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來歪哥襲爵,作為國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個朝廷命婦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個,名門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門覆滅之類的大事,連和離都不能,更遑論改嫁。但話又說回來,焦勛作為改嫁人選來說，起碼也比麻六要靠譜點,至少是知根知底。權(quán)仲白的這個比喻,其實打得有點蹩腳。蕙娘瞅了他一會，也拿不準(zhǔn)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機(jī)試探她對焦勛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話里有話旁敲側(cè)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權(quán)仲白的性子，實在超凡脫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對焦勛已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這話，也許倒只是他興之所至，隨口比喻而已。
    心中無數(shù)想法，一掠而過，蕙娘又考慮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樣，三十歲上下就成寡婦了，
    沒準(zhǔn)還真會再嫁。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還長著呢，孑然一身，畢竟是孤苦了一點。”
    見權(quán)仲白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她又說，“當(dāng)然，我卻不會找麻六這種人。起碼也尋一個不會為歪哥、乖哥帶來麻煩的人吧。”
    她沒說到底會不會改嫁給焦勛，權(quán)仲白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他點了點頭，就事論事道，“我也覺得，富貴人家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節(jié)的風(fēng)氣大不可取。年紀(jì)輕輕還沒過門都要守，沒名沒分也要守，其實哪來這么多講究。兩個姨娘改嫁，我是贊同的，只是特立獨(dú)行，也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多半還著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愿意為了你委屈自己，還是你愿意為了她承擔(dān)代價了。”
    這話說得，蕙娘不禁有點委屈：大戶人家，生育過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會再嫁。要不是因為獨(dú)守空閨過于凄苦，她犯得著提議生母改嫁嗎？平白無故多一個叔伯輩，她能落得著什么好處？怎么被權(quán)仲白這一說，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沒人情，不夠體貼生母……
    她頓時就把焦勛這個話題給放過了，多少有些賭氣地道，“這樣說，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沒想著改嫁呢，我這里力勸她動了心，又反過來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著急給自己找事呢我。”
    權(quán)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別裝了，你姨娘要沒動這心，是萬不會和你說的。”
    其實作為女婿來說，他的態(tài)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這樣說，他也沒動氣，只盯著問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張口要說話，卻是欲語無言，過了一會，才低低地嘆了口氣，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處的吧……畢竟也是我一手拉扯著長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長大的，難道三姨娘就沒拉扯過她？只是人總是有點自私，為子女時，想的就是子女的難處，到得做父母了，便覺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現(xiàn)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許就想：你娘什么年紀(jì)了，還不明白其中道理？總是自有分寸，將來不會讓你為難的。
    蕙娘乃是靈醒之人，犯不著權(quán)仲白點破，已微微露出了一點赧色。
    權(quán)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勸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時對自己未必要太苛責(zé)。這事，你和她言明厲害，讓她自己看著辦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們多費(fèi)些手腳，安置著他們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這事，你未必是辦不到，只是過不了心里這道坎。”
