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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騎士

    溫盞這小提琴,  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了四五年。
    由于是童子功,楊珂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給她找了名師,  百度百科里光頭銜就能寫五百字那種。
    但是……
    呃。
    溫盞實在是,不太行。
    她首先就對樂器沒興趣,其次也不太能坐得住。
    蹲在角落里拼積木堆樂高,甚至看人玩數(shù)獨游戲,哪個不比學(xué)琴快樂。
    但楊珂就完全不這么想。
    她認(rèn)為女生必須培養(yǎng)女孩子的愛好,一門樂器也好,一項手工特長也好,  或者,  如果她小小年紀(jì)能有很好的廚藝——這個還是算了,她還太小,  當(dāng)媽的不放心。
    所以,  溫盞的童年,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有一個固定的痛苦來源。
    一大家子湊在一起過年,  同齡的表姐會背唐詩,小她一歲的堂妹能用鋼琴彈《小星星》。
    她一首《送別》,在大年三十差點送走所有長輩。
    溫盞當(dāng)時抹著眼淚,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
    等她成年,誰再讓她表演小提琴,  她一定用琴弦勒死對方。
    她也沒想到,十多年之后,  有朝一日。
    她會這么主動地,對某個人說:“我拉給你聽啊。”
    因為有商行舟在,很多事情,  對她來說,變得沒那么可怕了。
    從宿舍拿了琴和松香,頂著寒風(fēng),去往禮堂的路上。
    溫盞心里澀澀的,忽然想到——
    商行舟知道她會拉小提琴。
    他又是……從什么時候,注意到她的呢?
    -
    舞臺燈光漸暗。
    商行舟從后門進(jìn)場,單肩背著包穿過狹窄的過道,踹踹石一茗的椅子,語氣慵懶:“進(jìn)去一個。”
    那么多學(xué)生,禮堂里根本坐不下。
    人烏泱泱的,石一茗用自己的包占了個位置,趕緊給他讓開:“我靠這都開場多久了,你怎么才過來,剛好多人問我旁邊有沒有人,我咬死說有,他們問我旁邊坐著的是不是鬼。”
    商行舟散漫地捏捏后脖頸,有點不耐煩:“我回宿舍收拾行李。掐著點兒的,晚不了。”
    “草,我忘了,你是今晚的飛機(jī)?”石一茗說完還是覺得不對,湊過來,小狗一樣在他身上嗅嗅,“但你怎么還噴香水了?”
    “……洗了澡。”
    “不是。”石一茗不解,“你不就來看個演出,這么大費周章干什么,還換了衣服?”
    商行舟冷著臉,不說話。
    上一個節(jié)目結(jié)束,主持人讀了讀串詞,剛亮起來的舞臺,很快又暗下去。
    主持人情緒昂揚:“接下來,讓我們有請2015級醫(yī)學(xué)系的涂初初同學(xué),為我們帶來獨舞《霓裳》!……呃。”
    他頓了下,忽然有點不太確定,“《破陣》?”
    商行舟:“……”
    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細(xì)小笑聲,沒什么惡意。
    聚光燈落到舞臺上,四下很快恢復(fù)安靜。
    涂初初學(xué)的是古典舞。
    燈光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子白皙的皮膚被燈光映得近乎透明,水袖上揚,翩若蛟龍,腰肢不盈一握。
    場內(nèi)發(fā)出小小的低呼聲。
    石一茗喃喃:“你妹好好看。”
    商行舟沒說話。
    涂初初占據(jù)c位,幾位樂手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坐的位置靠近后臺,在陰影里。
    但很奇怪。
    他一眼掃過去,覺得溫盞最顯眼。
    四個人,她坐在最靠左的地方,背脊挺得很直,微垂著眼,琴架在肩膀。
    回去拿琴時大概也換過衣服了,會場內(nèi)有暖氣,她只穿一件質(zhì)地輕薄的長裙。
    是淺咖色的,束腰,將她腰肢掐得極細(xì)。
    袖口處沒有紐扣,設(shè)置成了蝴蝶結(jié)的形狀,落在她手腕,像兩只振翅欲飛的翅膀。
    少女小小一只,很專注,小提琴曲調(diào)昂揚著上升,與琵琶交織在一起,嘈嘈切切,氣勢橫掃千軍。
    秦王破陣,勢不可擋。
    密集的鼓點,跟涂初初的舞步扣在一起。
    石一茗看了半天,忽然壓低聲音,很正經(jīng)地問:“你妹跳的,到底是楊玉環(huán),還是花木蘭?”
