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救濟院里又出現了一張年輕的新面孔,也乘坐著手搖車,與眾不同是,他穿著一身嶄新的不佩領章的綠軍裝,分外顯眼,據說他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傷員。年輕人生著一張方正的國字臉,兩道濃眉下雙目炯炯有神,真可謂一表人才。雖然坐在手搖車里,仍然不失戰士的英武,腰板依然挺得筆直,身材偉岸,如果能站起來,身高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的到來似乎讓院里所有的男子都黯然失色,不僅那些女休養員們有事沒事都愛多看他兩眼,就連那些年輕女職工對他也頗有好感,看他時的目光都是柔柔的。他剛來那幾天,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都離不開他。
院里原來也有幾位傷殘軍人,不過大都是解放戰爭時負傷、肢體殘缺不全的老兵,也許他們覺得自己的身份特殊,都有點兒自以為是的派頭。他們雖然與西區只隔著一條甬路,但平常從來不和這邊的休養員們來往。院里的人都知道他們一把年紀了,沒家沒業的孤身一人,性格都很古怪。其中有一個缺了一條腿的老傷兵,人們對他的印象比較深刻。因為他的脾氣特別暴躁,無論看見誰,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張口就罵:“老子要是有槍,就一槍崩了你!”一般情況下人們都盡量躲著他。頑皮的秋爽曾在背后多次模仿過他那唬人的模樣和腔調,每次都逗得人捧腹大笑。
新來的年輕戰士雖然和他們同居一處,性格卻與他們迥然不同。他新來伊始便四處走動,逢人便主動友好地打招呼,遇上健談的還能聊上幾句。很快他就和猴瘋子熟了。
這天,猴瘋子一進五棟三室的門就滿面春風地宣布,今兒個要為大伙兒引薦一位尊貴的客人,然后沖門外招呼道:“請進。”話音剛落,一身綠軍裝的年輕戰士搖著手搖車款款而入。他的突然出現,令屋里的幾個人眼前一亮。這位年輕軍人不僅有風度,也很健談,一進門便先入為主地來了個自報家門:“我姓郝,單名一個字叫兵,連起來就叫郝兵。今兒個冒昧造訪,打擾幾位了。”盧嵐馬上客氣地回應道:“你能光臨我們這兒,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說什么打擾?”猴瘋子向來嘴快,立刻搶著做介紹:“這位是盧大姐,以前也是位老文藝戰士呢,歌兒唱得最棒。”郝兵臉上立刻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是嗎?想不到在這兒也能遇見老前輩,真是幸運。”盧嵐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連忙搖頭:“你可別稱我老前輩,我哪里敢當。”郝兵又問:“大姐肯定是經過戰火硝煙的人啦,是不是在部隊上受的傷啊?”一句話似乎揭了盧嵐的瘡疤,她窘迫起來,怔了片刻才搖了搖頭:“不是。”隨即又輕嘆了一口氣:“唉,我跟你不一樣啊。不說了。”郝兵也看出她有難言之隱,就不再往下問了。
這時一向嘴快的秋爽突兀地冒出了一句:“你又沒打仗,咋受傷了呢?”他看了這個還一臉天真的少女一眼,微微一笑答道:“并不是只有打仗才有傷亡,和平建設也常有意外事故,我就是部隊施工時受的傷。”然后他簡單講述了自己受傷的經歷。
郝兵曾是位現役軍人,在部隊上入了黨。偉大領袖針對當時風云變幻的國際形勢發出了“深挖洞,廣積糧”的指示,舉國上下拉開了一場轟轟烈烈大搞人防工事的戰役。郝兵所在部隊也被抽調去修建人防工事。
在地下施工過程中突發塌方,坍塌下來的土石將躲避不及的郝兵和幾位戰友埋在了厚厚的泥土之下。他被挖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了,但他還算是幸運的,其他幾位戰友都遇難了。經過醫院的搶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但卻成了一個高位截癱患者,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經過部隊醫院的長期治療他也沒能康復,最后被確定為一級傷殘,復員到了地方,又由地方民政部門安置到救濟院休養。
