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鬼醫谷入口在山底一片藤蔓雜生之處,枝枝蔓蔓仿佛沒有空隙一般。山上竹海松濤,灌木叢生。
秦思揮劍斬斷一株,雙手用錦帛一纏,運力扒開一縫,先行跳入探路,不久回轉來接方娘。
方娘心中尷尬萬分,自己雖然中毒,可是七八年皆一個人撐著熬著,并未要人服侍照顧,突然被兩個大男人當成垂死小綿羊一樣關照極其不習慣。
一個寸步不離,恨不得時時刻刻地抱著她,一個雖然漠不關心,卻總是在危險的時刻身先士卒。他一個乾坤門的門主,竟然不帶幾個隨從,真當是匪夷所思。
秦思拔開荊棘,花暝便將方娘遞過去。為了避免被棘刺扎上她,秦思以背抵住荊棘,將她密密地護在懷里。
“秦門主,我腳沒殘呢,你可以放下我的!”
方娘看到棘刺扎在他的背上,伸手替他去拔,秦思僵了一下哼一聲將她拋向后面。跳進山道的花暝隨手將她接住,笑著看向她,眼中盡是揶揄,“你覺得人人都似我這般好欺負嗎?”
方娘無語。如今她誰都打不過,索性閉了眼裝死,任由花暝抱著她。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眼前竹林森幽,已是出了山洞。然后又走了幾個時辰,一路上鳥語花香,流水淙淙,小橋煙柳,端的是少見的美景。
想來谷中溫暖,竟然是四季如春。
走得近來,遠遠望去,一角紅色飛檐隱在參天綠樹中,炊煙裊裊,煞是可愛。
“到了!”秦思掩飾不住聲音里的喜悅,飛步上前先去打招呼。
花暝抱著方娘去河邊洗臉,河面菱花蕩漾,睡蓮浮動,一叢叢的蘆葦婀娜生姿。
“鬼醫幫你解了毒,我們就上京。”他絞了布巾,不容推拒地幫她擦臉,將方才過山洞時候落下的塵屑擦得干干凈凈。
陽光透過遠處的碧樹,輕波蕩漾中,有一種生機的光芒,投射在她的臉上,雙眸清亮欲滴,紅唇嬌艷如花。
花暝猛地心頭一緊,腦中似乎無數的片段飛掠而過,這樣一幅景象,蒼山碧水,綠樹紅花,頭頂悠悠白云。
她在水面,淺笑吟吟。
她說什么?說過什么?
“啊!”花暝抱住了頭,臉上神情痛苦不堪。
方娘立刻跪在地上,將他的頭抱在懷里,指尖輕柔按壓他被刺金針以外的穴位。她并沒有告訴花暝腦后的金針,因為她發現那根金針的位置很是兇險,如果強行取出很可能會讓他即刻斃命。
她做不到,只有師傅才能,可是師父……如果能找到師叔也行,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快走,我們去找鬼醫前輩瞧瞧。”實際她沒有一絲希望,鬼醫擅長毒,南疆怪醫擅蠱,而師傅才是真正妙手回春,只不過鮮少有人知道。
如果當初她不是那樣任性,能夠跟著師傅多學一點,哪怕一點,是不是更好?
每走一步,猶如踩在刀尖上,渾身無一不痛。
突然花暝猛地朝她身上壓過來,方娘無力,只得緊緊地抱住他,后背著力“砰”地撞在地上尖尖凸起的碎石上。
一撞之下,她只覺跌得五臟六腑都似裂開。幸虧秦思飛奔趕至,將她和花暝帶去藥廬。
方娘只是頭被石子磕破,雖然血流不止卻也并無大礙,花暝卻昏昏沉沉不清醒。
秦思輕輕地幫她敷藥,用白紗在頭上慢慢地纏著,方娘垂了眼不看他,感覺他溫熱的氣息一陣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清涼。
他的動作很慢,讓她有點不耐,不禁歪了歪頭,催他快點。
“我去找鬼醫先生,讓他幫花暝看看頭。”方娘以為他已經綁好,猛地起身,誰知頭上白紗依然纏在他指間,猝不及防又跌回去。
秦思看著她粉面緋紅一臉的尷尬與惱火,眼波盈盈地看著自己,他眸子驟然一凝,突然低頭。
方娘瞪大了眼睛,“啪”的一聲,不假思索地揮了他一巴掌,打完又有點蒙。看著秦思眼中黑沉幽深一片,溫潤飽滿的唇慢慢地抿起來,讓人感覺隱隱怒氣流露。
“抱歉!”方娘沉了沉眼,從他懷里起身。
秦思卻用力地一攬,將她緊緊地抱住,“你不記得欠過我什么嗎?”他憤怒地盯著她,目光似淬火的刀刃,灼熱中絲絲冷寒。
方娘不明所以,他哪里來那么大的怒氣,意欲輕薄,自己打了他固然不對,可是他若不是有錯在先,能如此嗎?
