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降臨,城市在霧蒙中醒來。</br> 馬路由寂靜變為川流不息,商家陸續開門營業,擠公交的上班族和開私家車的共同堵在八點半的街頭,騎自行車的學生掛著耳機,嗖的穿過大街小巷,廣場前聚集一幫老太,隨著鳳凰傳奇的大嗓門一起舞動。</br> 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蕓蕓眾生,朝九晚五,各自疲于塵世。</br> 太陽升起時,所有人都會繼續生活,都會忘記昨夜幾乎摧城的風雨。</br> 日子如常過了一周,倪迦開始缺課。</br> 又一周后,她的一票狐朋狗友被告知,她退學了。</br> 直至那年的中考,她都沒有參加。</br> 很突然的,倪迦消失了,連帶她背后顯赫的家庭。</br> 她在紅極一時的頂峰失蹤,生生破了無數少男的愛慕之心,也卷走女生暗地里洶涌的嫉妒之心。</br> 無論多咬牙切齒,她就是走的一聲不響,不知歸期。</br> 有人說她爸被人害了,有人說她家破產了。唾沫星子滿天飛,仿佛人人都是大預言家,可惜主人公無影無蹤,沒人知道真相。</br> 想去詢問,卻發現那樣囂張跋扈呼風喚雨的倪迦,連一個了解她近況的朋友都沒有。</br> 又幾周后,人們漸漸淡忘了這回事。</br> 忘了討論她離去的原因,忘了她身上的故事,甚至忘了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人。</br> 她總染著花里胡哨的長發,上課喜歡化妝,指甲每周換樣,逃課打架談戀愛,一身惡習,臭名遠揚。</br> 她變成了眾人青春里,那個曾經叫人羨慕,風流韻事一堆,最后卻沒有結局的反面人物。</br> 日子如常過著。</br> 每個人都要繼續生活。</br> 人是圍著自己轉的,旁人皆是點綴。</br> 因為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br> **</br> 三年后。</br> 法院的判決書下來,倪迦奪回屬于她的一百萬遺產。</br> 被告席上的姑父氣的吹胡子瞪眼,嘴里罵罵咧咧。</br> 倪迦沒看任何人,把一沓一沓的資料收起來扔進包里,踩著高跟鞋往外走。</br> 她步伐再快,還是被姑媽倪蓉攔在門口。</br> 倪蓉花大價錢做的假臉此時猙獰無比,大紅嘴里露出獠牙,“我真是想不通,你這個賤蹄子拖了什么關系,竟然還把官司打贏了?怎么?想搶我們家的錢?”</br> 倪迦面無表情,越過她往外走。</br> 她還要去接她媽下班。</br> 倪蓉作勁上來,不依不饒地纏上去,掐住倪迦的胳膊,聲音尖利刺耳,“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還想要錢?!你忘了你爸欠的一屁股爛賬是誰還的了?是我和你姑父幫著還的!你現在倒好,反過來把我們告上法庭?你還要不要臉?”</br> “女士,請你對我的原告尊重一點。”</br> 男人冷靜沉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腕間一用力,將倪迦的胳膊從倪蓉的魔爪里救出來。</br> 倪迦揉了揉發痛的胳膊,扭頭,看到一身筆挺西裝的周彌山。</br> 她的律師。</br> “倪震平所欠的債,全部由他的公司、房產、汽車抵押。倪迦要求得到的錢,是倪震平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的遺囑內容,具有法律效益,不存在搶與不搶這一說。”</br> 周彌山頓了頓,忽然變了種口氣,“也就是說,她拿回來的,不過是你們強占倪震平遺產的百分之一,聽懂了?”</br> 倪蓉“哎喲”一聲,語氣陰陽怪氣起來,“周大律師怎么打起遺產糾紛這種小案子了?”</br> 說罷,扭頭看向倪迦,諷刺道:“你哪里來的錢請周律師?