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方娘本想問,卻見他已經闔眸運功,便讓重生盯著,她下床出去。
院中數叢清菊開得雅致,陽光燦燦,秦思一襲黑衣,沉凝如夜。
“秦門主!”方娘輕輕地喚了一聲,走至他身后。
秦思慢慢回頭,深深地凝視著她,片刻抬手覆上面具,“他沒事吧!”
方娘看了他一眼,“沒生命之虞,不過你那一掌倒是留情,否則以乾坤門主的功力,別說是狐奴,就算是再厲害也一招斃命了!”
秦思聽出她的譏諷,驀地回身,太過突然嚇了方娘一跳。
“回心粉的毒,你根本不怕,對不對?可你竟然將計就計來到這鬼醫谷。為的是什么?也只不過是為了花暝,對不對?”
他突如其來的怒火讓她有些手足無措,隨即卻鎮定自若,淡淡地看著他,“秦門主,你又何必如此動怒,我是不該騙著你沒說,但實際你不也一樣--”
“不一樣,怎么會一樣?”秦思突然飛快地出手,將方娘的手用力地放在他的臉上,“你也不必譏諷于我,這便給你看也罷,我本也沒什么見不得人,反正花暝會告訴你!”
方娘怔了怔,手腕被他用力握住,有點痛。她曲了曲手指,想掙開,卻勾住了他耳后的邊緣。
“秦門主!”她有點猶豫,感覺到他的為難憤悒,有點退縮。
“怎么,你不敢嗎?”秦思冷冷地逼視著她,“你害怕什么?”他握著她的手慢慢地用力,將面具的一角拉下。
方娘直覺想放手卻被他用力地捉住,一點點地勾進面具里面,薄薄的面具用銀絲細錦編織而成,柔軟而結實,擦過手指微微□□。
面具緩緩地被揭開,方娘倏地瞇了眸子,詫然地看著他。
風輕輕拂過,竟然帶上微微的寒意,香氣清冷,鳥鳴啾啁。
二人靜靜地對視,一動不動。
良久,方娘笑了笑,掙出手,緩緩道,“蘇掌柜,好功夫!”自然好,內力渾厚,讓她分辨不出聲音,氣質一個溫潤一個深沉冷凝,讓她根本沒去聯想。
竟然--是如此的!
“蘇掌柜接近方娘,真是苦心孤詣,方娘也深感佩服!”說著盈盈下拜,神態清冷。
蘇瑾用力地抿著唇,臉上一片黯然,面具被剝落的那一霎那,所有的偽裝便無法堅持,看著方娘疏離的模樣,他退了一步,顫聲道,“方娘……我……”
“蘇掌柜不過是為了接近方娘,能夠有朝一日利用方娘殺了沈謐,只是方娘不知,蘇掌柜與皇家到底有怎么樣的牽絆,自然無能為力!”雖然稱呼未變,但是神態卻淡漠清冷,讓蘇瑾的臉瞬間慘白。
“自三年前晉中,蘇掌柜便早就盯上方娘了吧,只是又何必如此麻煩,大費周章?你讓人假扮于我在晉中出現,便早就計劃了這一切吧!”
他苦心經營,卻沒想到讓狐奴好玩心性給揭露,虧她相信蘇瑾,得知被秦思捉去,雖然面上不說,心頭卻焦慮不已,為他擔心。
思及此,冷冷道,“蘇掌柜就那么篤定方娘會因為你被抓而甘受威脅?蘇掌柜也太過自--”
“夠了,方娘,夠了……”蘇瑾猛地轉身背對著她,雙肩微顫,脫去面具,他無法再對方娘冷,更無法對她兇,可以故意偽裝出冷酷的神情。
方娘本想狠狠地奚落譏諷他,看到他輕晃的發絲突然心生不忍,想起自己初到清水鎮,別人冷嘲熱諷,處處排擠,是他不遺余力地保護幫助自己,就算是為了接近,可是這三年,語笑晏晏,他噓寒問暖,卻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一絲做作。
“蘇掌柜,我還是很感激的,謝謝你三年來的照顧,只不過方娘眼拙,有眼不識泰山,真是愚笨!得罪之處還請見諒!”說著她又盈盈一拜。
蘇瑾沒有轉身,而是抬腳往外走,邊走邊道,“方娘,花暝不是沈謐,如果他是,我早就殺了他的。”話音剛落,人便出了草廬院門,消失在旁邊的紫薇花樹間。
方娘慢慢地回去房內,拿起那本醫書,又仔細翻看了幾頁,越發確信是師傅的筆記,無人可以偽造。
書上說易容之術,藥物涂抹遮掩是最下乘,□□是中乘。但因個人骨骼形狀不同,要想易容得像□□須與藥物合用方能亂真,只是藥物不能持久,須幾日一換。
而最上乘徹底之法,便是換臉。將棱角之處重新修磨,輔以切割縫合之術,自然可以變人面目,若是刀法嫻淑,則不見刀口縫線,宛若鬼斧神工。
如果鬼醫將這套換臉之術研習透徹,又化身成那個呂先生接近沈謐,若是……她幾乎不敢想,如果花暝是沈謐,還好,至少……
可是如果他不是?