她不知道秦思為什么那么大的憤怒,那么大的傷痛,又那么大的仇恨。看著她的目光復雜得讓她覺得是鬼醫谷入口那叢荊棘糾結纏連,幾乎沒有縫隙。
“秦門主,如果你拉下面罩,可能我會認識你。”方娘放緩了聲音,定定地看著他,“情急之下打了你,很是不對。”
秦思依然無言,看著她的目光深沉幽暗,憤怒卻開始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傷憐憫。
“秦門主,我們可以去找鬼醫了嗎?”方娘動了動身體,被他這樣強行禁錮在懷里,她覺得有點羞辱,但是卻沒有再流露出厭惡。她被秦思眼中的東西鎮住。
他抬指輕輕地撫過她的唇,如羽毛輕輕擦過,“你明明是個惡毒的女人,為什么卻有這樣無辜的眼神?”
他似乎有點迷離,眸光越來越濃,像氤不開的墨,“你明明是個壞女人,為什么我還要這般為你心痛,甚至愿意為你去死。為什么?你只是個壞女人,任性,自私,刻薄,惡毒……”他越說似乎激動起來,緊緊地將她箍著,似乎要將她勒進自己的身體。
方娘心頭既震驚又納悶,她和秦思不過才相處多少時間,他至于如此嗎?一副對自己愛恨糾葛的樣子,讓她看得眉心發緊。
不想刺激他免得自己為難,她靜靜地沉眉斂眸,等待他自己平復下來。能做乾坤門門主,他相信他不是個沖動的人,那么方才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于轉眼間讓他情緒大變?
他一直抱著她,用力地似乎懷著深沉的愛,又似乎有著強烈的恨,兩把火在他心頭燒灼。“你欠我的,就要還給我!”他突然飛快地說著,低頭猛地壓上方娘的唇。
她睜大了眼,感覺他粗暴胡亂地咬著她的唇,吸吮她的舌,讓她生出一陣強烈的惡心感,用力地一咬,立刻齒頰間腥氣彌漫,更是讓她反胃欲嘔。
“放開她!”陰冷至極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讓方娘不禁打了個冷戰。
秦思一怔,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看著方娘殷紅欲滴的雙唇,沉了沉眼,慢慢地放開她。
“對不起!”他痛苦地閉上眼,雙拳猛地一握,身形一晃,飛快地襲向身后的花暝。
“秦思,住手!”
方娘搶過去,卻被兩人激躥的內力迫回來。
“不去找鬼醫先生,在這里打架有意思嗎?”方娘抓起桌上的白瓷茶杯狠狠地扔過去。
突然秦思停了手上的動作,那茶杯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耳后,“啪”的一聲脆響,隨即一線血絲滲出。
方娘一愣,氣得踢了一腳桌腿,卻又抄起一側的金創藥和紗布去給他包扎。秦思咬著牙用力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將她一推,猛地沖了出去。
“瘋子!”花暝哼了一聲,抬眼看到方娘被吮得紅腫的唇,唇角一點血跡,白皙的下頜上一指淤痕,不由得冷了眼,便要出去。
“花暝!”方娘忙拉住他,“我們去找鬼醫先生,先幫你看看頭。”
感覺花暝手腕的經脈突突跳動,忙用力地捏了捏他,警告道,“花暝!”
