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月余之后,方娘留下藥方讓連輕波自行配藥,跟常回蘇瑾一路北上進京。越往北上,天寒地凍,極目之處,天地一片蒼白。
城墻高厚,入城卻覺溫暖,馬車轔轔而行,悄然入內城。
方娘一路極少說話,蘇瑾陪伴左右,照顧她的飲食極盡精細,便是如此,她還是清減了一圈,瘦弱的身體在厚厚的狐裘之下越發單薄。
進城之后蘇瑾也沒打招呼便離開他們,入夜,方娘入住黃大將軍府邸。黃永年是沈謐最得力的大將之一,當年南征北戰,沈謐左黃右蕭,也正是有他們的支持,他才能逼宮成功做了天子。而蕭黃兩家是自太元帝之年便被重用之武將,百年來其棟梁之位無人能撼。
而沈謐也給與他們足夠的信任和寬容,據說這三年來,有幾次皇帝對文馬兩家動了殺機,都是黃永年將軍力排眾議,據理力爭,與皇帝直面相對才保住了他們。方娘奇怪的是,這般地頂撞沈謐怎么會不削減他的兵權,更奇怪的是文馬兩家是沈謐祖父一力扶植起來的,更暗中相助逼宮成功。那些年來從不曾見他們鬧過什么大的意見,更遑論殺機。
方娘微感詫異,為何回京竟然不直接進宮卻入住黃將軍府邸,只是常回立刻進宮稟報。黃永年五十幾歲,魁梧健壯,見到方娘抱拳行了軍禮,然后親自引她去幽靜的偏院。
黃永年與她是老相識,對她一直畢恭畢敬,如今重見份外親切,一點未見隔閡,仿佛這七年只不過是七八天一樣。
寒暄了一下敘敘舊,他便讓自己的夫人黃楊氏親自帶人服侍方娘,又派了幾個親信侍衛保護,自己便退下去。
轉眼幾日過去,沈謐未曾召見方娘,只讓她在黃府呆著說是熟悉適應一下環境。她既沒有近鄉情更怯的緊張,亦沒有多年重逢的喜悅,或者滿腹的委屈。
她心里有一個自己認定的想法,來這里不過是為了證實,就算再怎么懷疑,如果不能證明宮里的那個人,似乎就無法讓自己安心。
每日除了用餐就寢的時候黃楊氏會主動前來伺候,其他時候都不敢隨意打擾,只讓伶俐的丫頭一旁候著,若是方娘需要自行傳喚,免得讓她不舒服。
這日她散步回房,卻見蘇瑾一身繭白錦衣,俊面星眸,負手立于窗前,雙眸黑沉地盯著她。
她提裙步上臺階,四下看了看,“你怎么進來的?”
蘇瑾眼眸凝注她,“我與黃將軍算朋友,幫過他很多忙。再者我幫過你,他感激,知道我是你的朋友,自然不會過問免得你尷尬。”
方娘沉目,“沈謐一直沒見我。不是我不幫忙。”
蘇瑾探究的目光在她雙眸間逡巡,“他給你假的解藥你就想殺了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方娘不理睬他,“我累了,想休息。”說著邁步走進屋內,眼前白影一晃,蘇瑾卻已經站在跟前,伸手來抓她的手腕。
“作甚?”方娘往后退卻根本避不開他的鉗制,手腕瞬間被他握住。
蘇瑾以內力做引試探她體內的毒氣,片刻將她放開,感覺沒事哼道,“你來京城幾日,沈謐既不肯見,也不肯給你雪蓮金丹,你倒是沉得住氣!”
方娘瞄了他一眼,“如今他信佛,正在齋戒期間,見不得佛門之外的人!”
聽到蘇瑾冷哼,她自己也不由得揚了揚眉尖。
七年之后,兀自聽說自然覺得驚詫,可是若每日相處,皇帝于征戰殺戮之后信佛,也沒什么不妥。
蘇瑾眉眼一沉,淡淡道,“我們上京之日到現在,乾坤門多處分堂遭到不明襲擊,似乎是有預謀的行為。”
方娘不禁一驚,“也許是你們行蹤暴露,官府伏兵絞殺?”
蘇瑾搖頭,“武林與官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乾坤門并未襲擊過官府,自然也不至于會如此。”
方娘“哦”了一聲,看了他一眼,“唐沖為了這個去的,想必他知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自然可以打聽一二!”
蘇瑾冷嗤,“他去清水鎮的真正目的本來就是為了打探你的消息,其他的都是幌子。”
方娘沉吟不語。
“蘇瑾,如果宮里的沈謐真的是假的,你還愿意冒險?”方娘提出她心中的疑慮,雖然討厭他,但是畢竟是碧影閣的舊人。
“不管真假,都將他當真的殺掉,況且真的在哪里誰知道?我只要皇帝死,不管他是誰!”