    蕙娘嘆了口氣，伏在炕桌上，過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有點想不開。”
    “就算心里明白，話也說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里還是不得勁得很。在我心里，她像是永遠(yuǎn)都該住在南巖軒里，永遠(yuǎn)都那樣笑盈盈的，永遠(yuǎn)都……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娘。”蕙娘的聲音，被捂在了手肘里，顯得有些沉悶，“說到底，她在南巖軒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只為我一個人活著。我……我雖然也覺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lián)碛幸粋€夫君，也許還有些子女的時候，我又、我又……”
    權(quán)仲白望著妻子的眼神，罕見地軟了下來，他的眼神本來亮得像星，涼得像冰，此時卻好似柔和的春水，仿佛想用一個眼神接觸，便將她擁進(jìn)自己的懷抱之中。可他的聲音，卻還是帶了幾分刻意的冷淡，“不錯，如今她雖然寂寞守寡，但終究還在你的生活中，為你所擁有。一旦她出嫁以后，不論嫁入的是哪戶人家，都算是徹底從咱們這個圈子里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們之間，將會漸行漸遠(yuǎn)，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這般親密無間。”
    蕙娘的肩頭顫了一顫，她許久都沒有說話，權(quán)仲白柔和地望著她，卻也并不打斷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過了許久，蕙娘才抬起頭來，勉力對權(quán)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兒明顯有點泛紅，聲音里，也多添了幾分哽咽。“從小沒了親人，我又沒能養(yǎng)在她跟前幾年，說起來，三十多年，大半時間都是獨(dú)自一個。日后，我也未必能奉養(yǎng)她終老。唉，她就這一個女兒了，我不體貼她，還有誰體貼她呢……”
    聽口風(fēng)，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隨意挑選再嫁對象了。權(quán)仲白張開手臂，靜靜地望著蕙娘――可他這個倔強(qiáng)的、驕傲、從來都不愿意示弱低頭的小妻子，這回竟是絲毫未曾猶豫，轉(zhuǎn)眼間就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力道之大，甚至讓權(quán)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這么個決定，并不容易。權(quán)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鸞臺會的存在，讓她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憂慮，也許清蕙都未必會做此安排。可不論如何，她畢竟還是做了這個選擇，這個選擇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只有許多的麻煩，他從未想過，一向是算無遺策從不吃虧的焦清蕙，也會攬下這虧本的買賣。
    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其實，人也都是會變的。
    權(quán)仲白猶豫著，慢慢地也抱緊了清蕙，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不是有點寂寞？”
    他懷里的人僵了一會，到底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是，焦家人雖然家財萬貫、有權(quán)有勢，但和這個圈子里的其余人家相比，他們的確是太缺少親人了。尤其是清蕙，剛送走祖父、嫡母沒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親娘改嫁……
    “你已經(jīng)有你的家人了。”權(quán)仲白撫了撫她順滑的秀發(fā)，低聲道，“有兩個孩子，有我，以后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將是我們，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頂了頂他的肋骨，怒道，“你這個人，哪有這樣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們，何曾分出親疏了，卻說得像是你們比她更親近一樣。你能陪我多久，還不好說呢――”
    她想了想，忽然壞絲絲地破涕為笑，“我要是三十歲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誰能陪我走到最后，我看也很難說！”
    這話倒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了，權(quán)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點出她不會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卻非得要把話給歪扭了說，按權(quán)仲白性子，他本來是肯定要和她較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樣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點故意在轉(zhuǎn)移話題的意思。因只淺笑道，“你說的是，也許我明日就死，后日就死了。為以防萬一，你也可以現(xiàn)在開始物色合適的改嫁人選。”
