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記：下只角老崔
    老崔，年近半百，罵罵咧咧。
    其實每次都想勸勸他，你只是個普通人，何必對人生那么多失望。但是每天班間午睡時，偌大安靜的辦公區，聽到老崔一個人準時且勻速的呼嚕聲，又突然理解了他。
    也許有時與人生和解的方式，就是時不時罵它幾句。
    （一）
    老崔說自己出生于上海下只角的滾地龍，也就是閘北區的平民窟。這句區域特色的自嘲，帶有我們外省群眾體會不到的用意。
    城市博大也天生帶來一些緊張。尤其早幾十年，比如，充斥著勞工移民的老閘北，和聚居著商賈大亨的老靜安，同是藍印戶口，但兩個區名不由分說就鑒定了不同出身。在老崔這些老閘北心里，既有不甘，又得認命，做不成一枚上只角的老貴族，不如做一只下只角的小混混，也比做一名乖乖巧巧的平民小學生，更生動解氣些。
    但從老崔的軌跡看，他確實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閘北市民。出身工人家庭，父母有勞保沒權勢，自己有書讀沒錢花。比較大的波折是，老崔父親老老崔這二流工程師，在單位與上級爭執，失去了壯志，40歲不到就整天躲家里喝悶酒。
    童年與少年的小崔住在蘇州河畔。蘇州河作為小母親河，母親也偏心，河面為界，南岸是上只角風花雪月，北岸卻是下只角愁眉苦臉。小崔住在北岸雜亂局促的老公房里，看母親河每日被簇擁在老車站嘈雜凌亂的搬運、叫賣、嬉鬧、扭打里，畫不出從容安詳，一臉謀生小媳婦的慌張。只到傍晚辰光，喧囂退散，小媳婦迎來短暫放松，云霞飛上臉頰，大方往煤爐里添一個新煤球，在裊裊爐煙中慶祝這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的小家又重聚的一刻。小崔放學剛做完功課，等候母親開飯，突然父親一句“把酒拿來”，溫柔的少年，心事又煩起來。
    雖然老崔后來總說父親在他成長中失職缺位，沒有傳授足夠的處世防身技巧，令他輸在起點。但人生是個長賽程，賽道有講究，起點其實沒那么重要。小崔在老父親爛醉的前途和老母親隱忍的婚煙里，自強自立長成了血氣青年，考上了大學，選好了工作，天分沒浪費半分。
    (二)
    小崔圓圓臉圓圓眼，白凈長相，微胖身材，個性率直，嗓門洪亮，能說能干，工作沒幾年，而立不到，就被賞識，從基層調到了總部，由干事提升了管事，開始追求同單位的大花。
    大花是上只角紅玫瑰，艷麗俏臉，才學驕傲，身段滾圓。正面看，眼睛大眼白多，臉型嘴型有點尖，自帶凸面鏡效果，尤其男同事盯久了頭暈容易一頭掉進去。背面看，一水及腰黑發瀑布一樣流動，配合柔軟腰肢反向搖曳，掉出的頭皮屑都充滿高貴與恩賜。
    小崔想好了，大花寵肯定要寵的，但自己不一樣，是真的愛大花，該花的錢不心疼，該省的錢存保障，攢最優惠的券吃最好的牛排，都是長久過日子的打算。大花也在知情識趣的寵溺下，對小崔日漸依賴，工作捉肘時長夜空度時，都要撒嬌求助。大花告訴小崔，自己其實住寶山區，不算上只角，但奶奶會說一些英腔英文，奶奶從小把大花當大家閨秀嬌慣。小崔聽什么都是幸福，與大花的關系也只剩最后一絲默契懸念，窗戶紙暖風一吹即破，棉花糖舌尖一舔即化。
    冬至一天，小崔忙了一上午的會，回到辦公室，異常鬧哄哄，幾個同事圍著大花。小崔心急一問，旁人說，剛大花處室的領導的夫人，突然沖進來打了大花一耳光，警告她不許勾引自己老公，當下立刻好幾個男同事沖上去警告領導夫人大花分明是自己女友。