當他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來時,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似的萬念俱灰,一個生龍活虎的年輕小伙子成了一個截癱者,這樣的角色轉換實在是太殘酷了,當時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經過好長一段時間調整,他的情緒才漸漸恢復平靜,從哀傷和絕望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想通了一個道理,對于一個從死亡邊緣逃脫出來的人,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算是最大的成功。
他剛講完,猴瘋子就冒出了一句:“人家是為國家挖洞受傷致殘的,是功臣。”郝兵聽著這話有點兒不入耳,當即回敬道:“功臣不敢當,充其量算個傷殘軍人。”
猴瘋子卻搖晃著腦袋說:“你跟我們可不一樣,你這一身綠軍裝就跟我們不一樣顏色。”一句話把一屋子人都逗樂了。郝兵覺出這個人貧嘴饒舌的,瞥了他一眼,話外有音地來了一句:“你這人說話可真逗。”誰知猴瘋子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這兒不是你們部隊,說話還得先編排編排。我這人不講究,逮著什么說什么。”
郝兵大約不想再和他閑扯,笑了笑將目光轉向了秋爽,剛想開口,又是猴瘋子搶了先:“這位叫秋爽,嘴快手也快,是個巧姐兒,編簍子誰也編不過她,唱歌能氣死八哥。”郝兵說:“那不錯啊,這么能干,將來成家立業準是把持家的好手。”秋爽只是嘻嘻地樂,眼睛卻不肯離開郝兵那俊朗的面孔,這張面孔讓她怦然心動。郝兵的目光又轉向了曉慧,猴瘋子又搶了先:“這位叫曉慧,別看人不大,心可大,將來要當作家!”郝兵馬上贊揚道:“那好啊,從小就有理想有抱負。有志者事竟成嘛!”曉慧當時臉就紅了,對猴瘋子嗔道:“你凈胡說!”猴瘋子晃晃腦袋:“你這丫頭不識抬舉,替你吹喇叭還不領情。”
郝兵回過頭來又跟章素萍打招呼:“還沒請教你的芳名呢。”章素萍先是拋給郝兵一個嫵媚的眼神,然后忸忸怩怩地說:“你這人真逗,還提什么芳名,叫我章素萍好了。”猴瘋子不失時機地來了一句:“這位你別看個兒小,可是個金豆子,金枝玉葉。”章素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就你話多,也不嫌討厭。”猴瘋子涎著臉說:“討厭又值多少錢一斤?”秋爽趕緊向郝兵解釋道:“他倆就像烏眼雞一樣,一見面就斗嘴掐架。”
郝兵善意地一笑:“我領教了,你們這姐妹幾個真是各有千秋。今天能結識你們非常榮幸,往后咱們就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了。”猴瘋子立即搶過話頭:“什么戰友啊,純粹是一根繩上拴的螞蚱。”一句話又招來一陣哄笑,郝兵也繃不住笑了。秋爽趁機與他搭話:“你是當兵的,跟我們這幫人在一塊兒習慣嗎?”
郝兵深吸了一口氣說:“說實在的,在部隊過慣了緊張有序、整齊劃一的日子,到了這兒還真不適應這種除了吃飯無所事事、沉悶渙散的日子,長此以往,人都要變成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了。”
猴瘋子不愛聽了,立刻搶過話茬:“你當這是什么地方?這是救濟院!能讓你茍延殘喘地活著就不錯了,你還想怎么著?”郝兵聽到這話有點兒反感,反駁道:“這話不對,我覺得人無論在什么環境下,都應該活得有精神。”猴瘋子又說:“怎么精神?整天吃窩頭白菜湯,一肚子清湯寡水,哪來的精神頭兒?要是一天給一頓白面饅頭吃,還能提點兒精神。”其他人都樂了,只有郝兵皺了皺眉頭,瞥了他一眼反駁道:“這種追求未免太低級了吧?人總不能有頓白面饅頭吃就滿足了吧?”