    蕙娘輕輕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現(xiàn)出了一點笑意，裝飾在微微泛紅的眉眼間，顯得分外俏皮可喜。“我還不想改嫁的時候，你最好好好地活著，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還是由你說了算嗎？”
    權(quán)仲白不免笑道，“喲，沒聽說過和離么？至于這么大張旗鼓？你們這些謀殺親夫的女子，都沒學(xué)過《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權(quán)仲白身上，又有點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經(jīng)平復(fù)了許多，如今思緒，已經(jīng)漫游到了別處，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權(quán)仲白身上打著圈圈，過了一會，忽道，“你說……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會續(xù)弦嗎？”
    權(quán)仲白道，“你要嫁了別人，這問題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你嫁了我么……”
    不用他明說，蕙娘也應(yīng)該能明白：他要想續(xù)弦，就不至于上門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對第一次續(xù)弦的反應(yīng)拿來參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沒問你。”清蕙抬起眼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權(quán)仲白，“你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續(xù)弦呢？”
    權(quán)仲白聳聳肩，道，“三個字，你猜是什么？”
    蕙娘笑道，“達(dá)貞珠？”
    她還伏在權(quán)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翹臀，責(zé)道，“亂猜。”
    其實，兩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內(nèi)，并不明言罷了。權(quán)仲白從前不續(xù)弦，恐怕也是對家里的勾當(dāng)有所察覺，也有點不愿連累比如蕙娘這樣的無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轉(zhuǎn)，又說，“那，如果以后幾年間，事情都解決了，我又死了，你會續(xù)弦嗎？”
    權(quán)仲白有點煩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樣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我看，是不會，你和我說過好多次了，這輩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給權(quán)仲白喘息時機(jī)，緊跟著就問，“你是為什么不想找？總不會是真的清心寡欲，想做和尚吧？”
    兩人雖然也談?wù)撨^這個話題，但那時的關(guān)系，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語，權(quán)仲白要再不坦誠，似乎也說不過去，他怔了怔，只好實話實說，“我這個人，著實是怪得很，要找到一個順心隨意的伴侶，不知多難。別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沒有途徑去結(jié)識，就是男兒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幾個？他們對我也許是足夠信任，能把心事傾吐，但家里又是這個情況，我從未將我的心事，告訴給別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覺得與其把精力花費(fèi)在這里，倒還不如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這番話，他從未和別人說過，對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說出口來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權(quán)仲白自己都有點感慨。兩人一時，誰也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語氣里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別人不能登堂入室，你這個身份，難道還接觸不到各家女眷嗎？只要是你喜歡的，趁著年小娶回來教上幾年也就是了。我看，與其說是找不著，倒不如說你是不愿找。”
    這話權(quán)仲白也不能反駁，他沉默有頃，也只能承認(rèn)，“確實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繼續(xù)問，他也知道這個答案是不能讓她滿意的，只好將心底深處，也許從未和別人訴說的話語，告訴給清蕙知道。“人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個情字。貞珠是我第一個傾慕的女子，這份感情中道夭折，給我打擊不小。追尋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說，也太容易受到傷害了……”