    (三)
    小崔一個人下樓，去對面星巴克，用買一送一的優惠券，要了兩杯冬日新品，太妃榛果拿鐵，大花最愛的口味。
    這是2002年的星巴克，店內懸掛著圣誕彩飾，空氣中飄蕩著溫暖酣甜，一股來自大洋彼岸新鮮直接的熱鬧把悲傷收進了圣誕樹上一串鈴鐺里，只是一顆啞了口的鈴鐺，鈴鐺鑲在樹上，樹鑲在窗外江邊這座漸漸開放的東方都市的胸懷中，摩天大廈通體霓虹，閃耀告白著“ilovesh”的愛的紋身。
    小崔想，每次我邀請她，她總推脫；她需要我時，我隨叫隨到。小崔又對自己說，我是喜歡大花，但我現在不喜歡這種喜歡了。
    認認真真喝完自己的拿鐵，還是不愿浪費，小心翼翼拿起贈杯。推開玻璃大門，前臉的寒流和后背的暖風撞個滿懷，下意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那甜蜜味道溫度不夠，瞬間變得又假又膩。等紅燈時，小崔把沒喝完的贈杯扔進了垃圾桶，心想，半溫的美式不至于這么難喝。
    (四）
    初戀連杯烈酒都不配，只喝兩杯拿鐵，上海男人太理性了，但務實是優點。老崔開始相親。一輪輪下來，立桿有效果。姑娘是五百強小行政。老崔是大國企小管事。姑娘是南匯準拆二代。老崔有閘北老公房。條件妥了，兩人都是白里透紅的年紀，拉拉手對對眼，進展得很快。老崔帶未婚妻去香港買了顆小鉆戒，未婚妻在浦東平地待興的規劃圖里圈了個樓盤，兩人合計湊了40萬塊交好首付，拜見家長了。
    老崔收拾精神，拎了兩瓶茅臺。準岳父不怎么說話，準岳母問候得殷勒，一頓飯有滋有味一家人。臨告別，岳母拍了拍老崔的背，語重心長說，小崔啊，你們倆年紀不小了，感情好趕緊定了結婚吧，我們沒什么要求，30萬彩禮就行。
    出門時記得是個秋天，女友家郊縣破落的院子里種著一棵桂花樹，一棵白果樹，迎風一吹，一陣花香，一陣果臭，再一肚子茅臺酒氣，老崔頭有點暈，罵了句，莫名其妙。
    后來老崔和關系好的前輩說，我那個女朋友沒什么心眼，都是聽她媽的，但是有這種岳母，誰敢娶她。前輩跟他談了好久的心，最后讓他把首付和女友算清楚，房子自己留下，并且給老崔介紹了同單位不同處室的姑娘，外地人畢業來上海工作，有戶口沒住房，普通長相，比老崔小9歲。老崔隱隱不滿意姑娘是外地人，但人家也是當年地市理科狀元，掂量之下，兩人談了沒多久就領證了。
    從參加工作踏上單位大樓的紅地毯，到10年后步入自己成家婚宴的紅地毯，老崔轉身回頭，他還是需要問問父親，一個男人，怎么把人生給的傷疤刻成勛章帶在胸前。可是父親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五)
    行業隨著改革大潮，也歡欣輪動起來。老崔已經35歲，調來總部也快7年了，提干晉升迫在眉睫。他俯身做規劃，帶頭下基層，不顧新婚燕爾，遠行掛職，奮戰一線。
    一線其實比總部機會多，老崔高站位接地氣，干得不亦樂乎，提干指日可待。同行掛職的還有一位女同事，一到基層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眾人本以為借故休養，不料是位巾幗豪杰，不僅不下火線，一個重要開發投產期，女英雄挺著大圓肚子通宵值守。
    有時女英雄真的累了，去走廊邊臨時搭的鋼絲床小憩，每次她小心翼翼控制平衡，生怕別人說孕婦翻身都不穩，臨近生產期，何來生產力。老崔知道她是提干的競爭對手，但于心不忍，年終報獎時作了謙讓，女英雄當了三八候選，自己放棄了五一獎章。