猴瘋子受到搶白,嘴上仍不饒人:“白面饅頭怎么啦,起碼咽下去順當,我就不信你天生愛吃窩頭。”
郝兵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的觀念和猴瘋子永遠也合不了拍,意味深長地感慨了一句:“老侯,我覺著你活得有點兒消沉了,應該打起精神來。”沒等猴瘋子再張口,他又轉向其他幾個人:“今天咱們頭一次見面算是認識認識,往后我還會常來的。我還想跟大伙兒打個招呼,咱們得想法開展點兒什么活動,把生活搞得豐富一些。”說完便率先告辭了。
郝兵剛一出屋,盧嵐就贊嘆道:“人家不愧是部隊上下來的,思想見識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多么精干的小伙子呀,可惜了,要不然前途無量。”
始終一言沒發的楚豪這時突然冒出了一句:“這人是比咱們腦袋里多根弦,在咱們這群人里面有點兒像羊群里的駱駝。”猴瘋子緊跟著也來了一句:“人家是啥人?共產黨員,自然跟咱們不一樣。其實,要我看,他純粹是跟著汽車撿糞,假積極。”
他這話曉慧不大愛聽,反駁道:“怎么叫假積極呀?我倒希望他能帶頭搞點兒什么有意義的活動,也給咱們的生活添點兒色彩。”她又轉向秋爽問道:“你說呢?”
秋爽似乎剛從遐想中回過神來,隨口答道:“那敢情好,現在沒活兒干了,他要真帶頭搞點兒活動準保有意思,省得閑得發慌。”猴瘋子卻嘆了口氣:“咳!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逮住個棒槌就認針,聽見風就是雨,憑他本事再大,在這個地界上還能玩出什么花活兒?”秋爽駁斥道:“你還別不服氣,人家那思想覺悟就是比你高,說出話來就是叫人從心里佩服,你說你哪一點能比得上人家?”猴瘋子沖她一翻眼皮,怪話脫口而出:“嘿,這可真是……都是勢利眼!人家牌子稍微亮點兒,立馬就有人巴結,人一窩囊誰都想拿腳踹。”秋爽小臉一繃,佯怒道:“誰巴結了?我說的是佩服。”猴瘋子卻又來了一句:“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心思,小丫頭片子都喜歡帥小伙,人家放個屁都得趕緊用手接,是不是?”秋爽被說了個大紅臉,嘴里不住地罵:“死瘋子,死瘋子,你嘴欠,不放好屁。”猴瘋子一臉壞笑,往外看了一眼,說了句:“又快到用膳的時候了,朕起駕回宮了。”然后搖起車子走了。
隔了兩天,郝兵又一次來到五棟三室。正好人一個都不少,猴瘋子和楚豪也都在。郝兵進得屋來先環視了一周,然后說:“嗬!還是原班人馬,一個不缺。”又是猴瘋子先開口:“你不知道,我們這幾塊料是死黨。”章素萍立馬向他發難:“別瞎套近乎啊,誰跟你是死黨?”猴瘋子瞥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哦,忘了,你是號外,蝎子粑粑獨一份。”章素萍正要還嘴,秋爽想聽郝兵說話,忙制止他們道:“你倆別掐了行不行?聽人說正經的。”然后將目光投向了郝兵,其他幾個人也都轉過了頭,齊刷刷地看著他,郝兵不由得樂了:“嗬,這回我成了眾矢之的了。”
猴瘋子接過話茬:“你沒聽見嗎,等你說正經的呢!”郝兵笑了笑:“等我說話呢?”秋爽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你不是說要搞點兒有意義的活動嗎?我們可都等不及了。”郝兵微微一笑:“是嗎,心情那么迫切?”又略一沉吟答道:“我倒是有了個初步的想法,想組織一個小學習班,搞點兒政治學習。我跟院里提了,他們也支持。我想咱們這屋最合適不過了,以咱們這幾個人為骨干,如果有可能,再多發展一些人更好,不知大家意見如何?”
郝兵在部隊上時無論哪方面都不甘人后,曾被評為學毛著積極分子。自從來到救濟院整天無所事事,他心里極度失落。這兩天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讓自己這個共產黨員發揮應有的作用,就起了這么一個念頭。
他的話音剛落,猴瘋子搶先陰陽怪氣地喝了一聲彩:“嘿!好!這可是新鮮事物,休養員辦學習班,這可是破天荒。”郝兵說:“休養員怎么了?也不能放棄政治思想學習!咱們可以先從毛主席著作學起。”秋爽連忙說:“那你得當我們的老師吧?”郝兵說:“我不敢稱什么老師,只不過帶個頭罷了,咱們大伙兒一塊兒學習,怎么樣?”