    他話里也許流露出了一點情緒，使得清蕙的神色發(fā)生了變化，她默默地望著權(quán)仲白，半晌方道，“我也傷害過你嗎？”
    這樣說，已經(jīng)是把她擺在了權(quán)仲白第二個傾慕的女子這一身份上了，但權(quán)仲白卻并沒有否認(rèn)――當(dāng)焦清蕙神氣活現(xiàn)、驕傲任性的時候，他是想打擊她的，就是被她說中了也不會承認(rèn)。可眼下這個安靜而輕郁的焦清蕙，卻令他無法拒絕，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為永遠(yuǎn)都不會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緒，他亦望著清蕙，兩人眼神互鎖了好一陣，權(quán)仲白才著魔般地開口，他低聲說，“你傷我很重。”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談起那本手記，對兩人感情帶來的傷害。從這個角度來說，達(dá)貞寶的確得償所愿，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點。
    事隔許久，話里已經(jīng)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怨恨，只有點點無奈，在這一刻，仿佛所有的言語都已失去力量。她對他做下的事，并非幾句道歉能夠挽回，而她萬不會因為此事就對他處處讓步。兩人的關(guān)系就像是一條長河，縱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經(jīng)過去，河水中也依然夾帶了許多從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剎時間也流露出了極為復(fù)雜的神色，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伏到了他身上，并沒有做聲。
    權(quán)仲白望著她的頭頂心，忽然也興起了歲月之感：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將邁入第七年了。
    這七年間，她變了不少，他又何嘗不是？換做從前，眼里不揉沙子，誰敢對他做出這樣的事，他必定令她終生后悔，就算體諒為難處，不施以報復(fù)，他也再不會見她一面……
    “從前我剛進(jìn)門的時候。”清蕙忽然開了腔，她伏在他懷里，聲調(diào)幽然。“還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時候，大**她們要回東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對我說……”
    她模仿著大少夫人的腔調(diào)，輕聲道。“我們夫妻風(fēng)風(fēng)雨雨，已經(jīng)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波濤險阻，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這個家也許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但終究，一切會過去的。”
    她學(xué)得很像，口齒發(fā)音，幾乎和大少夫人沒什么差別，即使分別許久，也令權(quán)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說，“那時候，我心里也有點不以為然，覺得她不過是嘴硬罷了……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能說出這一番話，的確也值得別人羨慕了。權(quán)仲白，你覺得……你覺得，我們也能度過去嗎？”
    她問的究竟是鸞臺會，還是兩人的感情，權(quán)仲白一時竟無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許也有所察覺，她抬起頭來，水潤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又道，“你覺得，我們這一家四口……能度過去嗎？”
    權(quán)仲白感慨萬千，他輕輕地?fù)嵘狭私骨遛サ哪槰D―她是美麗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顏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堅韌、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鮮亮麗，永遠(yuǎn)高人一頭的外表下，在他眼里看來，她是這么老奸巨猾、這么冷漠無情，但卻又這樣破碎、這樣的疲憊。他沒有說謊，權(quán)仲白不喜歡說謊，有時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憐她，而他也不能否認(rèn)，就算他們是如此的不合適，就算他們之前分別已有過別的愛人，就算他們的婚姻，不過是命運(yùn)的捉弄，從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連續(xù)不斷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現(xiàn)在，在重重恨意之中，這份愛意，依然不可否認(rèn)，容不得忽視。
    “寶印對我們的問題，并非一無所覺。”他興之所至，忽然點出了這個問題，從清蕙的反應(yīng)來看，她亦是心知肚明。“這孩子很怕我們兩人分開，所以一直以種種辦法，試探、撮合我們，想要得到一個保證。”
    見清蕙眉眼間漾開一點笑意，他的指尖，不免追隨著那輕微的笑紋，落到了她的眼邊額側(cè)，“但我們之間的問題，永遠(yuǎn)都只有我們兩人來面對，其余人即使親如兒女，亦難以插足。寶印的態(tài)度，也只能算作是略有影響，我和你，都不是為了孩子去勉強(qiáng)維系一份感情的人，你問的，不對。”