“我要殺了他!”他咬牙切齒,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般。
“你憑什么?”她感覺心力交瘁,為什么要跟兩個不相干地人在討論這樣的事情。
突然腰上一痛,下一刻狠狠地撞上他的胸膛,他雙手捧著她的頭,飛快地吻上她的唇,恨恨地似乎要將她的靈魂吸出來一般。
不再溫柔,不再試探,而是霸道的,狂佞的,一如從前某些時刻,讓她一顆心起起伏伏,脹得生痛。
“花暝,花暝……”她一遍遍地呢喃著,他是花暝,是花暝……
命運的玩笑,總是那樣不期而至。
方娘卻心境平和,她本來就不抱任何希望,只不過是拗不過他們,被迫而來。
所以當花暝一身狂佞之氣瞪著兩個小藥僮的時候,她不過是淡淡地嘆了口氣,朝他笑了笑。
“花暝,鬼醫先生去云游那是他的自由,你又--”
沒說完她住了口,因為在花暝眼中看到了近乎絕望的東西,深深地刺了她一下,讓她說不下去。
“姑娘,我們師傅雖然不在,但是他的醫書和筆記卻都是在的,如果你們--”
“還不快帶我們去!”花暝眼梢一挑,冷冽之氣讓兩個小藥僮立刻前頭帶路,領他們去了鬼醫書房。
方娘不悅地扭頭瞪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臉的緊張又說不出什么責備的話。
藥廬的房子都是毛竹搭建,房檐用紅色猹漆涂抹紋飾,做出那種飛檐凌空的形狀。書房尤其漂亮,每片毛竹上都刻著不重復的花紋,精致而絕美。
紅梅落雪,腳印淺淺,風乍起,紅白相舞,靈動至極。
方娘靜靜地看著那一大幅的飛雪連天,紅梅灼灼的圖畫,沉思不語。
“我們去找醫書,好嗎?”花暝不敢對她兇,只得溫柔地誘哄。
“你說了我們的病狀,小師傅定然會幫你找。你那般兇神惡煞做什么?這里是藥廬,是鬼醫先生的家,我們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家里。已經沒了禮數,如今你這般模樣,好生令人厭惡。”
方娘翻了他一眼,他任性妄為,不懂江湖兇險,鬼醫的弟子,就算不是渾身是毒,也肯定有過人之處。他這般氣勢凌人,難保什么時候這兩個小弟子給他苦頭吃,不小心送了命也說不定。
花暝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看她一臉冷肅,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卻似冰雕琢出來一般寒著他。
“你若不喜歡,我自去給他們道歉!”他說著走至門口兩名小藥僮跟前,抱拳拱手,神態頓時沉靜安然,“方才在下太過著急,驚嚇了兩位小師傅,還請多多海涵!”
兩個小藥僮,看起來十四五歲,一個生著狐媚眼,像女孩子一樣嬌嫩,一個濃眉大眼,英俊不凡。看起來那個狐媚眼做主,他笑嘻嘻地看了看花暝,又看了看方娘。
“我叫狐奴,他叫重生,公子對那位姐姐情深意重,我們不會計較的。”
說著將書房的門打開,請他們入內。
花暝謝了,簡單跟他們講了方娘所中之毒,又問詢鬼醫何時回歸。
“我師父離開家門差不多□□年了,我們二人也一直在等他老人家回來呢!”重生很爽快地告訴他。
“不過回心粉是師傅很厲害的□□,我們還沒學到呢,不知道會不會找得到解毒方子,我們且試試看吧!”狐奴眼梢瞟過花暝,一股天生的風流韻致流露出來。
“狐奴!”重生不悅地喚了他一聲。
“知道啦,知道啦,你放心,我不會害他們的。”狐奴嘻嘻笑了笑,“那位姐姐是好人,雖然長了一張很妖艷的臉,可是我知道她是好人,重生你放心啦,我不會害他們的!”
狐奴一改方才戰戰兢兢,膽小如鼠的模樣,卻也毫不忌諱,大喇喇地跟重生說這樣的話。
花暝挑眼瞟向他,狐奴立刻笑得甜美,湊到跟前,“這位哥哥,你生的好看,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臉!”
花暝眉梢一凝,嫌惡地躲開,“不行!”
狐奴哼了一聲,皺了皺鼻子,不屑道,“等我長大了,難保要比你好看。到時候你可小心那位姐姐會喜歡我的喔!”
“狐奴!”重生一邊在幾架高大的書架前搬著梯子爬上爬下,一邊回頭不悅地看他。
“你放心,你放心,誰喜歡我也不管,我只會喜歡你的!”狐奴不耐煩地撇撇嘴,坐在搖椅上慢悠悠地嗑瓜子,將瓜子皮往花暝身上擲。
方娘在那副竹片刻畫前站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走至書房。狐奴見她進來,立刻跳起來,將瓜子塞進她手里,拉著她道,“姐姐,你來躺會兒,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謝謝!”方娘笑了笑,吃了一粒瓜子,入口微澀,隨即生香,朝花暝遞了遞,他卻一直盯著重生看。
“你去看看秦門主吧,他有點奇怪,別破壞了鬼醫先生的大院子。”方娘見花暝緊張地渾身緊繃,不禁有點過意不去。
“姐姐,你皮膚真好,你吃什么保養的?”狐奴趴在搖椅邊上,羨慕地看著她。
方娘笑,抬手撣了撣他的臉頰,“你一個男孩子,管這么多做什么?”
狐奴卻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臉頰,艷慕不已。
“小師傅,鬼醫先生可有那種治人失憶,施針的法子?”方娘見狐奴對著她笑個不停,不禁有點赧然,這孩子的目光純凈里有一個漩渦,像深潭。
“姐姐,師父是施毒的,我從沒有見他救過人,我和重生重傷要死了,他都不救,還是我們互相包扎的呢!”狐奴越說,聲音越動聽,清脆脆的像百靈鳥。
似是見方娘有些失望,他立刻道,“對了姐姐,師傅有個小木匣子,我偷看過里面有本醫書,你等著,我去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