    回來后妻子責怪，老崔說，人家真的不容易，我有能力再爭取。于是回總部越發火力全開。務虛會必提建議，求實會必做整改，得理不饒人，糾錯不認親。又到一年提干，老崔連競聘報告都寫好了，不料處室領導沒給推薦，入圍資格都沒有。老崔急了，跟領導拍了桌子。老崔說我這么多年了，哪里做得不好，哪里條件不夠。領導說自以為是，毫無大局。老崔說我如果像你們陽奉陰違，事情能做得成嗎，你能得獎嗎。領導說豈有此理，一派胡言。
    不但提干沒成，年終入黨積極分子，領導卡著沒給轉正。老崔一生氣，喝了瓶黃酒，第二天到辦公室，當著所有人的面，對著領導罵了句，畜生！
    （六)
    第二年，老崔老婆懷孕了。老崔高興壞了。站著坐著捧著含著，每天早上一鍋湯，一籃子五顏六色水果，中午熱湯，下午喂水果，遞到老婆辦公桌前，把同事們看呆。十月懷胎，大胖小子呱呱墜地。老崔妻子也是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不好，月子里都得老崔伺候，一邊妻子一邊兒子，騰個手還照顧兩個老母親。
    兒子一歲時，岳母患病晚期，妻子全心照看。兒子由老崔負責了。老崔說，累真累，但是你們知道最幸福的是什么嗎，就是兒子每天哄睡前，他會瞇個眼睛看一眼，如果看到我在邊上，他才安心睡了。
    年復一年，老崔老了胖了，兒子高了壯了，只有老崔老婆，還是黑皮膚，粗粗臉，笑容沒變，眼神卻澀生生的。老崔是上海男人，顧家周全，財政大權更牢牢掌握，存單首飾齊齊存著只能留給兒子。老崔把自己缺失的父愛，滿當當補給了兒子。運動，旅游，歷史，英文，老崔帶領老婆，把家庭每一分資源精打細算精準灌溉在兒子身上。
    老崔的同事們也都晉升了，當年一同競爭的女英雄，已經是他領導的領導的領導的領導。老崔的職位再沒有變動。他的一句，挑戰了體制懂事的底線，有人同情，沒人提攜，就此告終。
    但他早不在意，越發刺頭，只常常感恩當年與他談心的前輩。因為前輩勸他留下的那套房子漲價了，以上海浦東速度。心情不好時，老崔就在自家陽臺上抽根煙，看著腳下這方土地崛起的速度，不僅是新聞的大標題，對老崔來說更重要的是，成全了大城小家中一個努力求生存的普通男人的自尊心，這是老崔的父親老老崔沒遇到的福氣。
    老崔還有一個寄托，就是兒子，他期待兒子和房子一樣，給他驚喜，此生足矣。
    (七)
    我們卻有點擔心。前段時間小升初，老崔兒子入圍了名校面試。入圍是百里挑一，入學是千里挑一。老崔激動發文，兒子達到了我從未達到的高度。跟競選總統似的。結果面試沒過。
    面試前一晚，兒子難得自覺，在書房備戰到11點還不肯睡。第二天老崔陪兒子到學校，進考場前，兒子突然轉身回頭，對老崔揮了揮手。老崔看著兒子有點蒼白的小圓臉，個頭似乎又躥了躥，突然鼻子有點酸，低下頭給兒子發了個短信：平常心發揮，得失心度外，老爸一直在。
    現在每年冬至，老崔還保留著買一送一喝一杯太妃榛果拿鐵的習慣。大花后來嫁給了另一位同事，雙雙跳槽，聽說后來也離婚了。
    那天冬至同事聚餐，老崔仍舊滿口兒子，兒子有點頑劣但成績越來越好，這次期末考試科科全a。老崔一高興，多喝了好幾杯，對身邊的老婆說，等兒子考好高中，我把房子賣了，換一套離學校近的。余光里，好像看到老崔老婆低下頭，粗粗臉的淺笑里，有歲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