不是□□陪來的吧?倪迦呀倪迦,小小年紀怎么盡干叫人惡心的事?不嫌丟人是不是?”</br> “說完了沒?”倪迦語氣平平地問,也沒等倪蓉再張嘴,“說完我走了。”</br> 她根本懶得和她吵,自打倪震平去世,她遭受過的比這些惡心多了。</br> 三年前,倪震平的一場車禍,讓倪家整個亂作一團,她和母親楊雅嵐在倪震平的保護下過了十幾年嬌奢日子,花錢如流水。她只知道父親家大業大,卻不知道原來他開公司欠了這么多錢。</br> 倪震平做生意時,好心借給朋友的巨款分文未歸,要她們還債的法院傳單卻每天都能收到。</br> 倪震平的私人律師被姑媽倪蓉收買,遺囑被篡改,賬戶上的錢也全部被卷走,她和楊雅嵐一個子也沒有。</br> 但欠的債卻要她還。</br> 于是賣公司,賣車,賣房,賣的干干凈凈,最后連楊雅嵐的金銀珠寶都賣光,才把欠的債勉勉強強還清。</br> 可是一窮二白的母女,接下來又該如何生活。</br> 倪家一夜跌落萬丈懸崖,還遭親人陷害,遺產人人分一杯羹;商場上的朋友,利益當頭,感情是虛的。</br> 身上最后一點錢花完,倪迦和楊雅嵐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考慮著毫無希望的未來。</br> 楊雅嵐除了會花錢虛度日子,什么都不會。</br> 倪迦和她一個樣。</br> 一個落魄的富家太太,一個混混女兒,連起碼的生活都不能繼續。</br> 倪迦那時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絕望。</br> 無助,無力,無奈,讓她幾乎快被抑郁的情緒吞噬。</br> 她們過起了居無定所,風餐露宿的日子。</br> 直到周彌山出現。</br> 周彌山是倪迦的最后一根稻草。</br> 他是倪震平曾經資助過的孤兒,一直資助到他去國外學法,有了成就與名氣,有了自己的事業。</br> 周彌山和倪震平聯系不上后,就一直打算回趟國。</br> 但他如今身居高位,是一家跨國公司的法律顧問,并不能輕易抽身。</br> 前后忙活了三個月,才騰出時間回國。</br> 根據一路打聽來的消息,他在離a市一百公里外的b市,找到了捉襟見肘的母女二人。</br> 彼時的倪迦,已經和楊雅嵐兜兜轉轉了許多地方。</br> 親人一朝全翻臉,昔日舊友個個辦起狠角色。</br> 最后管她死活的,竟是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br> 周彌山給母女倆租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又供倪迦在b市上學。</br> 都說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它教訓起人來,毫不手軟。</br> 一夜白頭的楊雅嵐,十幾年不曾干過粗活累活,如今卻什么都會了。</br> 當過清潔工,掃過廁所,給人照顧過孩子。</br> 現在經曾經的雇主介紹,在一家大型超市當售貨員。</br> 倪迦剪短又留長的頭發,再也沒有折騰過,她不再濃妝艷抹,不再崇尚奢侈品,穿最簡單的襯衫牛仔褲。兩只耳朵上的耳釘全部摘下,只留耳骨上最小的一顆。</br> 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一副千瘡百孔的空殼。</br> 周彌山給她送過很多一指寬的手鏈和腕表,讓她遮住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br> 倪迦一個沒要。</br> 18歲生日那天,她獨自去紋了身,細細一串德文,覆在她纖細的手腕上,蓋住了她曾經尋死的疤痕。</br> dasseinzumtode</br> 向死而生。</br> *</br> 周彌山把車開過來,停在臺階之下。</br> 倪迦一邊下樓梯一邊打電話,她今已亭亭,身姿曼妙,五官出落得愈發精致,在路上頻頻引人側目。