    清蕙眼底起了一重霧氣，她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切切地、幾乎是無助地攀附在他身上，好似他是無邊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輕而急促地問，“那，我和你，能度過去嗎？”
    權(quán)仲白沉吟片刻，點頭稱是。“會度過去的。”
    她的眼素來是極美麗的――在焦清蕙的五官中，最出彩的就是她的眼，是她眼中的神韻。這是一雙善變的眼，許多時候，都隱隱含著笑意，顯得端莊可親――她的第一重面具，當(dāng)她沉浸在權(quán)謀中、對抗中時，權(quán)仲白覺得她的眼像是猛獸的眼睛，瞳仁圓而且亮，散著琥珀般的光芒，在美麗中透著冷漠與魄力。她懾人的威嚴(yán)，泰半來源于這雙眼――這是她的第二種形態(tài)。
    而當(dāng)焦清蕙的情緒最為激動的時候，當(dāng)她的內(nèi)心最為波濤洶涌的時候，她的眼里則會聚起一團(tuán)云霧，仿佛這能遮掩她的內(nèi)心……許多時候，權(quán)仲白也見證了這第三種表現(xiàn)，當(dāng)她祖父過世時，當(dāng)她決定成就生母改嫁時……是啊，她最無助、最傷心的時候，便會露出這么樣的眼神來。
    可現(xiàn)在，眼底的云霧散去了，焦清蕙的眼神呈現(xiàn)出權(quán)仲白從未見過的姿態(tài)，這雙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也不瞬地對準(zhǔn)了他的面孔，可凝視也不過是持續(xù)了片刻，她便又垂下頭去，伏在了他肩頭。
    “唉，”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語氣倒是云淡風(fēng)輕，只有淡淡的感慨，“一切都會過去的。”
    但在剛才的眼神之后，權(quán)仲白再無可能被她騙倒。
    他唇角浮上模糊的笑意，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將她的臉輕輕扳起，權(quán)仲白情不自禁，在她眼簾上輕輕一吻，方才淡聲道，“希望每件事，都有個理想的結(jié)局。”
    清蕙并不喜歡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刻，她對于溫馨、寧洽，似乎總有幾分排斥，這曼妙的氣氛，不過維持了一會，她便扭著身軀，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道，“郎中，作死啊，幫吾眼珠子咬掉哪能辦？”
    吳語一出，她是什么意思，難道還用明說嗎？權(quán)仲白惱道，“你月事剛來，還招我？”
    清蕙笑嘻嘻地沖他飛了個眼色，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手就摁在唇邊沒有挪開，“我的辦法多得很――求我，求我我就幫你。”
    她越是這個樣子，權(quán)仲白就越是想和她抬杠，他掃了那張紅潤細(xì)滑的菱角嘴一眼，暗自咽了咽發(fā)緊的嗓子眼，嗤笑道，“不是我骨頭硬不求人，你也要有幾分自知之明……就算我是大夫，平白無故下巴脫臼，很好玩嗎？”
    蕙娘的動作，頓時僵在原地，她面上立時浮現(xiàn)了兩朵紅暈，卻又無言以對：權(quán)仲白的實力，她也是清楚的。此人不煙不酒、極擅養(yǎng)生，雖然已有三十多歲，但……精力倒是越發(fā)旺盛，起碼不是她能隨意對抗的。自己若撩他起來，只怕還真有下巴脫臼的可能。
    “這……”她卻也不愿被權(quán)仲白簡單壓過，眼珠子再一轉(zhuǎn)，便舉起雙手，笑嘻嘻地道，“難道我渾身上下，就只生了一張嘴嗎？”
    兩人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杠，終因蕙娘身上不便，沒有真正動作。一道梳洗過了**安歇時，蕙娘在錦被間細(xì)聲告訴權(quán)仲白，“我想隨船隊走到日本再回來。”
    權(quán)仲白本已有些睡意，聽她這一說，頓時動容，他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就近見證孫國公掃蕩他們？可兩支船隊走得要是一條航路，未必會在朝鮮附近遇到，很可能出了日本有一段路再遭遇也是有的。只是為了此事過去，沒什么必要吧，說不定還會讓鸞臺會動疑。”
    “你還好，我平時行動有人跟著，出京都不方便。”蕙娘壓低了聲音說，“我想去看看我們的兵……至于見證兩條艦隊打架，我倒沒這個興致，最好是在我下船以后遭遇上了，我更高興。會里對這事也不是太在乎，我問過云管事，他們不打算派細(xì)作上船。”
    從海上回來，可以靠岸的地方很多，尤其是船隊出門以后，往回傳遞信息很不方便，如果蕙娘快艇上岸，先去別處，再航回天津港口，這里一來一回可以打出一個月的空當(dāng)都是有的。她的計劃，不能說沒有可行性。而蕙娘會作此安排，也有自己的用意：他們手里的兵，現(xiàn)在都是焦勛在統(tǒng)合力量，讓權(quán)仲白去視察檢閱，效果恐怕不會太好。
    當(dāng)然，就算這些都不能做到，出去走走吹吹風(fēng)，也是難得的體驗。權(quán)仲白果然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問清楚對鸞臺會那里，有交代得過去的借口，便點頭道，“若是可以，把歪哥也一起帶去吧，他想去的要命，求我求了好久。”
    蕙娘有點傻眼了――在船上時，帶個孩子還沒什么，可下了船她要去視察兵力，肯定要扮男裝趕路，就不說歪哥能否保守住秘密了，她壓根不可能帶個孩子趕路啊。權(quán)仲白不可能不清楚這點，還讓她帶兒子上船……看來，是有點不愿意讓她和焦勛私下接觸。
    從前他對這事沒發(fā)過話，甚至還說她可以找李韌秋云云，如今卻這樣安排，看來，是真的已經(jīng)有讓從前的事‘度過去’的打算。而權(quán)仲白自己一貫持身很正，不需要讓她為這種事?lián)模约核坪跻苍撏短覉罄畹睾徒箘讋澢褰缦蕖筛星樯系募娂姅_擾就不說了，現(xiàn)在焦勛手上掌著她的兵呢，即使他愿意交還，她上哪找人去接掌？
