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那破碎的畫面消失了,陣陣寒冷再次襲來,訾槿蜷縮成一團,躲避著那徹骨的冰冷。那是從骨髓里散發出來的陰寒,這種寒意纏綿入骨,絲絲連連地浸入全身,一點點侵蝕著訾槿的身體與感官,逐漸地僵化著她的肢體和血脈。冰冷的氣息一波接著一波,讓她的承受達到了極限。
不知過了多久,已冷到毫無知覺的訾槿,突然感到一絲絲的暖氣從手掌滲了進來,雖只是一絲絲的暖意,可也讓訾槿溫暖不少。似是找到了方法,那暖意蜂擁而至,讓訾槿舒服的只想尖叫。
訾槿緩緩地睜開眼,映入眼眸的是坐在自己對面的寶羨那張蒼白的臉。他雙眸緊閉,頭上滿是汗珠。手上的暖意依然未消失,訾槿微愣了一下,看見寶羨的手緊緊地附在自己的手上,若是沒有那些記憶或許不知道手上的暖意是什么:“寶羨你尋死嗎。”
寶羨猛然睜開雙眸,翡翠色的眸底閃過一絲欣喜,他極緩慢地斂去了手上的暖意,徐徐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訾槿不善的臉色讓他慌忙從床上退了下來,劇烈的動作讓他的身子不穩地搖晃了一下,扶住床柱方才站穩,他斂下眼眉低聲恭敬地道:“主子醒了。”
“為什么要輸內力給我?”訾槿無力地靠在身后被人事先放好的錦被上,有點虛弱地問道。
“主子怎會知道寶羨是在輸內力?”寶羨一驚,隨即問道。
“寶羨……”訾槿欲言又止,一瞬不轉地盯著寶羨,良久,“寶羨……你是納藍南族的暗息,是嗎?”
“主子……想起什么了嗎?”寶羨聲音有幾分不確定。
訾槿斂下眼眸,搖了搖頭:“頭腦很亂,似是想起來了,又好像沒想起來……寶羨是暗息吧?”
“是。”寶羨沉思了一會,再次道,“主子現在還有沒有不適?”
“解藥不是你忘記了,是老太婆不給你。”訾槿不答又道。
訾槿篤定的語氣讓寶羨無法反駁:“主子多慮了,夫人她……”
“罷了,別替她說話了……呵……對我倒是越來越狠了……”
“主子,要吃點東西嗎?你已睡了一日……”
“你下去吧,我感覺很累,想睡會。”訾槿緩緩地閉上雙眸,聽著越來越輕的腳步聲,再次開口,“寶羨別忙了,也去歇會兒吧。”
寶羨拉門的手微微一僵,他默默地轉過臉來,看了一眼床的方向,隨即出了門。
天未亮,一輛樸素的馬車和幾個隨從自藏玉山莊的后門緩緩駛出。未到幾步,四周的街道突然大亮,只見獨孤郗徽與安樂王一人一騎,擋在了路中間。
獨孤郗徽臉上露出假意的笑容,死死地盯著那馬車:“夫人與太子殿下這是要去哪?”
玉夫人從車里探出,輕然一笑:“再過幾日便是太子殿下與槿兒大婚,老嫗自是要帶殿下前去祖陵告慰先人。獨孤國君這是何意思?”
獨孤郗徽微微一笑:“大雪封山,路上不似太平,夫人與殿下如此輕簡出門,怕是不妥,正好我與王爺調來侍衛,共三百人,護送殿下與夫人前去。
“國君這是威脅嗎?”玉夫人眼色一凌,直直地望向獨孤郗徽。
獨孤郗徽臉上的笑意更濃:“夫人,莫要驚惶,我與王爺二人對你的寶貝孫女并無興趣。夫人該知道,我是為了誰,我等的是誰,才是。”
“你!……以為我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嗎?槿兒與她只能……”
“夫人若不同意,便莫怪我與王爺要用強了。”獨孤郗徽四處了看了一眼,不似經意地說道。
玉夫人瞇著混濁的眼:“呵呵……好個獨孤國君……國君如此執意,我便是舍得了我的槿兒也要讓國君滿意!”
獨孤郗徽眸光一沉:“她又不在,夫人大可不必裝什么祖孫情深,此時……由不得你不舍得!”