猴瘋子又搖頭晃腦:“學毛著啊,不就是念語錄嗎?老三篇我還記著好幾段呢。”郝兵反駁道:“學毛著可不是光念念語錄做點兒應景文章,會背幾段不算什么,得系統深入、帶著感情、扎扎實實地學,結合實際,融會貫通,吃準吃透,才能提高思想認識。”
猴瘋子不無揶揄地回敬道:“這話我怎么聽著怪繞嘴的,學毛著還那么費勁,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才算吃準吃透,難道它跟天書一樣,吃透了就能得道升天?”郝兵當即義正詞嚴地駁斥道:“話怎么能這么說呢?學毛著是為了得道升天?簡直是荒謬,這可是個思想態度問題!毛澤東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是戰無不勝的思想武器,不是功名利祿的進身階。”
猴瘋子又嘟囔了一句:“你還別說,有的人還真是憑著會念語錄升官得了勢。”郝兵白了他一眼,他才訕訕地不言聲了。最后,郝兵拍了板:“大伙兒要是沒意見,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就這一半天兒咱們就開始,每天上午占用大家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至于書嘛,我給你們準備。”他話音剛落,楚豪就說:“別把我算在內,本人是另類,沒資格跟著摻和。”他剛說完,章素萍也緊隨其后聲明:“我也不參加,一聽念語錄我就頭疼。”郝兵看了看倆人,有點兒不大滿意地說:“當然可以,我們是自愿參加,不愿參加也不勉強。”其他幾個人倒是沒有提出什么異議。最后郝兵的目光又落到了猴瘋子的身上,猴瘋子說:“看我干嗎?我沒說不參加呀,學習的事兒我積極著呢。”其實他是戀著和幾個女孩湊熱鬧,郝兵心里對這個刺兒頭有點兒不感冒,可又沒理由拒絕他,皺了皺眉頭沒再理他。
學習班成立起來了,郝兵本以為還能多發展幾個人,結果到頭來成員只有五個,只好改稱五人小組,郝兵當仁不讓地成了組長,學習地點就在五棟三室。
第一天開課,猴瘋子上衣口袋里還像模像樣地插了支鋼筆,大口袋里揣著個硬皮筆記本。他拔出鋼筆向眾人炫耀:“瞧見沒有,老牌金星,我老子送給我的。”秋爽又拿他打牙:“嗬!把老子的家當都搬出來了,還真像那么回事。”猴瘋子煞有介事地說:“學習嘛,賣啥就得吆喝啥,‘像不像,三分樣’嘛。你別看我現在這德行,當年在學校時我可是個用功的學生。”
正說著,郝兵進來了,還帶來了一摞《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是從院里政工科要來的,給每人發了一本。猴瘋子手捧著書又開始出洋相,他嘴里哼唱道:“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郝兵用眼色制止了他,然后來了個開場白:“好了,咱們五人學習小組今天正式開課,咱們就從《毛選》(即《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學起。”接著他打開《毛選》從第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讀起。郝兵全神貫注,語調抑揚頓挫。秋爽一雙眼睛盯著他出神,那顆不安分的心像野馬似的任意馳騁。曉慧的眼睛卻盯在翻開了的書頁上,隨著郝兵的聲音一行行地默讀著。盧嵐像一尊菩薩,微閉雙目一動不動,似乎在洗耳恭聽,其實誰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此刻的猴瘋子則真的像一只猴子,抓耳撓腮的,小動作不斷,一會兒將鋼筆帽擰下來擺弄擺弄筆尖,一會兒又將腕子上那只寶貝手表摘下來,擰擰,晃晃,放在耳朵邊聽聽。郝兵讀完一大段,停下來詢問大家:“大伙兒都能聽明白嗎?”又是猴瘋子先搭茬,他用一種大徹大悟的口氣說:“這還不明白,不就是講階級嗎?舊社會地主老財壓迫窮人階級,我們家就是窮人階級,要不當初我老子要當兵鬧革命呢?”
