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六,五個已經倒在一邊，只剩一個。</br> 他紅著眼和肖子強廝打在一起，混亂之中,他抓住肖子強的耳朵，連帶拎起他的腦袋,肖子強死死掰住他的小拇指，力道之大，陳勁生感覺到骨節在肉里錯位的刺痛。</br> 小拇指扭曲的向后歪著,但他不肯放手。</br> 周圍全是尖叫。</br> 隨著根骨斷裂,陳勁生用力一扯。</br> 肖子強嚎叫一聲,松開他，顫顫巍巍捂上自己的耳朵,他蜷縮在地上,血液從他的指縫不斷溢出,染紅半條胳膊。</br> 陳勁生甩了甩手，站起身，圍觀的人全部下意識的后退一步。</br> 人群自動給他讓出一條路，他走出去。</br>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恐懼，好奇，還有幾分抑制不住的興奮。他們事不關己,又暗自慶幸，這個挨打的倒霉人不是他們。</br> 陳勁生背對著人群離開。</br> 沒走幾步,他拐進另一個巷口,痛的蹲下身。</br> 小拇指整根手指都充血,腫成蘿卜干,目視極其恐怖。</br> “你這是斷了,得去醫院。”</br> 身后響起一人的聲音。</br> 陳勁生轉頭看，身后站著一個男生。</br> 是他們年級的，他碰見過幾回。</br> 男生正面看清他的臉，心頭瞬間涌上一絲悔意，眼前的陳勁生，眼睛布滿血絲，黑紅黑紅的，沒有留白，盯的人心頭發怵。</br> 像匹飽食過后，還在興奮狀態的惡狼。</br> 他在陳勁生目露兇光之前，趕緊介紹自己，“我叫宋彰，你……應該知道吧，咱們見過，我2班的。”</br> 陳勁生沒有搭腔，眼神又兇又狠。</br> 宋彰慢慢把胳膊上挎著的東西遞過去，“我就來給你送這個，是你的吧？”</br> 陳勁生的書包。</br> 他剛剛也在圍觀，見他走了，書包還躺在一邊，想也沒想就給他拎上跟過來了。</br> 陳勁生起身接過，甩到肩上，越過他就要離開。</br> 宋彰“誒”了一聲叫住他，“你真得去醫院。”</br> 陳勁生沒有回頭。</br> 宋彰往前走了幾步，抓住他的胳膊，“我陪你過去？”</br> 陳勁生看了他好一會兒，仍然一字不發，但他眼神里有警告，讓他少多管閑事的警告。</br> 宋彰裝看不懂，抓著他往前走，倆人一路出了巷子，宋彰站馬路邊攔了輛出租，他看陳勁生上去，自己再坐進去，報了最近的一家醫院。</br> “肖子強在我們這片當老大挺久了，我以前被他揍過，不服也只能憋著，你這一鬧，以后估計麻煩不少。”宋彰說著，笑了笑，“平時在學校看你也不愛說話，沒看出來，你膽子倒是大。”</br> 宋彰說的起勁，旁邊的人一直靜音，他轉過頭，看見陳勁生額頭上全是冷汗，下顎線因在隱忍，繃的很緊。</br> 差點忘了，他手指頭還傷著。</br> 宋彰目光落在他僵硬的小臂上，嘆氣：“你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br>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么？</br> 陳勁生沒看他，也不想理他，他只覺得耳邊聒噪。</br> 宋彰見他壓根沒搭話的意思，也不再說什么，等出租車一路開到醫院，他付完錢，對陳勁生說：“我扶你吧。”</br> 陳勁生單手推開門就下去了。</br> 宋彰在他身后嘖了一聲。</br> 進入醫院，里面人不算多，掛號，交錢，宋彰先墊了費用。陳勁生坐在椅子上等他，人已經疼的嘴唇發白。</br> 一系列檢查拍片后，陳勁生被帶進一間房接骨頭。</br> 整個過程，宋彰跟自個兒手指頭斷了似的，屏著氣不敢多看；汗珠沿著陳勁生的臉頰一顆接一顆，強烈的疼痛在前，他的身體是有本能反應的。</br> 但他太能忍了，一聲沒吭，全悶在肚子里。</br> 骨頭接好后，醫生建議打石膏，接下來都是護士的事兒，護士去拿工具，宋彰也跟過去，再回來時，病房里已經空了，椅子上放著個小包，宋彰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錢包。</br> 護士問：“你同學人呢？”</br> 宋彰打量著那個錢包，“我不知道。”</br> 護士皺起眉，“不打石膏很危險的知不知道？沒東西固定，骨頭接好也是白搭！喊他回來！”</br> 宋彰更無辜了，“我沒他手機號啊。”</br> “你們這是胡鬧！”</br> “算了。”宋彰說，“他不弄就不弄吧。”</br> **</br> 當夜，陳勁生從夢中驚醒，渾身濕汗。</br> 他掀開被子下床，從床頭柜摸上煙盒，猛抽一口，勉強壓住體內涌動的躁意。</br> 他今天報了仇，心中輕松，回來后便躺下，入睡的極快，但沒想到這會兒能醒來，因為一個詭異又旖旎的夢，他整個人都亢奮，呼吸一聲比一聲粗。