君凜面無表情地跳下車來,掃了一眼獨孤郗徽,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安樂王,冷然道:“既然國君與王爺都有此雅興,那邊請吧。”
祁詠躍從后面牽來一匹雪白的馬,君凜一躍而上,與獨孤郗徽、安樂王并騎一排。身后不遠兩簡便的馬車徐徐跟上,三百多人護住的大隊,緩緩朝不日谷的方向開去。
月光下的“不日谷”,寧靜之中帶有蕭瑟,遠處山峰之上堆積著千年不化的白雪,層層雪梅在柔和的月光之下,更顯玲瓏剔透。惜梅園最后方,一簇簇的火把閃耀著,不知為何忙碌著。
兩個人影悠閑地坐在房頂之上,看著不遠處的火把和忙碌的人群。
“寶羨,是不是他們就要來了?”訾槿斜斜躺在房頂上,望著遠處問道。
寶羨面無表情地坐在訾槿的下方,看似不在意,但若仔細看便可看出他不著痕跡地護著斜躺的人,唯恐她不小心滑下房去:“夫人該是明日才能到,主子莫要多想。”
“那日你……輸了多少的內力給我?”訾槿想了一會,方才問道。
寶羨輕輕一笑,翡翠色的眸子瀲起一波柔光:“沒多少,無論給主子再多,主子也不會用,豈不是白白搭去了寶羨多年的苦練。寶羨不傻,自是知道輕重。”
訾槿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情緒:“是啊,這內力我又不會用,何必白白浪費在我身上……寶羨可有想過……過些自己想過的生活?不必再跟著我和夫人?”
寶羨微愣了一下:“主子既然已知寶羨是納藍南族的暗息,自是該知道暗息是沒有自我的。暗息的主子便是暗息的全部,暗息生下來便是為了與自己的主子……生死相隨。主子這么說,可是嫌棄寶羨了?”
訾槿抬眸看著高處的月光:“寶羨喜歡梧桐吧……寶羨不想和梧桐一同離開,過些自己想過的生活嗎?”
寶羨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呵呵,主子在說笑是不?……主子明知道寶羨身有……此生已不可能再娶妻……何必還要誤了梧桐的一生呢?”
“若梧桐不在乎呢?若梧桐不在乎,你便帶她走吧,遠遠地離開這里,再不要回來了,找個想住的地方住下,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主子不懂,對暗息來說……根本就沒有自己……”寶羨斂下眼眸,低聲說道。
訾槿轉過臉來,看著寶羨一字一句地說道:“納藍南族早已滅族,寶羨何苦跟著我這個冒牌貨四處奔波……這天怕是要變了……夫人和君家的野心都太大了……寶羨和梧桐走吧……走得遠遠的,再別回來了……納藍南族都沒了……暗息何必再守著祖訓?……”
“主子怎能說出這般話?只要主子活一天,納藍南族便不會滅,主子難道不知道嗎?納藍南族從開祖注重的便不是血統,而是魂靈的繼承……主子……”寶羨眼中閃過一絲急切。
訾槿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寶羨……從開始便什么都知道是嗎?夫人的所有的計劃,寶羨都有參與吧?……以我,傳說中的納藍風槿轉世作餌,將三國的主上都引來此地,暗中調遣兵馬將‘不日谷’與山中鎮包圍,將三國的主上斬殺……不對……其中的兩國主上斬殺。夫人此次合作的對象是月國,所以才讓我與月國太子聯姻,以確保自己能得到的利益。而一直未曾露面的,納藍風槿曾經最忠心的侍衛——君贏,則是伺機而動,備下大軍。兩國國君都未誕下子嗣,待到天下人都得知兩國國君已死的訊息,兩國必然大亂,到時月國出其不意地偷襲兩國或其中一國的邊界。月國這些年暗中養了多少精英兵馬,還不是為了這一次,偷襲一旦得力……過了邊界的大軍,月國便有吞并兩國的可能……宣隆帝好大的胃口,好大野心……只是不知,咱們自詡忠心耿耿的寶大總管會得到什么好處呢?榮華富貴、高官厚爵,不知咱們的太子殿下許給了寶總管什么?才會讓總管如此的為其賣命?不惜耗費十年的功力,用在我這個廢人身上?”
寶羨微微地低下頭去,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衣角:“主子……怎能這樣想,那些對寶羨來說……”
“也是,本來就是殘缺之身,再多的榮華富貴、高官厚爵……也不如美女來的銷魂,到時只怕引得寶大總管的心傷才是。”訾槿嘴角露出壞意的笑容。
“寶羨對待主子絕無二心……主子如此折辱……”
“好個絕無二心!有誰會對自己的主子下如此陰狠之毒?……你下毒時可曾想過我是你的主子,可曾手軟半分?……是不是看著我被那陰毒折磨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意?……你對我有恨不是嗎?如果沒有我你何必成了這般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你要報復不是嗎?”訾槿瞇著眼似笑非笑,緊盯著寶羨說道。
寶羨將頭低得死死,身上散發的那種氣息讓人隨之心憐。
沉默,窒息的沉默,似乎周圍的一切都沒了聲息,不知過了多久。
訾槿緩緩地轉回臉,嘴角帶笑的看著半空中的月牙兒:“寶羨……”
“嗯?”寶羨聲音帶有很重的鼻音。
“你何時認識我的?”
