寒氣涼涼地鉆進袖口,泛紅的陽光在地板上薄薄地鋪著一層。
走到轉角,陌生女孩雀躍明亮的笑聲,順著清冷的空氣,飄散過來:
“真不去看我們排練啊?今年文藝匯演好多漂亮姑娘,我們系花也在呢,她說如果你能去,她會很高興的。”
溫盞停住腳步。
她的角度,視線稍稍偏移一些,剛好能看到商行舟的一個側影。
少年個子很高,慵懶地靠在墻上,修長手指間有青白煙霧騰起,吊兒郎當?shù)模菩Ψ切Φ兀磫枺骸八卟桓吲d,關老子屁事?”
面前幾個女孩笑成一團,元氣滿滿:“你說什么事?跟她相關的,你難道不比我們懂得多嗎?”
風把鬢角的發(fā)絲吹到臉頰,溫盞站在原地,覺得眼睛泛癢。
那種說不上來哪里難受,但就是不舒服,像是輕微過敏一樣的……感覺。
商行舟沒什么興趣,嗓音沉啞,懨懨的:“不去,我等女朋友。”
對面女生有點驚訝:“你有女朋友了?”
很快想到什么,又表示理解:“是能公開的那種,還是不打算公開的那種?”
“也不沖突吧。”旁邊另一個女孩跟著附和,“有女朋友,不影響你來看我們排練啊。”
“不行。”青白煙霧彌散,商行舟胸腔微震,笑得有點壞,“怕她不高興。”
女生們曖昧的起哄聲里,他微停了下。
然后,聲音很低地,說:“我打算跟她結婚的,不能讓她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