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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跑堂的在吆喝,有醉漢從酒樓里穿過。望歸樓的生意格外好,天未近黃昏,里里外外已擾攘一片。舒棠抱著酒,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但凡撞著人了,便彎身賠個禮。
    不施妝容的樣子,老老實實的語氣。闊別兩載有余,她依舊是那個舒家小棠。
    但是,哪里不一樣了呢?
    云沉雅站得遠,瞧不太真切。可他看得久了,樓里喧囂便盡數化去,人來人往似也靜默,只有一紅裙姑娘,恍若分花拂柳而來。
    舒棠進了樓里,四處不見曹升,正納悶,忽聞二樓上一聲叫喚:“小掌柜――”
    舒棠抬頭一瞧,連忙應答一聲:“曹大哥。”便往樓梯口擠去。還沒擠到,她心里忽地動了動,驀然回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四方桌旁,有個錦衣公子怔怔地立著,看著她。
    眼風相接,舒棠一愣,那錦衣公子也是一愣。須臾,舒棠朝他點點頭。錦衣公子又怔了一下,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舒家小棠上二樓結銀子去了。云沉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愣然坐下。揚開折扇來扇風,又合上。端起茶盞來飲茶,再放下。最后持了酒杯,連飲了好幾口。甘冽酒味縈繞在舌尖,云尾巴狼走了神,唇角慢慢浮起一枚笑。
    桌上三人,除了司空幸,另兩人均被云沉雅這陣仗驚住。司徒雪沉得住性子,白貴卻不然,吞了兩把口水,就往司空幸身旁湊:“大公子這是……魔障了?”
    其實重遇舒棠,司空幸心里也高興。然而他對云尾巴狼有積怨,白貴問起這話,他便不愿幫云沉雅解釋。瞟了尾巴狼一眼,司空幸咳了兩聲,道:“不知少爺如何看待這樁事?”
    云沉雅又抿了口酒。面帶春風,唇角含笑,思緒翻上跟斗云,一飄飄了十萬八千里,壓根就聽不見司空幸說什么。
    白貴被尾巴狼臉上的小春風兒一吹,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司徒雪以為白貴在想正經事,便接過他的話頭,說:“老先生也以為方才那姑娘可疑?”
    豈料白貴這會兒卻掛出一臉曖昧的笑:“嗯,忒可疑。”
    白貴是個太醫,曾又在司天監供過事,醫術雜術邪門歪道都懂一點。他見司徒雪不解,便解釋道:“離宮前,老奴曾為大公子卜過一卦。卦象上說,公子今年,紅鸞星必會大動。”
    “紅鸞星主姻緣,可大公子的妻房玄虛,且……”他壓低聲音,對司空司徒兩人小聲道:“且上一個去世才不足三年,按理是不可能有此卦的。更何況,大公子,呃,年幼時時荒唐了點,但長大后還算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我本以為是自己的卦出了錯,可照今天的情形看來――”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照今天的情形看?”
    白貴正說到興頭上,沒注意那聲音的源頭。被這么一問,他興致勃勃地繼續:“照今天的情形看,原來大公子喜好這一口啊。”
    聲音又道:“哪一口?”
    白貴“嘖嘖”兩聲:“剛剛那買酒姑娘一來,你瞧他這副丟了魂兒的模樣。說好聽的,他喜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難聽的,就是市井間土里土氣的民間姑娘啊。也難怪公子從前沒遇過入得眼的。倒也是,宮里的姑娘,美則美矣,都太雕琢了些……”
    事實證明,背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屬不智;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乃愚蠢;然而,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還以為他聽不見,那可真是二了。
    此話出,桌上就靜默了。過了一會兒,司徒雪垂眸斟茶去了,司空幸咳了兩聲,就閉眼冥想起來。白貴忽覺背心一陣惡寒。他慢慢偏過頭,正對上云沉雅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被驚嚇,直接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大、大公子……您回神兒啦?”
    云沉雅挑起折扇,轉了幾圈,直接往桌上“啪”得一炸,淡淡道:“我卻不知你一路南下,原來心思全用在這種地方了?”
    有這么個傳聞,大瑛皇城根下婦孺皆知,說是瑛朝大皇子,出了名的笑面虎。不怒則已,一旦發怒,五里外的湖水都結冰。
    白貴驚得一抖,則差沒下跪磕頭。
    這時,卻是一旁靜坐的司空幸為他解了圍:“方才那姑娘名喚舒棠,是……是大公子曾在南俊的舊識。”
    聽了這話,白貴和司空幸都愣住。
    司空幸看了眼云沉雅,又添了句:“民間姑娘,自是及不上官家小姐錦衣玉食,但也稱不上土氣。屬下以為,方才小棠姑娘的打扮,咳咳,還是不錯的。”
    “是不錯。”司徒雪臉上仍沒什么表情,將話頭接了去:“白裳紅裙,大方得體,唯有一點甚是可疑。”她說著,又看向云沉雅,等他做決斷。
    云尾巴狼默了一陣子,端起酒杯道:“嗯,是她手里的那壺酒。”
    她手里的酒壇子,上面粘著四方紅紙,紅紙正中間書了一個“棠”字,是沉棠酒。
    司徒雪點頭:“不僅如此,屬下方才還聽曹升喚她小掌柜。想必沉棠酒的釀酒人,就是她。”
    云沉雅微一沉吟,轉頭看向司空幸與白貴:“你們怎么說?”