“那時……主子尚在……襁褓之中,夫人拉著寶羨的手說,寶羨,從今日起你要牢牢地記住她是你的主子,將來即便傾盡所有你也定要護她周全……以后每日里,夫人都會帶我去看你,重復著這句話……后來主子被將軍……接走,夫人便將寶羨送到師父那里,但是每年……有幾日寶羨總是會到將軍府看望主子,只是主子不知道罷了……直到十一歲那年夫人將寶羨送進了月國皇宮,寶羨才徹底和主子分開……”月光下,寶羨緊閉雙眸,嘴角淺笑,似是回憶著世上最美好的過往,只是那柔和的側臉帶著淡淡的落寞與寂寥。
訾槿目不轉睛地望著月光下的寶羨:“寶羨你……恨我嗎?”
“不恨……”寶羨轉過臉來,翡翠色眼眸與訾槿對視著。
“不恨?……梧桐說,你小時候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眸,她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眼眸,漆黑漆黑的……再看看如今的你成了什么模樣?!……有誰愿意從襁褓之中便讓人喂毒?有誰會愿意在懵懂天真的少年時。被人送去凈身做了宮人?你不恨嗎?能不恨嗎?為什么他們要如此對你?是因為我!因為我!你為什么能不恨?!”訾槿猛地坐起身怒視著寶羨。
寶羨不敢與訾槿對視,緩緩地斂下眼眸,輕聲問道:“主子你……恨寶羨嗎?……恨寶羨狠心給你下毒嗎?……”聲音很輕很輕,輕得,讓人幾乎聽不到。
“恨!喜寶天真無辜,曾經是我心中最干凈的人,你卻將他變成了這般模樣!這天下!我最恨的就是你!尤其這雙妖瞳讓我惡心!”訾槿狠聲說道。
“主子……是嫌棄寶羨眼睛嗎?”寶羨抬起頭來斂下眼眸,輕聲問道。
“寶羨,你該拿起銅鏡好好地看看,仔細地看看你那雙眼睛,瞧瞧你那妖瞳和那最陰毒的毒蛇有什么兩樣!”
訾槿憤恨的話語,和臉上毫不遮掩的恨意,深深地刺傷寶羨的雙眸。他死死地抓住衣角,臉色慘白慘白的:“主子在太平軒時,不讓寶羨自稱奴才,不讓寶羨下跪,讓寶羨與你同桌吃飯,偷來的點心還要留給寶羨一份……”
訾槿仰望天空,輕聲說道:“那是喜寶,不是你寶羨!”
“主子曾說寶羨有一雙最漂亮的眼眸……”
“胡說!我何時說過!”訾槿轉過臉來,怒視著寶羨。
寶羨微微地低下頭去,讓人看不清他的模樣:“房上風大,寶羨抱主子下去吧。”
“你去拿梯子,我自己下去。”
寶羨緩緩地回過臉來,靜靜地看著訾槿良久。他翡翠色的眼瞳中深沉一片,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主子小心點,寶羨去去便來。”寶羨飛身下房,背影孤寂讓人害怕。
訾槿怔怔地凝視著寶羨的背影,眼底閃過濃重的自厭。
寶羨小心地將竹梯放牢,靜靜地望著從上面爬下的訾槿的背影,翡翠的眼眸之中含著難掩的傷痛。
訾槿從梯子走下來,看了寶羨一眼,停頓了一下:“這幾日別讓我再看見你!”
“主子……”寶羨單手抓住梯子,斂下眼眸輕聲說道,“這兩日便要變天了,主子小心。”
“若還當我是你的主子,便不準暗中守在我門外,這幾日也別讓我再看見你!”腳步未停,冷冷地重復著。
“寶羨……知道了。”直到訾槿消失在轉角,寶羨才緩緩地放下一直扶住梯子的手,散落一地的碎竹屑。
訾槿轉個角,從房后轉身朝主房走去,到了主房門口悄然地打量著四周,閃身走了進去。
“誰?!”黑暗之中,一個嬌小的人影猛地竄起,厲聲問道。
訾槿緩緩地走到月光之下:“我。”
“小姐?”嬌小的身影不確定地看向訾槿。
訾槿緩步上前,靜靜地仔細地凝視著月光下這個與自己身段與身高都如出一轍的人:“梧桐,咱們做筆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