郝兵說:“這種認識倒是挺樸素,不過還很膚淺,還要深入領會。”秋爽叫道:“頭一天就學這么深的,我們聽不懂,還是從淺的學起吧。”郝兵只得放下書本問道:“真的聽不懂?”秋爽說:“我們沒上過學,聽得糊里糊涂的。”郝兵又轉向盧嵐:“那么你呢,總能聽明白吧?”其實剛才盧嵐壓根兒就沒聽見郝兵讀了些什么,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我腦子不大好,記不住。”
郝兵的臉色嚴肅了起來:“既然是學習,大家就要聚精會神,用心聽,用心領會。好了,咱們接著往下學。”說完他又接著往下念,念完全篇又講解了一番,然后讓大家發言討論,誰知又卡了殼。任憑郝兵循循善誘,仍是誰也不開口,沉悶了好半天,只有盧嵐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對不起,我們心里都沒譜,不知從哪兒說起。”猴瘋子也趁機隨聲附和:“我說了嫌膚淺,深的我們也說不上來。”郝兵有點兒惱火,心里暗說:“怎么像對牛彈琴。”可嘴上只好說:“今天頭一天,就不強求大家了,不過下不為例,以后大家一定要認真聽講,不光要討論,每個人還得寫學習心得。”猴瘋子立即大言不慚地說:“那有啥難的,不就是寫嗎,手到擒來的事兒。”郝兵說:“那你以后就得帶個頭了。”猴瘋子說:“沒問題。”秋爽卻叫起苦來:“哎呀我的媽呀,我可不會寫。”
郝兵并不理會,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說完就走了。他剛一出門,秋爽就沖猴瘋子嚷嚷:“就你逞能,我們也得吃掛落,我不會寫,你可得替我。”猴瘋子晃晃腦袋:“你看,又是我的罪過。”隨即又調侃道:“傻丫頭,較什么真兒啊,就當玩玩兒嘛。”
學習小組還真堅持下來了,還搞得有聲有色。《毛選》一篇一篇地學,每學完一篇,每個人都要東抄西搬、七拼八湊地寫一篇心得貼在墻上,墻上還像模像樣地布置了一個學習園地。猴瘋子獨有其才,每次都能洋洋灑灑寫兩大篇。可等會一散,郝兵一走,他就會嘴一撇冒出一句怪話:“哼,瞎掰,純粹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兒。”
學習小組受到了院領導的賞識,“大蔥”還參加了幾次,連聲稱贊,后來還特意給小組訂了一份《人民日報》、一份《解放軍報》、一份《紅旗》雜志,以資鼓勵。要知道,這在當時可是響當當的最權威的兩報一刊啊。
不知不覺間,學習小組迎來了成立后的第二個秋天。這天,郝兵來到五棟三室時,沒有帶《毛選》。進屋后,他開門見山地對幾個人說:“從今天起,咱們得改弦易轍了。”猴瘋子故作驚訝地叫道:“搞得好好的,怎么就要關門歇業、吹燈拔蠟啦?”郝兵白了他一眼:“耳朵怎么長的?我是說咱們要改戲。”“哦,原來要改戲呀,怪我耳朵不濟沒聽明白。又改啥戲呀?不唱紅臉改唱白臉了?”猴瘋子依然裝得煞有介事。郝兵又白了他一眼,向眾人發問:“大家注意到沒有?現在又出現了新動向?”