    白貴道:“既然大公子與舒棠姑娘是舊識,不如……”
    “不可。”未等他說完,云沉雅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垂下眸子,沉默須臾,道:“我們此行,暫不可以真面目見人。”
    司徒雪道:“為何?”
    云尾巴狼臉上神色莫測。司空幸想了想,便解釋道:“若是打草驚蛇,豈非功虧一簣?”
    “可是……”司徒雪還欲說什么,卻被云尾巴狼將話頭截住。
    云沉雅道:“若此刻便以真面目示人,貿貿然行事,以后怕會舉步維艱。”
    桌上四人又陷入沉默。過了一陣,司徒雪說:“那便依照大公子的意思,我們四人用化名,以做酒水生意的名目,先與這舒棠接近,一步一步行事。大公子以為如何?”
    其實也只有這個法子了。云沉雅聽了此言,端著酒杯的手不禁一頓,酒水傾出兩滴。他愣了愣,好半天才應了句:“好。”
    少時,舒棠跟曹升下了樓來。她手里仍抱著酒壇子。曹升伸手指了指,她的目光便順著看向云尾巴狼這一桌。曹升是中間人,待走近了,便熱情地給兩人做引薦。說云曄云大少,是自大瑛來的商人,做酒水生意的,如今想要倒賣些沉棠酒。
    說罷這話,曹升又對云尾巴狼道:“云公子,俺也是做生意的,俺知道為商嘛,圖的就是一個字,利。不過您別嫌俺嘮叨,俺也得多說一句。這小掌柜,可是個老實人。您與她做生意,還望多照顧她一些。”
    云沉雅聽罷這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不禁落在舒棠身上。
    舒棠抱著酒,朝云沉雅躬了躬身,算是招呼。她道:“云……云公子,我聽說你要買這酒水?”
    云沉雅沉默一陣,卻問:“你怎么,做起酒水生意了?”
    這話徹底跑了題。在場幾人聽了,都愣了愣。白貴正喝茶,猛地一嗆,咳了兩聲連忙打圓場:“我家少爺的意思是,姑娘你年紀輕輕,怎么會出來跑生意?”
    舒家小棠想了想,便老實道:“我家開小客棧,從前也做酒水生意。我爹爹年紀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便替他出來跑生意了。”
    另一邊,曹升又笑著添了句:“小掌柜忒謙遜了。云公子,您可別小瞧了她。自打小掌柜接了這酒水生意,打點得井井有條不說,口碑也極好。那進賬可比前幾年好多了,是吧?”
    舒家小棠尷尬道:“沒、沒怎么好。”
    云尾巴狼聽說她將生意打點得不錯,唇角便牽出一枚笑。可想了一想后,那枚笑又消失了。
    他蹙起眉頭道:“姑娘家,拋頭露面太多總是不好的。其實可以雇個小廝,跑腿的活計,你便不用親力親為。事無巨細的話,終歸累的是自己。”
    話音一落,大家又愣了。司空幸伸手捏了捏額角,白貴立刻又打圓場,說:“我家少爺什么都好,就一點不行,太心善!對人忒好忒真誠了!”
    舒棠聽了,便點頭道:“嗯,云公子真是個好人。”
    云沉雅一愣,恍恍然憶起她從前叫他云官人,對他說,云官人真是個好人。心里起起伏伏,他沉默一陣子,沒能接這話。
    舒棠又將手里的酒壇子往前遞去,說:“我今天帶了一壇酒來,先給云公子你們嘗嘗。你、你們要覺得好喝,我……”
    她的話沒說完,曹升便在旁補充道:“云公子莫介意,這小掌柜頭一回與陌生人做生意,所以不大利索,心是好的。”
    舒棠連忙點頭。
    云尾巴狼心里百味陳雜,接過那壇酒的瞬間,如同在某個夏天,接過一個姑娘用攢著的銅板給他買的桃子。他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司空幸站起身,摸出一錠銀子要給舒棠:“舒姑娘釀酒也不容易,我們哪能白要姑娘的酒。”
    舒棠又連忙搖頭,說:“你們要做這酒水生意,我、我理應送你們一壇子的。”頓了一下,她又道,“兩壇子也可以。”
    “收下吧。”忽地,云沉雅輕聲道,“做生意,有來有往,日后才好合作。”
    舒棠一聽便愣了,不知怎地,覺得這語氣熟悉。她默了一默,接過那錠銀子后,又從腰間摸出一把碎銀,數了半晌,遞給云沉雅。她樂呵呵地笑道:“也成,不過這錠銀子太多了,我給你打個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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