    商行舟捂著臉,悶悶地,總算笑出聲。
    沒排練,仨小時,溫盞就只會拉《破陣》。
    估計是涂初初也沒招兒,硬把曲子給換了。
    就……
    太可愛了。
    商行舟有點難以喘息。
    怎么會這么可愛。
    他陷在座位中,修長手指撐著額頭,想到什么,胸腔震動,笑得停不下來。
    石一茗心里毛毛的,納悶:“你突然笑什么,還笑得這么騷。”
    “就。”商行舟心情忽然特別好,難得有了點耐心,紆尊降貴地撩起眼皮,“你不覺得,溫盞特別可愛。”
    “嗯?”石一茗壓根兒沒看見,“溫盞也在臺上?她伴奏嗎?哪個是她,看都看不清,怎么早也沒聽她說啊?”
    商行舟撐著額頭,唇畔笑意未消,沒說話。
    他想起一些非常遙遠(yuǎn)的事情。
    已經(jīng)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一個軍區(qū)的文藝匯演。
    他剛闖了禍,籃球和手機(jī)都被親爹沒收,沒事干,只好跟著紀(jì)司宴,去看無聊的匯報演出。
    會場內(nèi)座無虛席,軍人們紀(jì)律又都很好,個個兒坐得筆直,一點聲音也沒有。
    只有他和紀(jì)司宴癱坐在后排,湊在一起,像全場唯二的廢物。
    后門沒關(guān)嚴(yán),商行舟就踹紀(jì)司宴:“去關(guān)門,冷。”
    紀(jì)司宴全心全意打游戲,頭也不抬:“別碰老子,你冷你自己去。”
    商行舟沒辦法,只好漫不經(jīng)心地,站起身。
    然后,他剛走到虛掩的后門前,要關(guān)門。
    就在門縫里,看到一個……
    雪團(tuán)子。
    對,雪團(tuán)子。
    是個很小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羽絨服,扎著雙馬尾,褲腿束進(jìn)小羊皮短靴,小短胳膊小短腿,看起來干凈又講究。
    偏偏兩只眼里都包著淚。
    她被媽媽牽著,哼哼唧唧,不愿意往前走:“我不要,不要上臺了……我小提琴拉得好難聽,等下把他們嚇?biāo)懒嗽趺崔k。”
    她媽媽怎么拖拽都拉不動,蹲下身,伸出食指,以一種耐心近乎告罄的語氣,對她說:“箭在弦上了,你別耽誤事兒,我數(shù)一二三。”
    小女孩眼淚打轉(zhuǎn),無措地抱緊懷里的琴盒:“你不要這樣逼迫我,偉、偉大的音樂家都不是被逼迫出來的。”
    媽媽:“一。”
    “音樂天才都、都很有自覺性的,我就是不行。你為什么不愿意承認(rèn),你女兒根本不擅長樂器……”
    “二。”
    “……”
    “一。”
    小女孩實在忍不住了,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商行舟樂壞了,靠在門上看著她跟媽媽走遠(yuǎn),才折身回去。
    這晚,沒多久,他就看到一個奇觀。
    小孩們樂器表演,有一個姑娘,是哭著拉的琴。
    她年紀(jì)太小了,跟周圍幾個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比起來,個頭還要矮一截,不像是十幾歲青春期開始發(fā)育的姑娘。
    所以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小孩上場被嚇哭了多正常,甚至還有一絲可愛。
    商行舟笑得不行。
    他踢紀(jì)司宴:“紀(jì)少爺。”
    紀(jì)少爺摘掉一只耳機(jī):“嗯?”
    “我剛遇見個小廢物。”
    “……”
    “比我倆還廢的那種。”
    紀(jì)司宴瞄他一眼,就知道他說的話絕對不簡單。
    商行舟幾乎不對任何人感興趣,更何況是這種形容:“比我還”。
    他直接把對方拉著跟自己做對比了。
    紀(jì)司宴就有點好奇:“誰?”
    商行舟勾著唇,下巴微抬,指指臺上:“掉眼淚那個。”
    紀(jì)司宴看了眼,聳聳眉:“她啊。”
    商行舟撩起眼皮,笑意忽然淡了點:“認(rèn)識?”