那么沈謐是不是在宮里?到底在不在?
那么?
“夫人!”重生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終于出聲。
方娘回頭滿是歉意地看著他,“重生,真是對不起,狐奴沒事吧!”
“花大俠幫他療傷,再服藥休養些日子便無大礙。也是他魯莽得罪了秦門主。”重生面色平和,但是一雙眼睛卻深邃無底一般。
“是我們不好,重生,真對不住,你別介意我們一定給他治好。”方娘真誠地看著他,“重生,你要是相信我,我會點醫術,寫個方子,你來配副藥行嗎?”
重生看著她點了點頭,雖然眼中擔憂重重,神色卻緩和了下來。
有花暝給狐奴療傷,加上方娘配出來的藥,狐奴并無大礙,只是面色蒼白,有氣無力,怕是要修養半年才會徹底恢復。
方娘每日在藥廬內翻看鬼醫的藥學典籍以及他親自筆錄的□□配方,蘇瑾因為打傷了狐奴被重生厭棄,他每日擔水做飯,幫狐奴熬藥卻也沒有半分怨言。
這日方娘照例翻看鬼醫的筆記,花暝坐在門口的竹椅上一頁頁地翻看那本飛雪摘錄,越看眉頭蹙得越緊,最后臉上不好,索性握住兩端就要撕。
“花暝,你做什么?”方娘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一時憤怒將師傅的書撕碎,雖然內容她看得差不多,可是那是師傅留下來的東西。
“胡言亂語,留它作甚?”花暝瞟了她一眼,見她面有慍色,哼了一聲,“啪”地將書扔進方娘懷里,冷著臉起身去后院。
方娘立刻將書仔細檢查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子內,繼續看鬼醫關于回心粉的筆記,突然看到一行小字:雖師兄之紫罌粟乃世間奇毒,師妹之碧玉丹乃療傷圣藥,然吾之回心粉卻也妙用多多。雖不能解紫罌粟之毒,卻能相生相克,化解一二。雖碧玉丹是內傷百毒克星,卻也不能解我回心粉。
師傅還有個師妹?原來世間早就有碧玉丹?并不是自己獨門獨闖?不禁想起小時候師傅帶她進密室。
“小如,這里有很多醫典和藥材,你慢慢看,為師希望你能煉制出自己獨門的秘藥。”那一刻師傅雖然依然清冷,但是語氣溫柔,眉梢眼角流露出絲絲柔情。
她見師父對自己期待如此之高,自然加倍努力。小小年紀習武之余將所有心思都撲在密室內,根據師傅的提示,以及零星的記錄,無數次實驗廢寢忘食之下,終于研制出了一種能解諸多普通□□,特別對于內傷療效顯著的丹藥。
她累的瘦骨伶仃,目光虛浮,卻非常開心,師傅看到那丹藥,拈起來嗅了嗅。她呆呆地看著師傅,覺得就算累死也毫不冤枉,因為她看到師父竟然笑起來,淺淺的一絲,卻讓密室內的夜明珠瞬間黯然失色,他清亮的雙眸瑩潤含情,緩緩地瞧向她,
“小如,你真聰明。”他第一次毫不掩飾眉眼間的溫柔,唇角笑意瑩然,抬手輕輕地撫摸了她干瘦的臉頰,眼中憐惜異常。
“看你累的!為師做好吃的給你!”
他牽著她的小手,慢慢地走去后院,給她做了一碗簡單卻又精致可口的酒釀圓子。
“師傅,還沒給藥丸起個名字呢!”
“你覺得什么好就叫什么!”師傅扭頭朝她笑了笑,又幫她滿滿地盛了一碗。
“還是師傅來起吧,小如起的不好聽!”她飛快地喝著碗里的米酒,悄悄地抬眼偷看他,卻見他滿眼寵溺地看著自己,不禁心如鹿撞,更加快地喝。
“叫碧玉丹吧!”