</br> 他夢到了倪迦。</br> 三年來，第一次夢到她。</br> 還是極其香艷的畫面。</br> 那女的在他印象里，本來就是個妖精。</br> 夢中畫面太過真實，他醒來仍覺手中有膩膩之感，是撫摸過她肌膚留下的。他清清楚楚看到她一張臉呈妖冶神色，媚眼如絲，貝齒輕輕咬住下唇……他也能感覺到自己鋪天蓋地的膨脹欲望。</br> 然后，他醒了。</br> 空蕩中多出一絲不明意味的濕熱。</br> 這種夢于陳勁生來說，無疑是恥辱。他可以夢到和任何人享魚水之歡，可偏偏是她。</br> 陳勁生不知道，那只是一個開始。</br> **</br> 他一戰成名，打敗老大，他要做新的老大。</br> 有不服的，三天兩頭找他事兒，張狂點的直接套著六中校服進學校堵他，他正在操場打籃球，突然幾聲尖叫，同伴丟下籃球撒了歡就跑。他扭頭，臉上結結實實就挨了一棍子。</br> 對方二十多個人，陳勁生被按在地上猛踹，還有人踩他的頭，宋彰是在那時候沖進來的，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水泥管，比對方的木棍可狠的多。</br> 陳勁生提著水泥管從地上爬起來，揪住最近的一個人，幾棍子下去，那人當場就嚎出聲。</br> 陳勁生不怕疼不怕傷，給到他還手的機會，他就不會停。</br> 那天的最后，以門衛趕到收尾，還叫了救護車，鬧事的人中，三個被齜牙咧嘴的抬上車，校門口亂糟糟的一片。</br> 如果先前肖子強的事讓陳勁生名聲大噪，那這次，兩個人打二十多個人，還讓對面的進了醫院，后邊那些還想鬧事的全都消停了。</br> 校內出現這么大的斗毆事件，處分和檢討自然是少不了的，但起因是外面的社會分子先混進學校找茬，陳勁生他爸出面，各種關系一拖，事就壓下來了。</br> 那是六中最亂的日子。</br> 地頭蛇肖子強下臺，群“龍”無首，半路殺出來一個六中陳勁生，誰也擋不住，關于他的傳聞越傳越神，傳到最后，所有人都信以為真。</br> 宋彰和陳勁生從那以后便走得近了，但也只是近了點。陳勁生身上有吸引他的地方，也有和他相似的地方，他想交他這個朋友。</br> 不過不怎么容易。</br> 陳勁生很情緒化，性格沉悶且冷漠，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說話，極其排斥人多的地方。</br> 宋彰始終覺得，陳勁生身上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無畏感，他似乎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在下一秒崩潰，所以他活著的每一秒，都帶著決絕。</br> **</br> 陳勁生的報復開始了。</br> 一個，兩個，他記得當年每個人的臉。</br> 結束一次，他就會想，如果這樣對倪迦，會怎么樣？</br> 很快，他就否認掉，她怎么能這么輕易被放過？</br> 于是一次又一次，他渾渾噩噩度日時，他對別人傷天害理時，他總能想起她。</br> 說來可笑，他在那個墻根茍延殘喘時，第一個遞給他紙巾的，替他擦血的，好言相勸的，也是她。</br> 有那么一秒鐘，他幾乎以為她是好人。</br> 因為那于他來說，是片刻的安寧，是混亂里僅存的“善意”。</br> 可到頭來，她和他們，不過都是一樣的。</br> 她讓他低一次頭，息事寧人，大家都好過，她的意思很明顯，再這么下去，他未必扛得住。</br> 可她又怎么知道，他寧愿死在那里。</br> **</br> 陳勁生夢到倪迦的次數不多，但沒有停過。</br> 有時是連著幾晚，有時又好久不出現。</br> 一次次驚醒后的落差感越來越大。</br> 在某天深夜，陳勁生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消失了很久，就像徹底人間蒸發，再杳無音信。</br> 如果他們再也見不到，他這些積壓的情緒就永遠沒有宣泄的那一天。</br> 他想了那么多，可他從沒想過，如果這個人從此不再出現，他要怎么辦。</br> 他滿腔的恨意，要誰來承擔。</br> 這點意識越清晰，他越覺得胸口喘不上氣。</br> 就是這么一個人，是他恥辱和成長的象征，助他從懵懂無知到與這個世界抗爭，每每想起，都伴著撕裂他般的疼痛。</br> 到最后，他只能一遍一遍捶著墻壁，嘶吼壓抑不住，溢出破碎的一聲，又一聲。</br> 他像一頭悲傷的怪物。</br> **</br> 中考完那年暑假，他和宋彰真正成為兄弟。</br> 他把自己關在家將近一個月。</br> 白天從窗簾縫中溜進來的，是唯一的光源。</br> 房間已有腐臭味，不知是什么，也可能是他的□□已經腐爛。