方娘微微蹙眉,思量著蘇瑾話中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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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比之幾年前更加富庶繁華,隨處能見到從前各國的商人在太平大道上來來往往,對于皇家來說亡國是莫大的痛苦。可是對于一些閉塞羸弱的小國來說,大周的占領帶給他們蓬勃的生機,反而讓百姓更加安居樂業。
如今薛家一手掌握著行商司,官商和私商競爭激烈,貨品越來越精美品性更是極好而且價格又不會太高,令百姓們笑口常開。
黃楊氏陪著方娘乘青帷紫簾軿車,沿著商鋪林立的大道一路逛去,不時地下去店鋪挑選女子喜愛的物件。
雖然官家夫人都有官商定量發放首飾,但是很多人還是喜歡自己四處去看,因為私商經常會做出更加富有生活清新之氣的首飾,和官商的大氣華貴相得益彰。
方娘盛情難卻只在珍寶軒挑了幾只鎏金花鈿珠釵。
黃楊氏在一邊挑挑揀揀,甚是喜愛,方娘只走來走去對于要在頭上插那么多金銀珠翠覺得難過,她自己除了必須的發簪極少加發飾。
突然看到一只鏤雕煙柳梅花的墨玉簪不禁眼前一亮,忙抓在手里,觸手溫膩并不會冰。
想起花暝平日總是一根青色絲帶或者金銀發冠從未用過發簪,雖然冬日極少用玉,可是這個溫溫的應當會適合他。
“姑娘,看中了就多挑幾樣!”黃楊氏見她嘴角微微翹起,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方娘驀地臉上一紅,讓她自己再挑挑,自己在門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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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一抬頭看到一人身材修長,黛青色衣袍,在來往人群中瀟灑倜儻卓爾不群。方娘心頭一緊,忙跟上去,再定睛一看卻又不見。心下著急,快步跑過去,那人總是時現時隱,追過了兩條街便徹底看不到他。
方娘用力地握著手里的墨玉發簪,站在擁擠的街頭倍感酸涼,四面八方都不見。當他觸手可及,覺得煩。當他轉身消失,比那煩百倍的痛襲上來那種滋味只有自己會懂。
當年可以狠心離開,如今卻已經沒了勇氣再次推開。可是他卻不見,不見……
曾經堅強如玉,落地之時也不過是脆弱如卵。
她用力地咬著唇,眼中有淚,拖著步子慢慢地往前走,不知道想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歸宿。
師傅死了,密宮消失了。
她只剩下沈謐,可是多年前她自己狠心離開,讓自己一無所有。
“花暝……”她嘴唇喏喏,低聲呼喚他的名字。
突然感覺四下里很多人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一陣羞窘立刻提裙子快走,想躲開眾人好奇的目光。
一條小巷子里,梧桐枝椏光禿禿地瑟縮著,一人悠哉地坐在樹杈上,抿著唇卻挑了眼,微翹著眼角睨她。
方娘恨極,手一揚,便將玉簪當做武器朝他擲去。
花暝伸指夾住看了眼笑著揣進懷里,翩然落在她跟前,薄唇微啟,似笑非笑道,“如今你也肯為我急上一急,我為你吃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了!”
“你!”方娘嗔怒,轉身便走,用力身子卻不動,手被他緊緊地握住。
“你放開!”方娘回頭瞪他,卻見他鳳眸含笑,深深地凝注她,溫情款款,頓時讓她一顆心“嘩”地軟成一汪水。
“你要是敢跟蘇瑾去過什么狗屁日子,天涯海角我也要殺了他。”他突然狠狠地說著,唇角抿出森寒一彎。
方娘突然一笑,“乾坤門那幾處分堂是你襲擊的?”
花暝手臂一伸,將她勾進懷里,轉身往巷子里走,“自然,如果我不發怒,你們都以為我生來好欺負!”
方娘心頭愧疚,用力地握了他的手,顫聲道,“花暝,你,你沒有受傷吧!”當日她明明看著他掉落懸崖。
他凝眸瞧她,見她滿眼的關切心下喜悅,修長的手指微微挑起她的下頜,淺笑道,“便有一分內力,也不會摔死我,何況你不在我懷里,我怎么舍得死!”
方娘面上一熱,嗔了他一眼,“沒正經!”
花暝放聲朗笑,“早知道掉一次崖,你會對我好,從前就該拉著你去跳!”
