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能受胯下之辱,王衡也受得。海榮這種跳蚤還不足以讓他真的動怒。
換句話說,皮肉身心之苦,都尚可忍受。但靜楓被傷之痛,才真的不能釋懷。
靜楓又拖過一天沒去拜見李績大人,誰想李績將他答應靜楓的話放在了心上,派人給她送信,要接她去刑部見一見王衡。靜楓悲喜交加,想抱著云昭同去,可云昭還在將軍府上,由徐氏照看,若她把孩子抱來,恐怕老太太和徐氏詢問,再引出王衡這次出的事,便不好。而且一看天將要下雨,更不適合帶著孩子去。李俊德說:“妹妹,還是不要帶云昭了。”
靜楓點點頭,與哥哥一同備好車輦,坐在車里,李績大人派來的家丁則一路跟著轎子。
來到刑部,靜楓掀開轎簾,看見李績大人就在門口。她真不知該如何感謝茂公。她與李俊德一同下轎,發現薛禮將軍也在。她便對著二人施禮。李績說:“靜楓將軍,王將軍就在院內,他是不能進室內的,已經在外面多日了。你只能在欄桿的這一側看看他。如果要近前相見,恐怕還要與獄卒交代清楚。”
靜楓謝過李績,又與薛禮將軍打過招呼。她便想帶著哥哥李俊德一同進入,但被薛仁貴阻攔,說:“靜楓將軍,只你一人可入得。”
靜楓便讓哥哥李俊德在外等候。此時天上已飄下小雨,淅淅瀝瀝,李俊德忙命隨從把轎子里帶來的傘拿出來。李績大人和薛禮將軍便告辭回府,只有李俊德在外面等候妹妹李靜楓。
靜楓走進來,看見眼前橫著長長的欄桿,都是比碗口略細的原木搭成。她遠遠地看見王衡坐在雨里,渾身都被淋濕。她心中心疼,眼里含著淚。
獄卒久聞王衡的大名,又知他不日便會出獄,所以對他很善待,請他到旁邊的亭子里避雨,還給他撐傘,可是他都拒絕了。
雨簾在他和李靜楓之間織起一道細密的簾幕,隔絕了兩個人的面龐。都說嘴巴是聽腦子的,可身體卻聽從心的指揮。心里有沒有一個人,身體最誠實。當見到自己喜歡的人,只要看一眼便會笑出來。即便不笑,心中也會美滋滋,女人還會面紅耳赤,變得很羞澀。
可是如今靜楓卻不知該如何定位她對王衡的感情。
這時他不經意間往她這個方向一看,朦朧之中隔著雨絲,似乎看見她,眼中便充滿復雜的情緒。是擔心?是不確定?是疑慮?好像都不是,又好像是很長時間未見的一個故交,已經忘記彼此長什么樣子,就這樣呆呆地凝望許久。他突然有一個想法,一種沖動,就是讓獄卒幫他解開手上和腿上的鎖鏈,讓他隔著欄桿看看她也好。他抬起手看看鐵鏈,由于雨水和陽光的共同侵蝕,已經變黑,有的地方還生出鐵銹。他的心隱隱作痛,因為他的身體其實一直也都在傷痛的陣發當中煎熬。只不過身體上的折磨還不及他對靜楓的思念來得更讓他身心疲憊。在這一刻,當彼此四目相對之時,他心頭和身體上的傷痛才愈發顯得格外強烈。
天上的雨是淚?如果是,它正好可以掩蓋人由于流淚而模糊的視線。一個情字有時只是一瞬間,所以免不了讓人質疑它的真相。此刻的真相未必是彼時的真理。由于帶著不確定,便讓復雜的所思所想有了東躲XZ的場地,讓話語變得哽噎吞吐,讓真心變得無所適從。
獄卒這時看見靜楓,問王衡:“王將軍,那邊是您的家人吧?”
王衡問:“你能幫我把她領進來嗎?”
獄卒將靜楓帶進來。
眼淚就要干涸,天上人間風雨晦暝的景象卻昭示著人心的寥落和距離。靜楓走到王衡身邊,蹲下來問:“將軍,獄卒給你撐傘,你為什么不接受呢?”千言萬語在心頭,卻只說出這樣一句。這里面有嗔怪又有擔心。但是她真的不太明白王衡為什么不讓獄卒給他打傘。她奇怪地問:“將軍,你就這樣淋著雨,有多久了?天天如此?你是要鳳凰涅槃嗎?”她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諷刺,而是真的很好奇。因為王衡的玄通寶劍還是有能力召回綠度母的。王衡聽了心想,傻女人,那邊盯梢的人就在,我一打傘皇帝就知道我犯規了。他失笑道:“我涅什么盤?這里隨時有人盯著,我避雨就是抗旨。我總不能讓這十來天的忍耐打水漂吧?”