</br> 她跨上車,那邊不知說了什么,皺了皺眉道:“……那行,你注意點身體。”</br> “怎么?”周彌山發動車子,穩穩把著方向盤。</br> 倪迦掛斷電話,系上安全帶,“我媽說不用接她了,超市人多,她還要幫忙。”</br> 周彌山點頭,問她:“想吃什么?”</br> 她懶洋洋的窩進座椅里,眼皮半闔,“隨便。”</br> 剛剛那場官司,已經耗盡了她全部力氣。</br> 周彌山帶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館。</br> 廚子是四川人,飯菜很合倪迦的胃口。</br> 她無辣不歡,頭埋在紅艷艷的湯汁里抬不起來。</br> “慢點。”周彌山倒了杯水給她。</br> 他吃不慣辣,沾點辣椒就嗆得臉紅脖子粗,被倪迦嘲笑過幾次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碰辣物。</br> 倪迦風卷殘云完,伸手接過,她嘴唇辣的紅亮,眼睛濕漉漉的。</br> 一杯溫水下肚,火燒火燎的嗓子舒服了點。</br> 倪迦吃飽喝足,煙癮就上來了,她倚著靠背,從包里摸出一包煙。</br> 周彌山睨她,“你長本事了?”</br> “嗯。”倪迦懶懶敷衍著,沒管周彌山漸冷的眼神,點上一根。</br> 青白的煙霧擾擾,她嫻熟地吐出一溜煙柱,隔著一片迷蒙,看起來漂亮又冷漠。</br> 她身上沒有一點兒少女的青澀感。</br> 倪迦抽了半根,才輕描淡寫的開口:“他們快高考了。”</br> 這個他們,是在那個遙遠而光鮮的少年時代,她終日為伴的一群人。</br> 三年未見,她的生活已經完全偏離軌道,而他們已整裝待發,準備奔向另一種人生。</br> 她自顧自的說:“學還是要上的。”</br> 為了打贏這場官司,她在b市上的學都是斷斷續續的,勉強讀完了高一高二,后來就直接不去學校了。</br> 她需要重讀高三。</br> 周彌山至始至終沒有開口,只靜靜等著她說。</br> 半晌,倪迦補充一句:“我想回a市讀。”</br> 之所以想回去,因為她心里有不舍,那兒是她的家,是每一個街道她都熟悉的地方。當初走得匆忙,她來不及記住什么,她也深知,自己如果走了,就再也不會回到這里。</br> 三年了。</br> 她想好好告個別。</br> 跟過去告別。</br> 周彌山坐在她對面,談不上有表情,“你行么?”</br> 倪迦:“沒什么行不行的。”</br> “楊阿姨呢?”</br> “接過去和我一塊住,給她在a市租個店,我再打份工。”</br> 倪迦說著說著就不說了,眼睛直直盯著對面沉默的男人。</br> 周彌山看她一張一合的紅唇忽然閉上,心里一直隱隱冒出的預感,此刻愈發明了。</br> 她去意已決是事實。</br> 而他也猜到她接下來的要說的那句話。</br> “欠你的,我會慢慢還給你。”她說。</br> 果然。</br> “沒有欠不欠。”周彌山打斷她,“是你父親先挑中了我,救了我,照你這樣說,是我欠他的。”</br> “那你也還夠了。”她嘴唇一勾,面露輕淡的笑,“還倒賠了不少。”</br> “……”</br> 沉默了一會,周彌山沉著聲開口:“真想回去,a市的事我來安排,其他不用你操心,楊阿姨不能跟著你折騰。”</br> 倪迦沒說話,周彌山能這樣說,已經算默認了,她知好歹。</br> 她探身勾過煙灰缸,磕了磕煙灰。</br> “倪迦。”</br> 周彌山看向她腕間那串若隱若現的紋身,語氣微重:“不管怎么樣,你值得好好生活。向死而生,這是你送給你自己的禮物,說到要做到。”</br> 她捻煙頭的動作一頓,沒應聲。久之,只剩綿長的呼吸。</br> 她如今,已習慣低頭走路。</br> 她羨慕旁人輕而易舉的幸福,偏偏她的生活不人不鬼。</br> 若已筋疲力盡,何來對生的希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