“你!”方娘氣怒,推開他轉身就要走。
驀地腰上一緊,被人用力地勾進懷里,后腦被扣住眼前一片昏暗,頭暈目眩中只能感覺他涼薄的唇用力地吻著她的,瞬即滾熱。他輕輕地咬著她的唇,伸出舌尖細細地刷著她的齒列,在她微啟一線的時候長驅直入,吻得激烈而深情。
突然方娘渾身越發滾燙,仿若要燃燒一般,她,她竟然忘記這是在外面,不是在房間里,雖然是條巷子,可是也難保……
越發窘迫,她扭動著身體想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花暝卻不管不顧地用力地抱著她,不肯她掙脫。
“花暝,你,你想讓全京城的人來看嗎?”方娘急促地喘息,聲音發顫。
花暝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甜美的唇,眼梢一瞥,果然大道上站在很多人笑嘻嘻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
他冷眼殺過去,那些人頓覺陰風陣陣,立刻一哄而散。
“跟我來!”花暝拉著她的手往巷子里飛跑。
方娘被他帶著不由自主,只覺得裙裾飛揚,狐裘欲飛,一顆心似乎越來越輕,沒了那些痛苦和堅持的東西,只愿意這樣一直下去,沒有終點。
他肯為她放棄那么多,她也愿意放下芥蒂。
花暝拉著她跑進一戶大院,門口幾個老漢在曬太陽聊天,幾個老婆婆一邊納鞋底一邊家長里短。陽光照著他們渾濁的眼睛卻異常明亮。
他們一陣風似得閃進去,聽得一位老婆婆驚訝,“起風了,莫不是要下雪!”
方娘抿唇輕笑,轉眼間便進了一座小院,里面曬著厚厚的棉被。
“你住在這里?”方娘好奇地看了看。
花暝只是看著她笑,“你愿不愿意隨我離開,以后我們也住這樣的大院子?有很多鄰居你不會寂寞,關鍵是有我!”他笑著去吻她。
方娘微微低頭躲開他的索吻,臉頰羞紅地看他,“你不害臊!”
花暝笑吟吟地看著她,伸指輕輕地擦著她的唇,頓覺身體發緊,忙改為描畫她纖長的眉毛,水靈的眼睛。
擦著擦著便忍不住勾她的肩,俯首吻她的唇。
“方娘,這樣就好,不管過去是什么,我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他糾纏著她的唇,纏綿低語。
本來白日做這樣的事情,羞窘不已,如今他聲聲低喚,柔情密密,讓她漸漸只覺得恍若夢里,自己也這樣毫無保留地訴說愛意。
她用力地回抱他,回應他的熱情,胸口起起伏伏,在他的施舍下急促的喘息。她略帶□□的嬌喘讓他越發激情澎湃,細密地吻自她唇上纏綿,吻上她的眼、臉頰、鬢發、頸項,讓她沒了一絲力氣只能緊緊地靠在他胸膛上急促的喘息。
突然一陣陰風刷過來,花暝身體一僵,抱著方娘躲開,方娘不明所以,水眸微瞇,紅唇被吸吮的越發飽滿水潤。
“蘇瑾,我還沒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花暝將方娘護在身后,冷眼釘向房檐一身白衣臉色陰沉的蘇瑾。
方娘臉頰噴火似地燙,大聲道,“你們不要打了,蘇瑾你要是想我合作,就立刻離開這里。”
蘇瑾冷哼,“只怕你比我想離開吧。”
方娘用力地咬著唇。
“我打聽到消息,師傅,可能沒死!”蘇瑾挑眉冷眼地看著她。
方娘一驚隨即欣喜,急忙問道,“在哪里?”
“宮里!”蘇瑾說得輕描淡畫一般。
方娘眉梢一挑看向花暝,他緊抿著唇,冷冷地瞪著蘇瑾,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一樣。不禁握住他的手,讓他放松。
“你還是想進宮?”花暝挑眉,頗為受傷地看著她。
“花暝,你等我,好不好?”她朝他笑。
蘇瑾哼了一聲,“她不進宮,怎么去拿雪蓮金丹?”
花暝眉頭一蹙,“還是我去!”
“不行!”方娘立刻打斷他,“你還是呆在這里。”隨即想起黃楊氏,不禁“啊”了一聲,“黃夫人肯定急瘋了,我得趕緊回去。”
蘇瑾譏笑,“我正是受她托付來找你的。”
方娘瞪了他一眼,“你可以離開了嗎?我馬上就回去!”然后拉著花暝走去庭院一角。
花暝皺著眉頭,微微嘟著嘴,想是受氣的孩子一般。
方娘看得心軟,卻知道不能讓他懷疑自己認為他是沈謐,否則他定然又鬧脾氣。
“你在這里等我,我會來看你,了了這里的事情,我們就遠走高飛。記得,不許隨意進宮。雪蓮金丹你根本找不到的。”
花暝不悅地勾著唇角,鳳眸生寒。
方娘踮起腳尖吻他的唇,卻被他猛地扣住,狠狠地吻了回來。半晌,她推開他,抿著唇笑了笑,臉頰紅得如西天的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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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黃楊氏那里,她一句話都沒問,就當作方娘去散了散心,再三謝了蘇瑾,邀請他上門喝茶,蘇瑾冷冷地瞥了方娘一眼卻告辭離開。
方娘也不解釋,竭力地裝作若無其事,但是紅透的耳珠卻讓黃楊氏嘆了口氣。一直回到府里,都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