</br>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頹廢至此，可他有什么，形同虛設的父母，空蕩冰冷的房子，混亂不堪的生活，他像一個人活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什么是真正觸碰到他的。</br> 連光都能避開他。</br> 做什么都毫無意義。</br> 陳勁生躺著，靜靜等著他的生命消耗干凈。</br> 宋彰是在偶然間想叫他出來玩，但始終沒有人回應。他再問，還是沒有消息。</br> 一個星期后，他察覺到有點不對勁，先聯系了陳勁生以前的班主任，要到他父母的電話，說明了情況，一問才知道，陳勁生他爸媽快有一個月沒和他聯系上，不過之前也有這種狀況，他們沒多想。</br> 一個月沒聯系也能不多想，宋彰是實打實的佩服。</br> 陳勁生那個心理狀態，絕對有問題。</br> 但作為父母的，竟然不知道。</br> 最后，陳勁生他媽也覺得不太妥，告訴宋彰陳勁生的地址，他們人在國外，只能麻煩他跑一趟，去看看陳勁生的情況。</br> 宋彰敲門敲到懷疑人生，以為他不在家，前腳準備走，后腳門開了。</br> 該怎么形容那一刻的陳勁生呢？</br> 不知道的，能以為他家鬧鬼。</br> 他完全瘦到脫相，眼皮下的眼底和黑眼圈墜了老長，唇瓣皸裂，死皮卷著邊兒，裂開的口子不淺，透著里面干巴巴的肉。</br> 他沒問他為什么來，門打開，人又進去了。</br> 宋彰抬腳進去，里面那味兒沖的他差點臉朝外嘔出去。</br> 他不知道，這是陳勁生第一次把最真實的樣子暴露給人看。</br> 宋彰在那天斷斷續續聽完了他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陳勁生說的很亂，他沒有跟人敘述過這件事，也沒有一次性說過這么多話，甚至不知道為什么，他下意識弱化了倪迦的存在感。</br> 宋彰想，大概就是那天給他的沖擊太大，他和陳勁生往后的友誼里，多出來一份獨屬他自己的責任感，他想讓他變好，哪怕只是先回歸正常的生活。</br> 把自己關在家一個月，不是人過的日子啊。</br> **</br> 高中開學后，陳勁生和宋彰分到一個班，那年分班分的很奇妙，好幾個皮到不行的學生全部分到九班，一群人相見恨晚，立刻組成團體。</br> 高一九班成全年級最讓人頭疼的班。</br> 陳勁生有所好轉，且好轉的挺明顯，雖然還是話少的可憐，但跟朋友間好歹能放開了，也談過幾個對象，都是人姑娘追的他，他不排斥的，就算成了。</br> 雖然個頂個兒的漂亮，但沒一個真正讓陳勁生臉上蕩漾過愛情的笑容，都跟走程序似的，告白成功，在一起玩玩兒，然后分手。</br> 不管姑娘怎么哭，怎么歇斯底里，陳勁生都理解不了，她們到底在鬧什么。</br> 為什么要對一個不喜歡的人浪費那么多感情？</br> 為什么要對沒有結果的事如此偏執？</br> 那時候他完全沒想過，日后有一天，自己所有欠下的情債，都將還在一個人身上。</br> **</br> 那天，在生命里本該是平淡無奇的一天。</br> 他逃課和高三的幾個一起打籃球，那邊坐了一排女生，有人喊出第一聲“倪迦”時，他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蓋過籃球在地上的碰撞。</br> 他甚至不敢回頭。</br> 如果是那張臉。</br> 如果是她。</br> 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發生一遍。</br>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瞬間，他一顆心臟，直上天堂，又正下地獄。</br> 他那些日日夜夜里，讓他一次一次情緒崩潰的人，讓他大汗淋漓從夢中驚醒的人，讓他以為不會再出現的人，再一次出現了。</br> 他抬手一扔，那顆球就直直沖向她，正中目標。</br> 她帶著怒意瞪向他時，他冷漠的看著她，心里卻發出癲狂的大笑。</br> 她竟然認不出他。</br> 她不認識他。</br> 那這一次，重新來過，他要讓她好好記住他。</br> ……</br> 博爾赫斯說：“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br> 我無法挽留你，所以我分裂出無數與你有關的“我”，以此紀念你，以此造就我。</br> ————</br> 注：結尾處引號“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出自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