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賀魯讓舞女們解開綁縛惜蕊的皮鞭,但是他卻不能松手。他不能讓惜蕊跑了,因為那會生出很多變數(shù)。萬一她跑出去,跟大唐的守備軍接觸,賀魯不確定她會怎么做。賀魯覺得,既然瑩啟能在王衡身邊做間諜,那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也很難分辨。
總之二人之間失去了起碼的信任。
回到客棧,賀魯將惜蕊扔進(jìn)他旁邊的一個房間,對她說:“你就老實兒在這呆著!若敢跑出去,被我抓住,我讓你好看!“
賀魯也沒說水和食物會按時送來,也沒說什么時候會把她放出去。他現(xiàn)在對她的待遇還不及對塔吉古麗這個隸移涅的舞女。
惜蕊坐在地上,雙手扯著衣襟往胸前堆。她并不是冷,而是出于恐懼而做出一種自我保護(hù)的姿態(tài)。這恐懼不是害怕洪水猛獸的那種,而是現(xiàn)實與她的想象根本大不相同所導(dǎo)致的絕望。她無數(shù)次在腦子里想象的,還是賀魯與她兒時在一起嬉笑打鬧的場景。她留戀的是少小時的情誼,而他如今卻變得陌生而殘忍。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孩童和少年,不再只需要玩伴。他想要贏,想要得到玄通寶劍,想要統(tǒng)一西域,想讓王衡萬劫不復(fù)。可是這一切他都實現(xiàn)不了,反而被封印在一座詭異的古堡內(nèi),與一些什么也不是的舞女困在一處。他想要的,瑩啟再給不了他。他的胃口是那么大,再裝不下一個小小的瑩啟。
她耳邊回響起王衡對她說過的話:“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間未必有多么復(fù)雜的情事,可能只是后人的穿鑿附會。但是這詩里面的意思卻很發(fā)人深省。今天還在一處相聚,明天便像溝頭的流水一樣,你向東流,我向西去。人與人之間,或者說夫妻之間,何嘗不會遭遇這種局面。”
她如今明白,王衡早就知道她是奸細(xì)。當(dāng)時說這番話,也是有所指代和比興。不管是她和王衡,還是她與賀魯,都像這四行詩一樣,面臨著生離死別的抉擇。
王衡請李俊德就在他府上住些時日,李俊德便搬過來。他對母親也是每日殷勤探看。老太太雖然不喜歡靜楓,卻心疼兒子。王衡當(dāng)世俊杰,氣度非凡,老太太又愛兒子。所以王衡哄她一些時候,她也便不再堅持讓靜楓回府,也不管兒子如何安排她,都隨他去了。
王衡與李俊德商議,想請褚遂良大人與刑部尚書劉仁軌通融,讓他和李績大人一起到大牢看望程咬金。李俊德與王衡同去,褚遂良說:“這個好辦,我與劉仁軌熟絡(luò),有私交,你們?nèi)ヌ酵虒④姡噬弦膊恢劣诠肿铩!?/p>
然后褚遂良又問王衡:“王將軍,我前日去過水云觀,看見紫云道人,還有尊夫人李靜楓將軍。我問李將軍怎么會在水云觀,她只說她身體不適,過去休養(yǎng)。但是我有些不解,即便休養(yǎng),在將軍府里豈不更養(yǎng)尊處優(yōu)些。而且我看她臉上似有愁容,不太高興的樣子。是不是你又惹她生氣啦?”
王衡說:“唉,此事一言難盡。我與她之間,長久以來,誤會太深,我傷她傷得也很深。她要求去那里,我沒有什么其他辦法能讓她高興,就只有達(dá)成她的心愿。”
褚遂良說:“你們之間能為何事?莫非是因你已經(jīng)故去的小夫人,惜蕊?還是你又要納妾?女人若對你不理不睬,無非因為一個妒字。李將軍雖然是女中豪杰,我覺得也不能免俗。”
王衡說:“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說實話,我很想讓她陪伴左右,我心中也有她。就是不知她到底為何一直和我都不交心。”
褚遂良笑說:“王將軍帶兵打仗英明神武,遇到男女情愛之事,就不解風(fēng)情了。女人是需要哄的。”
王衡說:“其實紫云道人也如是說。那我該怎么哄呢?”
褚遂良說:“那就要靠王將軍自己動腦筋想一想,她到底喜歡什么,心里到底有什么心結(jié)解不開。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心結(jié)解開,夫妻之間才能坦誠相見,撥開云霧見晴天。”
王衡點點頭,若有所思。
褚遂良于是和王衡一起去找李績,又與李績一起去刑部尚書劉仁軌府中通融。劉仁軌說:“此事好辦,一切皆交由我來處理。今日下午就可以見到人。”
王衡和李績大喜,對劉仁軌連連稱謝。
李績身著襕衫,是圓領(lǐng)袍衫,頭戴幞頭烏紗帽,一副文官打扮。而王衡也未像在西域戰(zhàn)場那樣帶武將的頭盔。相反,他同李績一樣,戴著幞頭,身著鷩冕,冕有八旒。青衣纁裳,繡有七章紋,銀裝劍。他們進(jìn)入大牢,看見程咬金,老將軍在牢內(nèi)坐定,看著欄桿外的李績和王衡,問:“你們怎么才來?什么時候把我弄出去?”