其實靜楓一直是在哭著的,只不過被雨水隔開,也看不清她腫著的眼,也看不見她流淚的面容。可是她不得不破涕為笑。原來說不出的話彼此都是明白的,心與心的距離也是可以再次拉進的。
賀魯不能久住古堡,因為這樣他的部眾和騎兵兵團也找不到他。好在他從古堡內外出入自由。他有一個據點是在邪羅斯川,此地水草茂密,遠處則是冰川陡峭、奇峰突兀的雪山。他領著塔吉古麗和舞女們來到這里,聚攏部眾,沒想到前些天竟然收到達度他們回來的消息。隸移涅和烏質勒回來之后,同達度一起找到賀魯,先拜見賀魯,然后回歸各自的領地休養。如今咽城和鷹娑川已經是唐朝的領土,可西突厥的地盤還是十分廣大。賀魯看過哥哥思摩給他寫的勸降書,他見哥哥沒事,便疑心是大唐留在長安的人質,是為了束縛和威脅他賀魯而使用的計策。他根本不會投降,因為準備了這么多年的西域領地之爭,他不會輕易放棄。
他并未帶著惜蕊出來。
這日他與達度、烏質勒和隸移涅相聚,在邪羅斯川的牙帳中飲宴,看塔吉古麗她們跳賽乃姆舞和薩瑪舞。烏質勒說:“沒想到大唐的國君居然如此輕易就把我們幾個放回來。我們何不在此地舉行更盛大的慶祝?”
賀魯說:“我有一個好地方,可以帶你們去。”
烏質勒忙問是什么地方。賀魯便告訴他們那個古堡中的奇異世界。于是四人命人牽著馬匹,他們則坐著馬車,來到古堡之外,只見古堡猶如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隸移涅問:“大汗,這里面果真像你講的那么奇異?”
賀魯回答:“你們隨我進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四人帶著一些隨從進入古堡,果然內里是一派奇幻景象。即不是長安,也不是西域,而是嶺南之風光。烏質勒說:“大唐的領地山水絕佳,日后如果都成為大汗的,那我們也可以跟著吃喝玩樂。”
說完幾個人大笑。他們來到街路上,四處隨便拿物件和吃食,店鋪里的男女老少都被嚇得四處逃散。隸移涅還喜歡抓滿街的小姑娘小媳婦。把街路搞得一片狼藉之后,賀魯帶著他們進入那家客棧。他借著酒勁,想起惜蕊還在這里。塔吉古麗沒來,但惜蕊尚在。他醉醺醺地對店小二說:“把那個地下室里關著的女人給我帶上來。”
惜蕊的確還是在地下室,她不想逃走,也不知該去哪里。她寧愿在這里思前想后,想一想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是不該充當西突厥的間諜?不該與王衡做夫妻?不該與靜楓針鋒相對?不該回來找賀魯?
似乎一切全部都錯了。可是若將錯就錯,她還有出路嗎?
即便她自己給自己出路,賀魯也不會讓她走。店小二打開吱吱呀呀的門,惜蕊一轉身,問:“誰?”
店小二說:“姑娘,樓上的客官有請。”
她問:“哪位客官?”
店小二說:“就是那日把你關在這里的那個西突厥人。”
她知道賀魯來了,可是現在她真的很怕賀魯。他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牧馬少年。現在的他像一頭野獸,對她而言只是一種威脅。
她還是跟著店小二來到賀魯的房間。賀魯讓店小二回去,然后關上門。當他一步一步逼近她,她絲毫都感覺不到這是她一直以來認識的那個人。相反,他是一個陌生人,眼神是那么暴力,仿佛她只是他的獵物。他上前來抱惜蕊,惜蕊本能地躲避,將凳子碰倒,差一點絆住賀魯。賀魯在她逃跑的過程當中,不費吹灰之力就一把薅住她的衣服,把她拉過來,惡狠狠地問她:“你跑什么?嗯?”
他的聲音真是太大,惜蕊本能地涌起戒備心和敵意,卻還是說:“我,我沒跑呀。”
賀魯抬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在惜蕊的臉上,火辣辣地疼。惜蕊被他打倒在地,想爬起來但又很難。賀魯上前又一把抓起她,將她逼到墻角,然后從牙縫里擠出一連串的問話:“你跑什么?你怕我?你怕不怕王衡?嗯?如果是他抱你你就不會跑對不對?”
惜蕊說:“賀魯,你,你反眼不識,喜怒無常!”
然后她趁著賀魯還沒再逼問她的當兒,蹲在墻角的地上,開始嚎啕大哭。
她無法再說賀魯什么,因為賀魯也的確問得不是一點根據沒有。他們之間的事情是該有個明確的溝通,可是溝通完了又怎樣呢?賀魯不會放過她。相反,他會一直把她留在身邊,然后折磨她,然后利用她,然后利用一輩子。
這即簡單又復雜。這對賀魯本來應該很簡單,可是賀魯自己把這個問題搞得更加的復雜化。他還沒徹底壞透所以他才更扭曲。
這可能是惜蕊一生無法逃脫的圈套,她淪為反復無常性格暴躁的賀魯的出氣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