這回盧嵐反應較快,接過話茬說:“我聽廣播里講,現在又開始搞什么評法批儒,還有評水滸批宋江。”郝兵點了點頭:“對,看來還是你比較關注形勢。現在全國上下都動起來了,連咱們院的職工也開始行動了,要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評法批儒運動。我想,咱們麻雀雖小,但也不能落后于形勢,從今天起,改學習小組為批判小組,以評法批儒為宗旨。”
話音剛落,秋爽率先發問:“評法批儒是什么意思啊?”郝兵看了她一眼,鄭重其事地解釋道:“法家和儒家是封建社會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體系。法家宣揚法制、斗爭、專政;儒家則宣揚仁義禮智信,一味提倡克己復禮,抹殺階級斗爭,所以它是腐朽的、反動的,必須批判。”郝兵自以為講得簡明透徹,但秋爽吐了吐舌頭,悄悄問盧嵐:“阿姨,您聽明白了嗎?”盧嵐笑了笑:“我也是稀里糊涂。”秋爽又問曉慧:“你呢,懂嗎?”曉慧說:“不懂可以學呀。”
這話得到了郝兵的贊同,他當即接過話頭:“對,不懂可以先學,咱們可以先深入學習評法批儒的文獻,邊學習邊批判。今天咱就先學習一篇批孔的文章,看看人家是怎么批孔老二的。”猴瘋子立馬搶過話頭:“不能叫‘孔老二’,那是孔圣人。聽老人講,過去歷朝歷代的皇帝都要朝拜圣人呢;以前小孩子上學堂,也要先給至圣先師孔圣人的牌位磕頭。‘孔老二’可不是隨便亂叫的。”他多少有點兒賣弄的意思,這下子把剛才的氣氛破壞了,秋爽、曉慧連帶著盧嵐都使勁繃著不敢樂出來。
郝兵立馬就火了,他瞪了猴瘋子一眼,聲色俱厲地訓斥道:“我可警告你,老侯,你這是在唱反調,明目張膽地為孔老二臉上貼金,替他搖幡招魂、歌功頌德。你要做孔老二的孝子賢孫還是怎么著?”
猴瘋子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樣,故作驚駭地叫了起來:“哎喲!又耍出大棒子唬人來了,我可不禁唬。孔老二又不是我們家祖宗,我姓侯,他姓孔,干嗎替他搖幡招魂?憑啥說我是他的孝子賢孫?我就是想不明白,入土多少輩子了的孔圣人招誰惹誰了,把他抖摟出來折騰有什么意思?”
郝兵的語氣變得十分尖刻:“這是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也是中央的政治戰略部署,懂嗎?”猴瘋子也不示弱:“我們榆木腦袋懂啥,就知道吃飽了不餓得慌。”兩個人劍拔弩張地對峙著。秋爽趕緊抓住這個在郝兵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充當和事佬息事寧人,她勸猴瘋子:“你就別裝瘋賣傻地講怪話了,老老實實聽講不就完了嗎?”猴瘋子吁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郝兵強咽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開始照本宣科地念文章。文章念完了,他又耐心講解了一番,然后讓大伙兒發言討論。秋爽很想積極表現以贏得郝兵的好感,可她肚子里的那點兒知識實在有限,那晦澀的文章聽得她如墮五里霧中,聽了半天只記住了“孔老二”“克己復禮”這幾個字,其他根本不知所云。可是她又不想沉默著讓郝兵難堪,鼓了半天勇氣終于開了口:“孔老二要搞克己復禮,咱們當然不答應……”話一出口,連她本人都覺著這話實在沒勁,太空洞了,不由得紅了臉,順勢瞟了郝兵一眼。郝兵卻很感興趣,忙著啟發道:“嗯!好!就按著這個思路往下說。”
可是秋爽就此卡了殼,什么也說不出來了。猴瘋子此刻瞇起雙眼,做閉目養神狀,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盧嵐似乎也在低頭沉思,卻就是不開口。曉慧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始終沒有勇氣張嘴。屋里的氣氛變得十分沉悶。
郝兵實在沉不住氣了,禁不住口出怨言:“剛才我念完又講了一遍,難道大伙兒一點兒都沒聽進去?咋都顯得這么麻木,沒有一點兒熱情呢?開口就這么難呀?孔老二鼓吹克己復禮,無非是想用那套反動思想麻痹蠱惑人民,讓老百姓當封建制度的順民,服服帖帖地順從封建統治階級……”