李績聽程咬金如此說話,感覺他一點事都沒有,所以忍不住笑起來。然后又板著臉說:“老程,我讓你到西域之后多聽少卿賢侄的,可是你根本不放在心上。現(xiàn)在惹出事,你叫我們怎么辦?想營救你又講不出道理來。”
程咬金說:“你這個徐茂公,是少卿侄兒親口答應(yīng)我不會對皇上說我的壞話。他如今食言,弄得我如此狼狽。他根本不講信用,你卻總是向著他說話。”
王衡忙抱拳作揖,對程咬金說:“老將軍受苦,我心實不能忍。但是你一回來就被抓住,下了大獄,這件事確實不是我所為。”
程咬金問:“那又是誰干的?想必平日與我有仇,才會如此心急火燎地想置我于死地。”
王衡說:“具體是誰,我不便言說。但是死地不至于。明日早朝,皇上會提及你的案子。我與各位大人一定會為你求情,力保你不受大的懲罰。”
程咬金問:“大的懲罰沒有,小的不還是有嗎?”
王衡心想,這個程老將軍,虧得他做了一輩子武將,連追責(zé)二字都不懂得。也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
李績說:“老程,你犯下大錯,還想什么責(zé)任都不承擔(dān),還想無債一身輕?我告訴你,我們只能保你從此歸隱田園,告老還鄉(xiāng)。其他不能保。”
程咬金說:“告老懷鄉(xiāng)好啊,我正好不想干了。”
王衡心想,程老將軍啊,告老之后你就沒有俸祿了。
第二日早朝,皇帝宣布程咬金和吳王恪殺降取財?shù)陌缸印M鹾庵溃L孫無忌一定會施加壓力,讓程咬金騰出位子。果不其然,長孫無忌說:“皇上,程咬金和吳王恪在未向朝廷稟告的情況下,擅自屠殺社爾部落的平民,觸犯刑罰,罪大惡極。不處置恐不足以起到震懾的作用。”
李績言道:“程咬金和吳王恪殺害社爾平民,的確不對,但也是有原因的。社爾人的首領(lǐng)是阿史那賀魯與阿史那思摩的親信。社爾平民也大多有武裝。他們信奉薩滿,與裕固人勾結(jié),用毒氣毒害邊境的官兵和老百姓。發(fā)生戰(zhàn)事,難免會有死傷。望皇上看在程咬金是凌煙閣功臣之一,而且年事已高,對他免于刑罰,只遣他告老還鄉(xiāng)。”
長孫無忌說:“自古之殺降將領(lǐng),如白起、項羽等人,皆不得被尊奉為武圣人,就是因為殺降殘暴不仁。如今程咬金犯下大錯,死罪縱然可免,活罪屬實難饒。”
王衡言道:“長孫大人說得有理。但如今不是遴選武圣人,而是定案子。程老將軍曾參加過玄武門之變,為我大唐開國立下汗馬功勞。若因為社爾人一案而對他施加刑罰,會讓天下人以為我大唐虧待功臣。”
長孫無忌說:“王將軍,若論玄武門之變,太宗皇帝欽定的第一大功臣原是在下。程咬金也只是跟隨而已。這次社爾人的事,就連王將軍你也不能完全脫離干系。你起碼有監(jiān)督和規(guī)勸不力之責(zé)。既然你是有責(zé)任之人,又如何反替程咬金開脫呢?”
王衡言道:“下官之責(zé)我自會承擔(dān)。但是程老將軍之事,下官也和李績大人一樣,認(rèn)為只要遣送回鄉(xiāng)里即可。告老還鄉(xiāng),不再享受朝廷俸祿,對程咬金一大家子人來說,罪責(zé)已經(jīng)夠重。”
皇上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辯,打斷他們的話,說:“不要再說下去了。對程咬金之事,朕也反復(fù)思量過。我大唐對西域各部,北方的燕然,還是東邊的高麗,都不曾施加殘暴不仁之術(shù),更何況是對忠心耿耿保家衛(wèi)國的老臣。程咬金雖然犯下大錯,但是已經(jīng)老邁,朕決定對他免于處罰,并依李愛卿和王愛卿之言,遣他告老還鄉(xiāng)。”
長孫無忌用眼斜睨著王衡和李績。不過現(xiàn)在他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他給皇帝施加壓力,讓他對程咬金給予處罰,也是為了能達(dá)到逼迫程咬金不得不讓位的效果。他知道皇帝如今翅膀長硬了,最不服的就是他長孫無忌。能把程咬金搞下去,他才能把自己的位置暫時穩(wěn)住。
另外還有吳王恪。只聽皇帝說:“至于吳王恪,他慫恿程咬金對社爾人殺降取財,導(dǎo)致邊境局面緊張,有引起民變和激起西域各部聯(lián)合起來反抗的危險,招致邊境駐軍將官們的不滿。再則他行為乖張跋扈,毫無建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今朕特宣布,削去他藩王的稱號,罰三年俸祿,閉門思過。知道自己過錯在那里,再來找朕親自認(rèn)錯。”
吳王恪已被從獄中放出,就在朝堂之上。他跪地叫屈:“皇上,臣弟冤枉,冤枉啊。”
皇帝說:“將他拉下去。”
左右便把連連喊冤的吳王恪拖下朝堂。
王衡也想到過皇帝會對吳王恪下手。但是當(dāng)這一刻到來之際,他與吳王恪之間的梁子也就結(jié)得更深。
王衡又向皇帝稟告這次戰(zhàn)役頗有戰(zhàn)功的紫云道人和純陽真人的事跡。皇帝聽罷,便要封賞。王衡與皇帝言說,二人是修道之人,不會接受官爵,唯愿將京城郊外水云觀進(jìn)行修繕,以利修道講經(jīng),勸民為善,教化眾生,達(dá)成儒家道統(tǒng)。另外再加賞賜最宜。皇帝應(yīng)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