    “嗯,溫儼叔叔家的姑娘。”紀(jì)司宴低頭,一邊搓游戲一邊說,“談不上認(rèn)識,見過吧,她讀書早,比同年級的學(xué)生要小兩歲。你別看人笑話了,小屁孩哭一哭也正常,你二年級還在街邊玩泥巴呢。”
    “誰笑話她了。”神經(jīng)病,商行舟冷笑一聲,沒發(fā)作。頓了下,又將視線收回去,“感覺以前沒見過。”
    “人爹媽養(yǎng)公主呢,能給你看見。”
    商行舟斜眼看他。
    紀(jì)司宴感覺落在自己身上的這道目光,不是太友善。
    “哎呀。”怎么一點也經(jīng)不起逗,他哼,“她小時候跟奶奶住的,咱大院兒那么多人,一個兩個你沒見過,不是很正常嗎?”
    商行舟一言不發(fā),將視線落回舞臺。
    白光垂落,塵埃飛揚,十幾歲的場景,和如今,一點一點地重合。
    他想起今天黃昏時,在教學(xué)樓,溫盞問的那個問題。
    ——你想聽嗎?
    其實,說真的,也不是很想。
    商行舟早在十幾年前就見識過了。
    確實拉得不好聽。
    但是。
    小女孩長大了,她現(xiàn)在可以拉出流暢的曲子,眼睛亮晶晶地說要送給他。
    站在臺上,也不會無所適從拿著琴,啪嗒啪嗒掉眼淚。
    商行舟坐在臺下,好像陷入時光的流沙。
    整個人,慢慢進(jìn)入到被陽光照耀過的沙子里去。
    不太能呼吸,可是非常溫暖。
    她才不是小廢物。
    他也不是。
    他們都長大了。
    一曲完畢,涂初初謝幕,場內(nèi)掌聲如潮。
    商行舟忽然站起身。
    單手拎起包,往肩上甩。
    石一茗見他竟然這就要走:“你干什么去?”
    “去給破陣的女俠——”商行舟側(cè)過半張臉,笑得有點痞。但黑色的眼睛中,倒映出從沒出現(xiàn)過的,認(rèn)真的神情。
    他說,“一些人類的關(guān)懷與鼓勵。”
    -
    溫盞覺得,今晚演出還挺成功的。
    除了,涂初初差點被累死,之外。
    《霓裳》和《破陣》是兩支舞,涂初初都學(xué)過,但她練舞一直練的《霓裳》,沒怎么練習(xí)《破陣》。
    所以,她臨時改了一部分舞步。
    “我好牛逼。”涂初初回到后臺,心有余悸,“想給自己頒個大獎。”
    溫盞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是因為自己會的曲子太少,才導(dǎo)致大家這么費勁。
    她剛想開口,涂初初一本正經(jīng)地按著她的肩膀,很認(rèn)真地說:“你就更牛逼,你完全沒練過琴,跟他們幾個合拍竟然還能合上。在給我頒獎之前,應(yīng)該先給你頒一個超級大獎。”
    溫盞笑起來:“你餓不餓?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你哥也在,叫他一起。”
    “他過來看演出了?”涂初初驚訝,“他今晚十一點的機(jī)票,竟然還來看晚會?好感人,給我哥也頒個好人獎。”
    溫盞知道今晚商行舟要走。
    但聽涂初初這么直白地挑出來,她還是難以避免地,心頭一跳。
    商行舟沒有改行程,那么,他有沒有可能……
    是因為她,才來看演出的?
    休息室的門被“篤篤”敲響,溫盞回過頭,見門背后探出一個陌生女生的臉:“溫盞在嗎?”
    溫盞點頭:“是我。”
    女生有些靦腆地笑笑:“商行舟在門口等你,叫你過去一下。”
    涂初初奇怪:“也不遠(yuǎn),他怎么不自己過來。”
    溫盞放下手機(jī):“可能是找不到吧,我去接他。”
    涂初初沒多想,坐在鏡子前拆頭發(fā),應(yīng)了聲:“行。”
    溫盞沒拿外套,出門時帶上了門,“砰”一聲輕響。
    室內(nèi)短暫的靜寂,幾乎前后腳。
    商行舟一邊打電話一邊走進(jìn)來,隔著段距離就聽見他在散漫地敷衍司機(jī):“嗯,成,我跟我?guī)讉€朋友打個招呼,馬上就過去……沒事兒,您別擔(dān)心,趕得上,不會誤機(jī)。”
    進(jìn)了門,他掛斷電話,慵懶地捏著手機(jī),邁動長腿走進(jìn)來。
    晚會還沒結(jié)束,很多演員還滯留在前臺,后臺休息室里人并不多。
    商行舟一眼掃過去,只瞅見個涂初初。
    涂初初顯然也看見了他,嘴角一勾,故意造作地掐著嗓子,問:“你是特地來看我的嗎,哥哥?”