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套,極力想掀起一點兒波瀾,誰知眾人依然是波瀾不驚,仍然像豆干飯一樣“燜”著。
又憋悶了好一陣兒,郝兵也不耐煩了,氣餒地搖了搖頭:“唉,我看今兒個又揭不開鍋了,說不出來不要緊,不過得寫出來,每人根據今天學習的文章寫一篇批判稿交給我。”然后就宣布散會,搖起車走了。
猴瘋子見他走遠了,鼻子眼兒里哼了一聲:“這人跟咱們根本就不是一路的,純粹就是個‘左撇子’,他想出風頭,把咱們幾個當墊腳石。”盧嵐連忙用手勢制止了他:“別這樣,‘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背地里議論人不好。”然后又用征詢的目光看著屋里的幾個人:“咱們還是琢磨琢磨這批判稿怎么個寫法吧。”
猴瘋子倒是胸有成竹:“那還不好辦,反正是應付差事,還是老法寶,照著報紙抄唄。”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早起四處轉悠的猴瘋子老遠就發現行政小院門旁的墻根兒下蹲著一個人。他知道那兒向來是貼大字報的地方,層層疊疊留下了許多紙痕墨跡,如今舊紙上面又添新紙,職工們評法批儒的新檄文一張張上了墻。
湊近一看,蹲著的是宋立仁,他正仰頭面對著新貼出的一張大字報念念有詞。大字報糨糊還未干,顯然是剛貼出來不久。一行行核桃大小的字跡張牙舞爪,火藥味十足,字字句句都指向了孔老二,下邊的落款竟是五棟三室學習批判小組。猴瘋子上下掃了一眼已經是心中有數,嘴里不由得冒出一句俏皮話:“嗬,這回五棟三室也算榜上有名了。”宋立仁一回頭見是他,連忙問:“這五棟三室是不是就是你們五人小組啊?看不出來,其中還有這樣的大手筆呢?是不是出自侯先生之手啊?”猴瘋子腦袋一撥浪:“你看我是那塊料嗎?是另有高人。”“那是誰,盧嵐?”猴瘋子又一搖頭:“你又猜歪了,她也沒這兩下子。”隨即抖出了底:“你想想,領頭的是誰?除了他不會有二人。”宋立仁說:“明白了。”隨即又贊嘆道:“真眼饞你們能湊一堆兒學習啊、討論啊,多開心。真想跟你們一塊兒開化開化,可惜咱沒這個造化。”猴瘋子卻潑了他一瓢冷水:“得了吧你,你還是少生點兒閑氣,省點兒精氣神兒吧,這種化不開也罷。”然后又一晃腦袋:“五棟三室上了榜,我得趕緊報喜去。”說罷便搖起車揚長而去。
猴瘋子徑直來到五棟三室。幾個人剛剛起床,盧嵐和秋爽、曉慧一睜開眼就開始討論到底如何寫批判稿子,昨天晚上仨人搜腸刮肚地琢磨了一晚上,也沒琢磨出個一二三來,還真有點兒傷腦筋。
章素萍往臉上抹足了雪花膏,正在換衣服準備外出,一見猴瘋子闖進來迎頭便罵了一句:“死瘋子,也不言語一聲就往里闖,不看看人家干什么呢!”猴瘋子顧不得搭理她,進屋就高聲報喜:“這回五棟三室可揚名了。”“怎么回事?”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猴瘋子神秘兮兮地說:“五棟三室的大字報都貼出來了。”幾個人有點兒失望,不約而同地說:“就這事兒啊,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猴瘋子卻說:“這事兒還小嗎?他代表的是五棟三室,咱們幾個都沾光。”幾個人不以為然:“這有什么光沾?”猴瘋子煞有介事地說:“這是成果,代表的是五棟三室的水平。”秋爽叫道:“那正好,正為稿子寫不出來拍腦袋呢,這回有人替咱寫了。”盧嵐問道:“肯定是郝兵的作為?”猴瘋子冷嘲熱諷:“除了他這么愛出風頭還能有誰?”
吃過早飯,幾個人又在五棟三室聚齊了。郝兵一到,不等別人開口,秋爽便搶先故意發問:“聽說五棟三室的大字報都貼出來了,不知是誰寫的?”郝兵笑了笑:“是我昨天連夜趕寫的,算是代表咱們學習小組的成果吧。人家外邊搞得風風火火,咱們也不能默默無聞,得壯壯聲色,大伙兒的批判稿也得抓緊寫,咱們的學習園地得改為批判園地。”秋爽一聽,吐了吐舌頭不吱聲了。
很快,五棟三室東墻上原來的“學習園地”換成了“批判園地”,四個藝術字還是出自郝兵之手。天天聽那晦澀的批判文章雖然十分枯燥,搜腸刮肚地寫批判稿更使人苦惱不堪,可是對于曉慧來說卻是受益匪淺,最起碼她得到了一個很好的積累文化、練字、練筆的機會。曉慧一直很感念那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