她醉倒的時候聽到師傅似嘆息的聲音,然后感覺被溫暖地抱住,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那一次醒來是在師傅的寢宮。
師傅的寢宮很大,雖然外間看起來華貴奢靡,珠光瑩然,可是里面卻只是簡單的檀木雕紫罌粟花的大床,淡青色的紗帳。
原來是這樣啊,方娘緊了緊眉頭,不由得苦笑。如今自己也歷經情劫,個中滋味卻也通透。對師傅早沒有一絲的埋怨,只有滿滿的懷念和心痛。
若是能夠重新來過,她寧愿那些逝去的人活著。
她嘆了口氣慢慢起身,去房中看看狐奴,重生一直呆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狐奴因為受傷,面色沒了那誘人的紅潤,一張精致的小臉蒼白的,那雙狐媚眼便越發睜不開一樣。
“夫人,我能問您個問題嗎?”重生看方娘進來,忙起身給她搬了張柳木小方凳。
方娘笑了笑,彎腰看了看狐奴,“你隨便問。”
“夫人的給狐奴吃的,可是碧玉丹?”重生問得試探。
方娘頷首,“是。”
“我聽師傅說過,那是救人中的圣藥,若能得一粒,再重的內傷也能治好。”重生笑了笑。
“你想要就說唄,拐彎抹角的,真不羞!”狐奴在床上瞇了瞇眼,朝方娘笑了笑,“姐姐,我師兄一生的志向是治病救人,但是師傅只煉毒,且也從不教我們什么。師兄見你醫術不凡,自然是想跟你學了。”
重生見他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不禁大為赧然,英俊的臉一片通紅,搓著手有點不知所措。
方娘笑了笑,“你們是想學了治病救人,我為何不肯呢?”
“夫人!您--”重生激動地看著她,有點不敢相信,他聽師傅說外面的武林門派,不管是丹藥還是武功,經常都是禁止傳給外人,很多只傳給獨子或者首徒。
“狐奴這兩天傷勢恢復的也不錯,晚上我便開始給你講書,你聰明伶俐,我教了你入門之法,其余的想必你也能融會貫通。”方娘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只溫潤的白玉小瓶,里面是她當初在宮里煉制的碧玉丹,因為宮內藥材多多,她也毫不客氣,沈謐見她喜歡更是極力支持。
否則也不會有這世間難求一粒的丹藥讓她像磕糖豆那般吃。
“我將這碧玉丹的藥方給你,然后贈你三粒,等你學到一定程度,自然可以自行調配。”
重生大喜過望,忙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將藥丸裝進去,然后很寶貝地遞給狐奴,“師弟,你幫我收著。”
狐奴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的倉庫,自己揣著吧!”重生聽他如此說才笑了笑揣進懷里。
這幾日方娘便一邊看書,一邊給重生講解,他天資聰穎,往往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方娘很是欣賞。
藥廬后院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左邊養了雞鴨鵝,后邊是廚房。出去后院便是一片莊稼地,還有片片整齊的菜畦。都是重生整治出來的。
方娘見蘇瑾坐在院子里的樹墩上劈柴火,卻不見了花暝。
“蘇掌柜,可看見花暝去哪里?”
蘇瑾沒有抬頭,手上動作卻是一滯,隨即冷冷道,“我又不是他的下人!”
方娘眉尖一挑也不再和他說話,走出后面,四周山勢連綿,勾連相搭,大樹參天,抬頭白云悠然,陽光如同碎金子一般潑灑下來,很是溫暖。
一條流水淙淙的溪流延伸,方娘沿河而行,蘆葦搖曳處,花暝人青衣獨立。
方娘輕輕地走過去,他似是知道她來卻并不回身,淡淡地說了句,“如果能一生居住在此,倒是神仙也不換了。”
方娘一怔腳下一緩,見他轉過身凝視著她。
她凝眸瞧著他陽光照耀下俊美清雅的臉,如果說跟沈謐相同也只有高挺的鼻梁,抿唇瞥眼間那股冷肅之氣,沈謐黑眸深邃,而花暝卻更加狹長秀美,只是上上下下看不出一絲刀鋒的痕跡。
花暝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突然意識到什么,哼了一聲,轉身面對河水,“你不要妄想了!”
方娘悠悠嘆了口氣,“等狐奴好一點,我想離開這里。”
“你想上京?”花暝瞟了她一眼。
方娘眉梢一凝,淺笑,搖頭道,“不去,我要送婆婆和兒子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安靜地渡過余生。”說著她抬眸看向他,溫柔道,“你會陪我嗎?”
花暝猛地一怔,沒想到方娘突然會有此邀請,看她眉眼帶笑,面色紅潤平和,沒有一絲將死的征兆,大喜道,“你的毒?”
“紫罌粟是世間奇毒,可是我既然能控制了七年,也能控制余下的時日,雖然還有不過半載……”
“你說什么?”花暝突然握住她的肩頭,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方娘搖頭,“你可以不去管那些嗎?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嗎?又何必管……”
“不對,我不止要守你半載,我還要更長,你說我貪心也好,我就是如此,我不要你委屈成全,我要你有足夠的時間說出你的真心話。”花暝凝視著她,堅定地說著。
方娘垂眼,她心有愧疚,不敢看他清澈如泉的眼。
她并不想和他隱居山林,她想進京,但是又怕他不允許會來破壞,這樣利用他,心底一陣陣的內疚自責。
她要去京城,最后的時日去解開自己心中的疑惑。
突然草層中簌簌有聲,隨即一條蛇唦唦地游進水中。
風乍起,河面淺皺,榖紋蕩漾。
“有人來!”花暝心頭一凜,低聲說著抱著方娘退回藥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