    “你有什么特別好看的值得我看?”商行舟胸腔微震,冷嗤一聲,環(huán)顧四周,“溫盞呢?”
    “她剛出門找你去了,怎么,你沒跟她一起回……”涂初初一件一件地拆發(fā)包上的珠釵,忽然頓住。
    她收斂笑意,與商行舟四目相對。
    商行舟表情忽然變得極其難看。
    他低罵了句“草”,猛地回轉(zhuǎn)過身,大跨步地走向門口。
    風(fēng)吹過,桌上的紙張飄起來又落地。
    休息室的門被摔的震天響。
    -
    溫盞在一片黑暗中,清醒過來。
    她也不太能說清楚,目前這是個什么情況——
    四下一片漆黑,她摸索著爬起來,膝蓋有點痛。
    她好像,被人,鎖起來了。
    非常突然,那陌生女生在前面帶路,路過儲藏室時,一雙手從后面推了一把。
    沒看清是誰,力氣很大,她被推得一個趔趄,整個人撲倒在地。
    然后,身后的門就“啪嗒”一聲,落了鎖。
    儲藏室很小,里面沒燈,放了一些舊樂器。
    門縫能漏進(jìn)來一點光,但看不清外面。
    “……”
    溫盞撓頭,沒帶手機(jī),也無法求助。
    但等會兒散場,會有不少人從這兒經(jīng)過,到那時,就可以求救了。
    她抱膝,挪到門口,安安靜靜,靠門坐著。
    四下無聲。
    她其實不怕黑。
    也不怕封閉的室內(nèi)。
    她很喜歡一個人待著。
    ……就是有點冷。
    溫盞抱緊自己,想到特別小的時候。
    也是這樣,被奶奶鎖在家里。
    窗戶很小,她墊腳尖勉強能看見外面,但出不去。
    趴在窗臺往外看,經(jīng)常看到小孩子們在跳皮筋,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
    她覺得非常餓,很想找東西來吃……
    在奶奶家總是吃不飽。
    糖放在哪里了?
    隨便什么都好,塞進(jìn)嘴里,就會有安全感。
    溫盞手指蜷曲,思緒開始游離。
    ——門把手忽然傳來被晃動的聲音。
    “溫盞,你在里面嗎?”
    隔著一扇門,男生的聲音聽得不太清,有些模糊。
    但溫盞的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來。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無措,靠近門縫,啞聲:“在的,我在里面。”
    “成。”商行舟抵了抵腮,囑咐她,“你讓開點,別靠門,我把它弄開。”
    溫盞乖乖從門前挪開,挪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她手指落在地上,碰到灰塵,再往后,堅硬冰冷的觸感,是已經(jīng)壞掉、沒人用的薩克斯。
    “我……”溫盞停了下,揚聲,“我讓開了。”
    商行舟重復(fù)一遍:“你讓開了是吧?”
    溫盞:“嗯。”
    商行舟沒再猶豫,儲藏室門很舊了,經(jīng)不住他一腳。
    砰地一聲。
    塵埃飛揚。
    強光流水般傾入,溫盞下意識瞇眼,抬手擋光。
    少年身形高大,逆著光,像非常遙遠(yuǎn)的、童話里的小騎士。
    他躬身,朝她伸手。
    微啞的嗓音,落在她耳邊:“你有沒有受傷?”
    溫盞突然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她下意識搖頭,將手交給他。
    起身時,膝蓋一痛,整個人往前傾。
    猝不及防被她撲這么一下,商行舟感覺一只小動物砸在胸口。
    她好像有點蒙了,毛茸茸的,不太聰明的樣子。
    商行舟失笑:“平地也能摔。”
    溫盞沒說話。
    “小溫同學(xué)。”他沒放開她,嗓音沉啞,勾引似的拖長音,悶笑,“你怎么這么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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