    蕙娘咬住下唇，罕見地找不到話來回了，她也有點不敢看權(quán)仲白：要說自己當(dāng)時沒有拿焦勛來氣氣他的心思，那是說謊，在權(quán)仲白遠(yuǎn)走海外的時候，在她和焦勛接觸的時候，她心底，也許也有過一些別的打算。她不能不為自己和孩子的將來著想，若事不諧，起碼要有個退路，起碼要能保住性命……
    這些心思，在當(dāng)時并不令她感到羞恥，人為了求存，什么事做不出來？想想也不算是罪。可現(xiàn)在權(quán)仲白就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心虛起來，忽然感到自己有點無地自容了。也許，不光是對權(quán)仲白，還有些對焦勛的歉意在。她知道權(quán)仲白期望的是什么，他不是容不得焦勛，而是容不得自己再給他希望，他也許是希望蕙娘能承諾他，此番見到焦勛，會對他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但……
    她還沒想下去，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嘆了口氣，他輕輕地摸了摸蕙娘的臉，道，“你不愿帶他上船，就帶他到天津港看看吧。只可惜，你不會醫(yī)術(shù)，我不能離京。”
    說到最后，竟然還開了個玩笑，蕙娘捧場地笑了幾聲，道，“這次出去，我預(yù)備帶綠松在身邊服侍，你看如何？”
    綠松竟能得她信任，陪她去檢閱他們最大的底牌？蕙娘都能感覺到權(quán)仲白的詫異，他沉默了片刻，勉強(qiáng)說，“你要覺得她可信，那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沒有魄力行險，終究不可能有太大的收獲。”蕙娘思前想后，到底還是斷然道。“再添一個桂皮給我差遣，等過完年，我和爹打聲招呼，這事就這么定了吧？”
    她愿帶桂皮，也算是婉轉(zhuǎn)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權(quán)仲白呵呵笑了笑，像是對她的回應(yīng)，他輕輕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他的呼吸很快就平穩(wěn)了下來，但蕙娘自己，卻是心潮起伏、輾轉(zhuǎn)反側(cè)，竟難以成眠。
    #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家專心準(zhǔn)備過年諸事，已經(jīng)算是進(jìn)入了真正的年節(jié)階段。任何事都要給大年讓道，即使是鸞臺會的情報網(wǎng)，此時仿佛也已經(jīng)失去了活力，焦家因為身有重孝，更不便和別家走動，蕙娘也想著先摸摸麻六的底再說，因此并沒打發(fā)人給三姨娘送信，而是專心操辦起了國公府的年事。
    因人口簡單，只需要打發(fā)下人們往各親戚家送禮就算是完事了。又因權(quán)四爺、權(quán)五爺那里人口太多，還是太夫人平日里清靜慣了，不耐煩吵，今年各家是分開過年。只有太夫人、良國公、權(quán)夫人以及權(quán)仲白、蕙娘、歪哥、乖哥七個人。蕙娘便和良國公商議，喊云管事帶上他一雙兒女過來吃團(tuán)圓飯。
    云管事在國公府過了很多個年了，但除夕基本還是自己回去過的，畢竟他身份不適合公然登堂入室，就是今年，他也是頗多顧慮，“不知仲白會否看出端倪。”
    “天哥現(xiàn)在和歪哥，好得和兩兄弟似的。”良國公沒開口，蕙娘便笑盈盈地道，“您也是多年的心腹了，不是什么外人，按仲白那性子，會在乎到這個才怪了。”
    話雖如此，但權(quán)世S依然疑慮重重，到底是推拒了――結(jié)果事有湊巧，因皇帝體弱，除夕夜有許多禮數(shù)要行，新年又有大朝會，權(quán)仲白必須陪在一邊以防不測，今年他過年都不能在家過。權(quán)世S的顧慮倒不成為顧慮，他也就欣然從命，一起和主子們吃年夜飯。
    眾人圍坐了一張大圓桌，權(quán)世S和天哥敬陪末座，一開始還有些拘束，不過這些人到底都是熟慣了的，也都是識得眼色很能張羅的場面人，權(quán)夫人親自執(zhí)壺敬了一圈，氣氛也就活泛了開來，權(quán)世S主動給眾人敬酒，和良國公碰了一杯，有點感慨道，“平時過年，都是我和云媽媽兩人，冷清相對，就是有了兒女，也不過四個人。想到小時候那家家戶戶舞龍燈的熱鬧……”
    他自然是在鳳樓谷長大的，看來，鳳樓谷的新年，也是熱鬧非凡。蕙娘含笑靜聽，等權(quán)世S說完了，便起身給他敬酒，道，“日后云管事合家都搬到京城來了，咱們再一起過年，自然熱鬧。”
    這話吉利非凡，云管事登時眉開眼笑，和蕙娘碰了一杯，由衷道，“少夫人做人做事，真是沒得挑！我是衷心佩服，也盼著您越來越好，更上一層樓！”
    今日團(tuán)年，連戲班都吃年夜飯，因此并沒唱戲，只有院子里一些小丫頭在玩炮竹，眾人邊吃邊說，倒也熱鬧有趣。云管事乘著酒興，說了許多國公府里的事給蕙娘知道，“也算是讓您以后能更方便地接過府里的事情吧。”
    蕙娘自然聽得也用神，兩人正談得有趣時，忽然下人來報，把云管事和良國公都請出去說話。
    除夕夜還要叫出去說話，一家人都有點吃驚，自然很是關(guān)注。過了一會，云管事進(jìn)來了，良國公卻不見蹤影。云管事道，“是外頭護(hù)院出了一點事，沒什么大不妥。”
    他這么說，權(quán)夫人等自然不好繼續(xù)追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繼續(xù)吃飯，但氣氛到底是要比先沉悶得多了。蕙娘亦有幾分好奇，她正在沉思時，忽見云管事給她使眼色，便站起身來，和他走到一邊。云管事壓低了聲音道，“剛才，是季青現(xiàn)了身……”——
    作者有話要說：我擦，一寫感情戲就寫得很慢啊！總算還是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